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小姐,回去歇息会儿吧,下午南夫人就回来了。”
我茫然看天。
白云零零散散地飘着,无依无靠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跌落尘埃。
8、
下午便下雨了。
东宫传出了一则惊天丑闻,主角不是旁人,正是太子和风头正盛的南雪满。
被人发现的时候,二人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内屋的床上。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皇帝。
太子长跪乾元殿前,声称自己是受了南雪满的引诱。
皇帝本对南雪满极为欣赏,然而先前有多青睐如今就有多失望。
最后考虑许久后,赐了她一杯毒酒自行了结。
她再回府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我愣愣地看着抬进来的、裹着白布的人,浑身僵硬地像一座石雕。
“娘?”我沙哑地开了口,挪着步子往那边靠,“娘,你看看我.我的书抄完了,我背给你听”
爹却一脸厌恶地看着那堆白布:“行了,这样不守妇道的人也不配进我凌家祖坟,随意葬了就算了。”
说罢他又看向我:“把大小姐带回院子禁足。”
“不,不行.”
我颤颤巍巍地抓住爹的衣角:“爹,娘一定是被冤枉的啊,她怎么可能啊!”
“有人害她啊!”我的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声音几乎是在喉口挤出来的,嘶哑又难听。
“够了。”
爹再也不是从前和气的模样:“害不害的有什么重要的,左右她名声是坏了,更何况,难不成是太子殿下强迫么?”
“凌馥,你老实点,还是凌府的大小姐,别学你那娘胡乱出风头。”
我怔住了。
他怎么能觉得是娘出风头呢?
当初娘在宫宴跳舞,后来参加东宫宴会,不都是他同意甚至支持的吗?
为什么现在换了副面孔?
蝶儿似乎是有些担心我,扶着我想回去:“小姐,咱们先回去吧,您也要保重自己啊,不然南夫人也要伤心的。”
“娘不能随便葬了”我挣扎着还想爬回去,“不能这样对她.”
“爹!娘侍奉你十年了,好歹.好歹置办个好点的棺材吧!”
“哼,”爹冷漠地偏过头,“一个生不了儿子的小妾,如今还得罪了陛下和太子,还想我好好葬她?做什么梦呢。”
“要不是我当初把她从花楼买回来,她也不过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踏的婊子,说不定早得花柳病死了,我让她锦衣玉食这么多年,还不知足?”
我僵在原地。
爹却不再看我,甩手便回房歇息了。
蝶儿看着我的神情有些心疼:“小姐.”
“回去吧,”我木着脸道,“回房去”
悬在头顶的尖刀终究劈头斩下。
天空又落下雨来。
8、
我大病了一场,院门紧闭,除了蝶儿可以进出之外谢绝了所有人。
两个月后,我推开了门。
短短六十天,我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起来纤瘦娇柔,竟与娘有七八分相似了。
爹看见我时也有些恍惚,好半天才招呼我一起吃饭。
我含着泪道歉:“爹,先前是女儿太急躁了,言语间有不当的地方,爹别放在心上。”
“你是我的女儿,那些小事就过了。”爹淡声道。
“这是女儿亲手绣的荷包,希望爹喜欢。”
我递上一个绣着祥云仙鹤的荷包,图案正象征着官途通达,是我绣了两个月才做好的。
爹果然爱不释手,当即就带在了身上。
他抚着荷包感慨:“雪满的绣活儿也好,你倒是越来越像她了”
我微微放下心来。
看来一时半会他是不会取下这个荷包了。
大夫人那边我也没闲着,下午便特意敲开了她的门。
她如今神清气爽,瞧我的眼神只余轻蔑。
“大夫人,馥儿昨夜做了个梦,实在是逼真得很,今日纠结许久,还是想来告诉您。”
此言一出,倒是勾起了她几分好奇:“什么?”
“馥儿梦见大夫人在一个月后会怀上一个小弟弟,只是.”
大夫人听见前半句当即欣喜若狂,随即又皱起眉:“只是什么?”
“只是,怀胎七月时发现爹在外面养了外室,您梦里您就流产了.”
我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大夫人莫怪,只是梦实在是太逼真了,馥儿怕的紧.”
大夫人的脸上顿时一片铁青,好半天才道:“区区一个梦而已,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我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大夫人,馥儿如今没了娘,知道在这府里您才是女主子,日后总要依附您的。”
“梦里那外室可不省心,比我娘手段多多了,馥儿也担心.”
