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骷髅茶坊名字虽然瘆人,环境却十分幽雅。刘老板退下后,胡小俏和康安安留在雅阁里喝茶,康安安问:“你方才对他说的那个公子是谁?”
胡小俏眼一眯,说:“还有谁,不就是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情灵被动了手脚的男人咯。”
康安安立刻不悦:“没事又把他牵扯进来做什么?”
“放心,就借他的身份用一下,不会让他知道太多的事。”胡小俏拢了拢鬓边散发,不以为然道,“咱们两个女人,天天往茶坊里跑岂不是过于引人注目。本来担心你是个新人,孤苦伶仃的,想不到身边竟有这么好的一个帮衬,看起来还很有钱,真不错!”
康安安皱眉:“他虽然是个贵胄子弟,看上去也有些放荡不羁。但其实璞玉浑金,也是个可怜人,身上背着不止一个诅咒,都不知道是被谁害的。”
“‘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你居然还有工夫可怜他,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我劝你少管闲事,对于咱们这样的外派人员,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总管大人交办的任务。 ”胡小俏不笑的时候,眼皮往下耷拉。她叹口气,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皮肤,“我来这里已有十年了,这具肉身用了十年,也慢慢开始长皱纹了。生老病死,咱们逃得过生病死,却逃不过老。总有一天,到了垂暮之年,肉身无法承受重任,你猜我们的结局是什么?”
这个问题康安安倒没想过,不由一愣。
“总管大人会命令我们脱离了这具肉身,说不定还会把我们直接调回归墟去。”胡小俏愁眉苦脸起来,“我已经三十三岁了,过不了多少时候,就该放弃这具身体了。”
“哦。”
“可是我不想回去呀。虽说是只要好好完成任务,就能回去升一级做法曹。可是归墟冷冰冰的暗无天日,年复一年往返劳碌,哪有这里繁华有趣,充满欢乐。”胡小俏一拍桌子,“想要成为外派的度朔使更是机会渺茫。你看吴总管做了这些年都不肯退下来,哪怕府君让他回去升官都不肯,就是因为他也不肯放弃人间的享乐啊。在这里听惯了话本唱词,吃惯了珍馐佳肴,看遍了景色风情,谁肯再去苦苦修行,吸风饮露呢。所以,咱们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及时完成任务,不辱使命,就能得到吴总管的肯定,成为他的得力手下。到了那个时候,他自然会再给你换个年轻的肉身,继续留在人间了。”
康安安说:“那真是……真是不错。”
胡小俏忍不住“啪”地在她手背上拍一下:“跟你这个木头人说话好无趣,到底是缺了……”她突然住了口。
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康安安也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手一翻扣住她的腕子,厉声追问:“缺了什么?昨天在白樊楼你也说到一半,到底瞒了我什么?我缺了什么?”
胡小俏娇声道:“凶什么凶呀,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自己迟早会知道的。咱们刚来这里时,为了方便管理,吴镜总管会抽掉我们身上的一道情灵,封在他那只扳指里。只有等到他彻底放心了,才会还给我们。反正失去一点情灵也没什么要紧的,顶多人格不全罢了,只要差事办得好,迟早是还给你的。”
康安安震惊:“我身上少了情灵?什么时候被抽掉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拿回自己的情灵的?”
“你看,情灵这个东西,只有少了一半才会显出明显不正常,偶尔少一点不成大碍。我也是做到了第三年头上,才收全了自己的七情。”胡小俏见她吃惊,安慰道,“据说以前曾出过叛变的度朔使,给吴镜总管造成很大的麻烦。故从那次之后,所有上来的人都会被抽掉一道情灵作为担保,一直到吴镜总管完全信任了才会还给他呢。”
“我怎么自己不知道呢?”康安安怅然。
“唉,你当然不会知道,其实算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本来情灵就是七情,主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个世上情灵缺失的人也多着呢,俗话说的缺心眼傻子就是啊。”胡小俏用帕子捂着嘴大笑起来。
康安安被她笑得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会,说:“不是说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吗?总管大人让我们找的罗刹又是什么?”
“戾怨久困不散便会转成凶。你有没有想过,这次总管大人同时给了五个名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五个人同一天一起死了,又同时一起都化为了罗刹?”
“所以我们要找的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的五个死人?”
