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呆在外面处理拦网的民工看到谭择一行人来了,纷纷站起来问好。
“谭工。”
“孙工。”
谭择站在一边,看孙几槐道:“安全帽。”
意思是叫他去临时办公室取安全帽。
孙几槐任劳任怨地去给一行人取东西,回来的带了一打帽子。
他和谭择戴的是白色安全帽,给齐揭阳一行人的是黄色的。谭卿卿看了看递给她的黄帽,又看孙几槐头上的白帽,立马决定选择更好看的——
谭卿卿道:“还有白色的帽子吗?我想要那个白色的。”
孙几槐老脸一皱,他是外姓,辈分又小,不好直接拒绝谭家二房的人,为难道:“几个经理都在里面,没有多余的白帽了。”
工地上管理人员都是白帽,这个东西采买的不多,黄帽是普通施工人员戴的,所以还有多的能匀给谭卿卿。谭择公司经费有限,在许多地方精打细算得很。
谭卿卿还想跟许春来撒娇,让她帮自己要个白帽。谭择眼风凌厉一扫,开口道:“不戴帽子就不要进工地。”
这是建筑工地的规定,不佩戴安全帽不能进工地,上面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东西砸下来,这是为了避免安全事故的发生。
谭卿卿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闻言瘪瘪嘴,还是别别扭扭地让许春来帮她带上。这种帽子戴起来简单,帽子后面按钮一转,左右两边的带子卡到耳朵下面,在下巴处系紧就行了。
她小声同许春来道:“你看,我表哥还是这么臭脾气,怪不得没人喜欢他!”
谭择耳尖听见了,丹凤眼微微一睨谭卿卿,后者收声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他抬眼看许春来,对方似乎没有反应,于是男人又收回了目光。
怪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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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来堂多灾多难的情况已经写在了设计文本里面,这栋宅子在曾经的地震里面结构变化,后来又因为大火而烧掉了东侧建筑一到三进的西厢房,大部分地方只剩下葱茏地皮,还有闹鬼传闻,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宅子价值四亿。
但是偏偏有这种有钱人,能做到花四个亿买下这栋建筑。
许春来想到她五岁的时候被谭择带到秋来堂捉迷藏玩,那时候这栋建筑东西两侧尚存,只有南侧连接水岸用来储物的堂屋因为年久暴雨塌陷了一整块大木,所以大人不让他们去。
五岁的许春来很容易就在这里迷路了。
这栋建筑实在是占地太大了,东侧有三进(1),三开间(2)。西侧有四进,也是三开间,南侧倒是比较大,足足有六开间。反正以前谭家在山里,天高皇帝远,对于建筑规章制度的要求就没那么严,很随意。
东侧厢房多,因为以前扶持孤老寡儿的祖训,都是族里的孤寡老人与孤儿住的,有两层。她从一楼跌跌撞撞地爬到二楼,哭哭啼啼地找她的“谭择哥哥”。
后来是一位很好心的漂亮小姐姐把年幼的许春来送到西侧的祠堂蒲团,她在上面趴着睡着了,谭择推醒她,问她是谁把她送进锁了门的祠堂。
许春来眨巴着大眼睛,天真道:“是仙女姐姐。”
那时候谭择已经有点他日后那寡言的样子,冷脸道:“胡说。”
“是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穿了很漂亮很漂亮的裙子,是那种裙子——”
她指着梁上苏式彩(3)里的少女,画里身着粉白团花长褙子的少女绑圆月髻,侧着脸似乎同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后来谭择把这件事告诉许春来的母亲,林小兰吓了一跳,给许春来绑了一只指节长的五帝钱在她手链上。
但是闹鬼的说法还是从这之后传开了。
此刻许春来单手摩挲手链上的铜钱,看着面目全非的宅子,无数精巧的零件已经被破坏损毁,那些断壁残垣哪里看得出谭家往日的辉煌得意?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齐揭阳一边翻设计文本,一边掏出钢尺指指点点,“...看了柱网图,剩下的大木都出了问题,从T1到T9?我也看了你们这边提供的方案,能换的换,不能换的咱们再修缮...”