大夫人紧皱眉头:“你那梦便逼真如此?”
“大夫人也不必完全信我,只是保持戒心总是好的。”
我又磕了个头:“若真能帮到您,还盼着夫人今后能罩着我些。”
她瞥了我一眼,轻嗤一声:“行,你先回去吧,我会处理的。”
我深深俯首,正准备离开时鼻子抽了抽:“夫人,您屋里的香怎的都息了?我替您重新点上吧。”
大夫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哪里有心思搭理我,挥挥手便转过了身。
我打开香料盒子,指尖一抖,几块灰褐色的香薰便掉了下去。
香气未有半分变化。
我往后看了看,淡笑着离开了。
故事才刚刚开始。
9、
大夫人果然在那日之后派人跟踪了爹,顺水推舟发现了东郊别院里的貌美女子。
她气势汹汹地上了门,不料那女子却丝毫不惧,反而百般羞辱,气的大夫人要打死她。
蝶儿同我说起这桩事情时还好笑得紧。
“小姐,您是不知道啊,大夫人刚打了那女子几板子,咱们大人便赶到了,一听见美娇娘娇滴滴的几声凌郎,登时就要责怪大夫人呢!”
我捂唇笑了起来。
府里硝烟四起。
外室是我特意从青楼寻来的,容貌绮丽,舞姿奇绝。
我许她黄金三十两,可让她亲妹赎身从良。
大夫人一心惦念着自己即将怀孕,决心要在儿子降生前解决了那个祸水。
外室女子也不认输,使出浑身解数,夜夜都留住了我爹。
我只冷眼看着我爹腰间的荷包和送往大夫人府里的香薰,窝在府里像死了一般。
到了一个月后,我才再次打开了院门。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大夫人院里,大喊:“大夫人,不好了!”
“那个外室有孕了啊!”
大夫人闻言大骇:“怎么可能!”
她还没怀上,怎么能让一个外室产子?
连我娘那般守己的人她都容不下,更别提如此跋扈的女子了。
她心神大动,当即便备下马车赶往东郊。
我敛了神色,招呼来蝶儿:“帮我备车,东宫安排了赏花宴,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蝶儿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做的事情从未瞒着她,到现在也没必要遮遮掩掩:“蝶儿,去吧。”
“小姐。”她拉住了我的袖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的。”我莞尔,“就算有什么意外,房间里的小箱子里我给你留了嫁妆.”
“那也太早了!”蝶儿红了眼眶,“我要先给小姐送嫁的。”
我叹了口气,轻轻抱了抱她。
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至少现在,风还是温柔的。
10、
“长亭柳衰,碧波漾漾,思君肠寸断.”
我避开人群,做出一副无聊的模样来到了东宫的后殿池塘边,挥动衣袖跳起了舞。
脚尖着地,腰若软泥,娇憨可人。
正是掌心舞。
我轻声哼唱着杨柳曲词,如瘦蝶般翩翩起舞。
余光却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颀长人影。
一曲舞罢,我停下来擦了擦汗,便听得身后一声喝彩。
“好!凌小姐舞姿竟如此动人,丝毫不输南夫人啊!”
我惶恐回头,跪下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一时不察,失礼了。”
“诶,”太子摆了摆手,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凌小姐无需如此客气。”
我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向他,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暧昧时,蝶儿的声音如平地惊雷,骤然响起。
“小姐,不好了!小姐!”
跑近了她才看见太子,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恕罪!”
太子有些不满:“何事如此匆忙?”
蝶儿支支吾吾:“是我家大人和大夫人他们”
我急了:“怎么了?”
“大人和大夫人都都死了!”蝶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在东郊那边.”
我面色煞白,唇瓣开合几次,喉中却一句话也吐露不出。
片刻后两眼一黑,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11、
醒来是在东宫的侧殿里。
太子关切地坐在床边:“凌小姐,先别急,再睡会儿吧。”
我眼里很快蓄满了泪:“殿下,我爹,他们到底.”
“唉。”
太子有些惋惜:“你爹.是死在那外室的床上的你嫡母是气急攻心,一时间没救回来,真是.啧啧”
我怔怔的看着天花板:“怎么会呢爹.怎么可能啊.”
“孤已经下诏收押那外室女了,如今你虽孤身,但身后毕竟还有丞相祖父,总归能庇护你的。”
顿了片刻他轻咳一声:“当然了,孤也会尽力护着你的。”
我绞着衣袖,楚楚可怜道:“我真没想到会这样.要是早知道,我定然不会同意大夫人这样的做法!”
太子一挑眉,起了兴致:“什么?”
“臣女不敢欺瞒殿下,那外室其实是我嫡母特意寻来的,嫡母不受宠您也知道,她为了稳固地位,就想出了这样的蠢法子,那些床笫间的药,其实也是嫡母给的”
我呜咽出声:“谁知道那女子不是个安分的,竟生出如此闹剧!”
太子听着听着,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凌丞相一直是坚定的太子党,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娘惨死却没有凌家人吭声的原因。
相反,定安侯的虽嫁女去了凌家,但立场一直很模糊。
如今女儿也死了,翻脸几乎成了必然。
拉拢不了就铲除,我赌太子会这样选择。
12、
隔日太子便派人去搜查证据。
嫡母的房间里早就放好了药包,伪造的信件也早就备好了。
外室女声泪齐下,坚称是大夫人寻她来的,还说她后来作为皆是因为对凌大人动了真情,说完就一头撞死了。
证据确凿。
太子即刻入宫,呈上证据,要求严惩定安侯府。
丞相见之肝胆欲碎,当即在殿上长跪不起。
定安侯直接被搞蒙了,大呼冤枉。
他说自己的女儿也死了,自己怎么可能纵使她做出这种事情。
丞相却怒骂是他家教极差,教出如此不堪贤名的女儿,祸害了他的独苗苗。
事态一度失去控制。
最后在太子的推波助澜中,皇帝还是严惩了定安侯,罚他半年禁足,褫夺了侯府世袭的爵位。
半年之后,天下权势早就与他无关了。
13、
蝶儿把这些事情说与我听时候,我正在绣新的荷包。
荷包上鸳鸯戏水,是我打算送给太子的礼物。
“小姐。”
蝶儿看着我欲言又止,手指绞着衣袖,满脸纠结。
我静静地看着她,认真道:“蝶儿,我这条路回不了头的,说真的,你若有别的打算,一定告诉我,不必一直跟着我。”
这话我不是头一回说了,柳云彦那边我也劝过多次,只是这二人极倔,软硬不吃,我也不能连人带包裹都扔出府去。
蝶儿果然一听就急了:“当初是南夫人给我一口饭吃,蝶儿说什么都不可能走,蝶儿只是怕小姐日后脱不了身啊,这样南夫人如何能放心?”
我只能叹气。
“蝶儿,你以为我收手,就能有什么好出路了么?”
我娘那般温柔聪慧,不也死在了他们肮脏的手段之下?
我盯着手里的丝线,鸳鸯才绣了一个小角。
“我走这条路,从始至终都是被迫的。”
“这世道,不给我们活路啊。”
14、
太子生辰那日,我将荷包送了出去。
我笑意盈盈:“礼轻情意重,殿下莫嫌。”
“阿馥竟有如此巧手。”太子大喜,当着我的面就带上了。
我掩面而笑,恰好露出一点泛红的耳尖。
太子愈发高兴,招来小太监要送我些东西。
“阿馥,你去库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首饰,我呕——”
太子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下一刻竟就呕吐出来。
我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荷包里放的东西和之前下给我爹的一样,都是慢毒,绝不可能这么快发作。
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来的很快,我被侍女们挟裹着去了大堂,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娘出事那日的不安感又涌上心头。
皇后很快就到了东宫,锐利的凤眸盯了我一眼,随即便叫来了太医问话。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下了:“娘娘,殿下这是吃多了寒物,刺激到肠胃了。”
“昨儿陛下赐了他许多海货,许是贪嘴了。”皇后的脸色缓和下来,“多开些汤药给他调养吧。”
我满背冷汗,垂着头装透明人。
“只是,殿下身上的荷包,颇为不妥。”
太医沉吟片刻开了口:“那香料实为慢性毒,长期佩戴实在伤身啊!”
皇后刚刚端起茶盏,闻言猛地顿住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勾起唇角看向皇后。
“是臣女送的。”
“大胆!”皇后倏而站了起来,“谋害储君是死罪!你有几个脑袋可掉的?”