“我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你看这个上面的蝴蝶瓦,都坏得差不多了,还有下面的望板和椽子,我们都是要换的,我们这边兜山墙和马头墙都多,这个都是要保留的...”
孙几槐迅速和齐揭阳开始对接工程书里的细节。剩下的工人则是根据工种不同,分别走到自己更了解的建筑修缮部分前打量细节。
谭卿卿左看右看,看不出来一个名堂,她小时候也在这里玩,好几年没来了,还真有点陌生。许春来知道她进来纯粹是好奇,于是嘱咐她不要乱跑,在这里等会许春来,后者要去看看各个地方的情况。
女孩乖乖地说好,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很讲道理的嘛。
许春来科班出身,不像寸头和郝野都是师傅从工地上带出来的徒弟,只会瓦作或者木作,八大作她都会,基本上是这只队伍的万金油,有什么需要的就让她顶上。
所以她看得也杂,每个地方的实际情况到底要比工程书上清晰。
从地上的仿方砖石铺的破裂程度到柱子的漆料斑脱褪色状态,乃至二楼的落水板的弯曲发霉情况....
许春来顺着记忆往里面走,不少地方由于之前的地震影响,支撑力不够,都用脚手架搭起半支撑的架子,另有些地方有测绘人员在测绘,旁边有管理人员督工,如果过去打扰不好,她就不去了。
西侧建筑往里走,第二进是巨大的祠堂,许春来就站在四水归堂的檐角下面看旧时的彩画。
“...这些都是准备修缮的,到时候都要重画。”
身后传来声音,许春来回头,看到谭择。男人走到她身边,也和她一起抬起头看上面的彩画。谭家虽然在建筑规模上略略逾制,但是到底还是会考虑到不能真太违制的问题,没有任何地方是用和玺彩画和旋子彩画的。
不过也可能是没有工匠会画这种彩画。
他们肉眼可及的地方都是最简单的苏式彩画,这种彩画多用于园林游廊,但是也会有苏式建筑用在室内的部分地方。
不过因为岁月的消磨,上面的颜色已经脱落了。彩画作使用的大多数为矿石、植物颜料,现在就算褪色也只是明度降低,灰度上来了,也不算难看。
许春来下意识道:“我很用心的。”
她看向谭择的侧脸,男人的鼻梁挺拔,下颌角轮廓清晰,只是嘴唇太薄,像是不留情。
她继续道:“无论之前我们发生什么矛盾,或者你到现在还觉得我不应该学古建筑,我都会好好地修秋来堂的。”
“这不仅是你的回忆,也是我的回忆。”
所以我会更加用心,比当年还要用心——
谭择开口道:“我没有质疑过你的专业素养,正是因为我知道你对于专业的热爱,知道你对于古建筑的热爱,我才会——”
他想到当年的事情,就会下意识地想,当年如果是许春来安全绳失灵,翻了下去呢?
谭择与许春来四目相对,初夏的阳光渗入天井落在女孩仍带雀斑的脸上,她的唇抿紧,像是想要反驳却按捺住了情绪。
谭择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懊恼,男人习惯性的单指按了下眉心,开口道:“算了,都当年的事情了,过去了。”
许春来这才道:“对,都过去了。”
去世的人,和破裂的感情,都是过去的,不会再回来的人生了。
注:(1)三进,这里说的是进深,是房间的深度,三进指至少在纵深方向有三间建筑,这样就会有两个天井。
(2)开间,也可以称之为面阔建筑左右的宽度。中心间为明间、两边依次排开为次间、稍间、末间、尽间。后文提到建筑逾制,就是因为一般人家不允许建三间以上的建筑。
(3)苏式彩画,以及后文提到的和玺彩画、旋子彩画,都是在明清时期基本确定的彩画种类。当然在潮汕地区还有著名的潮式彩画。和玺彩画等级最高,苏式最低,一般来说,本文设定的徽州地区祠堂应该不会画苏式彩画,本处属于文学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