“娘娘,”我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殿下受害,你可伤心?”
皇后皱起眉头:“本宫亲生的儿子出事,本宫恨不能代其受罪,说这些干什么?”
“由此便可见父母儿女之情,实在最为可贵。”
我眼里半是讥诮半是苦涩,声音里满是恨意。
“娘娘,您在中秋宫宴还夸赞过臣女,您的儿子却害死了我娘,结果这么快就忘记我们了吗?”
皇后呼吸一窒,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笑着。
“臣女凌馥,南雪满之女。”
故事即将落幕,也该有个交代才好。
15、
我被下了大牢。
谋害储君,本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可好几个的使臣竟都在此时送了信过来。
听闻云苍国有美人善舞,一曲掌心舞惊为天人。
各国都愿以千金求娶。
掌心舞是我娘独创的。
可我娘死了。
她死后的那两个月,我闭门不出,每日都在研究她留在柜底的掌心舞图本。
也正是凭借这个,我才能顺利吸引太子的注意。
我处心积虑杀了爹和大夫人,却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害死太子。
储君每日佩戴的香囊有问题,等不到毒发那日就会被发现。
所以在太子生辰前一日,我偷偷出府,陪他吃了一顿夜宵。
那次加的毒药只是引子,只能在遇到香囊里的料后才能发作。
而我送给诸国的信件,则是我保命的利器。
皇帝果然犹豫了。
云苍国国力衰微,一向不问世事,为了我得罪诸国,实在赌不起。
最后那日我被押上大殿,皇帝厌恶地看着我,轻飘飘地定下了我的结局。
“凌氏,你本是诛九族的死罪,但如今情况特殊,朕给你一条活路。”
我低下头轻笑:“不知陛下选中了哪国?”
“大景。”
皇帝神色松了松:“大景许诺三座城池求你,你嫁去,便留得一条命。”
“至于别国,朕自会送去其他美人。”
皇后几乎要咬碎了牙:“陛下,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们了!臣妾膝下只有那一个嫡子啊!”
“丞相夺职下牢,”皇帝皱着眉,“朕会给太子交代的。”
我笑起来。
“臣女,谢陛下隆恩。”
漠然旁观者,不也是凶手之一么?
既然是凶手,又岂能独善其身。
16、
出嫁那日只有蝶儿和柳云彦来送我。
蝶儿哭得满脸泪痕,几乎要跪倒在花轿队伍前。
我微笑着擦了擦她的脸:“你主子保下一条命了,哭什么。给我送嫁得多笑笑,才有福气。”
蝶儿抓着我不肯放,哽咽的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小姐,你一个人怎么能走那么远,带上蝶儿一起吧!”
“就在云苍国好好过日子吧,”我摇摇头,“我娘当初救下你,定然也希望你过得好些的。”
蝶儿捂着脸哭,发簪都松了下来。
我轻轻扶了扶她的簪子,转头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柳云彦。
“柳云彦,卖身契我都放在屋里了,你记得拿走,小时候我们埋蛐蛐儿的那块地旁边我藏了点银票,你们分了好好过日子。”
他还是沉默着,眼眶却悄悄红了。
“开心点吧,替我好好呆在云苍国,看着那个人渣一辈子断子绝孙。”我打趣道。
给太子下的毒很简单,只是因为他吃太多海货受了寒,干扰了太医的视线。
那毒的作用很简单,令男子不举而已。
若真要了太子的命,我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死。
他既然那么喜欢美人,那就罚他一辈子只能看看罢了。
“小姐,”柳云彦低着头,声音低哑地吓人,“本不至于此的.”
“不必再想这些了,我自己选的。”
动手前,柳云彦和蝶儿曾私下找过我。
因为毒香都是他们负责采买的,所以他们就生了心思,想届时代替我出去顶罪。
只是太子生辰那日,我把他们拘在院里了。
就现在这样的结局也很好了。
我也不愿意再留在云苍国。
我扬起脑袋,长长的金流苏在脸侧微微晃动,天光熹微,映照着嫁衣娇艳。
空气却莫名有些潮湿,像极了娘离开家前往东宫那日。
“回去吧”
我轻声开了口,摆了摆手后提起裙摆,转身上了马车。
蝶儿的哭声还隐隐约约在耳边,我却只觉得困倦得慌。
或许就这样也很好。
只是我还是想念,旧年午后的那块糖糍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