“不错,孺子可教也。戾怨转为罗刹是有原因的,普通的戾怨只要出现,立刻就被咱们发现了,她们既然能不知不觉转为罗刹,就是说之前因为某些原因。这些戾怨被困在一个地方,积聚凝成了凶气,连法曹大人都没觉察到。最近又不知为什么,那个困着它们的地方松懈了,罗刹现身入世,才让归墟知道了她们的存在。”
耳旁脚步声响起,她们停止讨论,不一会儿,门帘一挑,却是茶博士送来茶点,都是茶坊自制的蜜糕和牡丹饼,做成精致的花形,盛在琉璃碧盏里,煞是好看,胡小俏赞道:“这个老板真是有心人,果然很会做生意。”
茶博士笑起来:“咱们老板心慈面善,且最会讨好客人了。所以来的几乎都是常客,许多人吃了这里的点心茶水,眼里再瞧不上别人家的东西。”
康安安摇头道:“少夸海口,茶坊这么多,光这条街就几十家。刚才我粗粗看了一眼,你们客人也不很多嘛。”
茶博士见她们都是面目姣好的女子,难免有些争强,说:“白天自然不多,咱们的闹市在晚上,谁不知道朱骷髅茶坊最出名的是一月一次的‘点花香’。不过喝茶的客人须经过严格的审核,而且我们这里也不招待女客。”
胡小俏闻言笑起来:“‘点花香’,名字一听就是男人喜欢的东西,关咱们什么事呢。倒是楼下花开得真好,等会咱们去院子里转转。”
此时天气尚未暖,院子里开得最多最好的就是菊花。花色碧绿如玉,晶莹欲滴,尤其在日光之下,绿中透黄,光彩夺目。有几个客人靠着栏杆探头赏花,胡小俏一路分花拂叶而去,指着花丛道:“这是绿云、墨荷,那叫凤凰振羽、袍金带、玉牡丹……”
康安安借着她的话头,只管大步往里走。这茶坊果然气派十足,花园也顶得上普通人家三四个之大了。园子里有全套的荷花池、曲桥、赏花亭,另有一溜长轩直通浓荫深处的宅院。
两人在长轩尽头停下脚步,面前对着两扇乌黑的大门,上头下了锁,根本进不去。
“茶坊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那些罗刹再厉害,也没有在那里公然出现的道理。所以,很有可能问题就在附近荒废的院子里。”胡小俏说。
康安安便上前手掂了掂门环上吊着的大铜锁,说:“也许没有被荒废,虽然锁着门,可锁头干净,积灰甚少,肯定是经常打开的。”
“这种私家宅院一般都是茶坊主人家眷的住所,可是如果住了人,就没有白天锁门的必要。所以这里应该是空置了的房屋,可是看照这个锁的情形看,却又经常被打开,有人时常进入。这事就奇怪了。”胡小俏点点头。
“说不定这门就是白天不开,晚上开的呢?”康安安道。
胡小俏点头:“不错,你回去准备一下,晚上让你那个俊郎君陪我们来一趟。”
康安安忍无可忍道:“你总是这么随便地使唤别人的吗?”
胡小俏板下脸:“原来你也知道他是‘别人’啊,我还以为是你的私人物件。你真是本事不大,规矩不小。”
康安安冷冷道:“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两人脸对脸,眼对眼,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却听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问:“两位姑娘,请问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来的人一身短衣打扮,肩上却没搭白巾,像是个茶博士样子,且一脸刁钻相。他脸色很不好看,见她们转头,便冷冷道:“这里是私家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康安安说:“对不住,我们走错了路,马上离开。”
胡小俏却说:“我们没走错,我们公子要把这个空院子包下来。”
康安安倏地转头看她:“你是又要自作主张了吗?”
胡小俏说:“不错,你是又想反对我吗?”
茶博士本来准备好好教训她们几句,现在反过来被她们争斗的气势唬住了,摇头道:“两位姑娘先冷静一下,这个院子不外借的。”
“为什么?”胡小俏扭头瞪他。
“院子尚在修葺期间,所以不能进人。”
胡小俏眼转一转,又道:“不借就算了,你们是不是有‘点花香’? 我们公子要来喝茶。”
茶博士摇头道:“这个可是大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得去问老板。”
刘老板一张白胖的圆脸扭成了个苦瓜形,吹着胡须叹气道:“不知你家公子是谁,这‘点花香’不是人人都可以参加,只有常客才能点。”
胡小俏冷笑一声:“劝你别把人看扁了,赵王府的小王爷听说过吗?这个名头还不够做你家的座上宾?”
刘老板听了这个名字,大吃一惊,上下又看了她几眼,顿时眼睛都眯起来:“原来是赵府的小王爷的人,久仰久仰。两位姑娘怎么不早点报他的名号呢?京中哪个生意人不想巴结他!如果小王爷确实有兴趣,凑巧今天晚上就有一场,就请他今天晚上先来包张桌子看看情形。不过姑娘们就不必来了,晚上这里只允许男人进去喝茶,女人家来了不方便。”
老板早瞧出这两人气势汹汹,其实也未必是针对他,逃不掉就是两个婢女为了富贵公子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他把话也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这个院子是专供男人取乐的地方,所以你们女人家就不要来瞎掺和了。
胡小俏冷笑起来,对着康安安悠悠道:“你听到没有,现在不是我让他来,是只有他能来!”
两人一起回到大街上,余怒未消,胡小俏叉腰对康安安道:“别以为我在欺负你,新手必须分享人脉关系是铁打的规矩。况且我本就是跨区过来帮忙的,在这个事情上你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康安安认真道:“确实是你更有经验些,做事上我可以听从你的命令安排。但你没道理对我朋友指手画脚呼来唤去,虽然我是新手,他们却不归你管束。”
“朋友?你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交朋友?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来历吗?明白你是什么东西吗?分得清你是男是女吗?”
“不知道,不光他们,我自己也不清楚。可我们还是朋友。”
“呸,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的人心有多坏。朋友?说不定人家就只是看中你这具漂亮身体而已。再说,咱们是奉命来清除罗刹的,你可别光顾着交朋友。可真是‘整篓洒油,满地捡芝麻’,不算大处算小处!”
两个人回到王府,小王爷追问情况,胡小俏没好气道:“老板请你这个贵人去喝茶,但没请我们。”
康安安道:“我们得想办法一起跟进去,毕竟你们看不到罗刹。”
“好了好了,都别急。”小王爷干脆道,“你们都别担心,咱们一道去。”
“老板说绝对不会招待女客。”康安安皱起眉头。
“没事,我自有办法。”他踌躇满志地安慰她。
到了朱骷髅茶坊,康安安才知道小王爷说的办法。就是花钱,花钱,花大钱。
刘老板开始时态度还很强硬,不卑不亢地说:“小店是有规矩的,小人倒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
直到小王爷把沉沉的一袋银子和赵府的帖子砸在桌上,他满脸胡须里突然迸出个少女似的娇笑来:“话又说回来,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两位姑娘只要肯委屈一下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别让其他客人瞧出来,我觉得就不能算坏了规矩。”
没来由的,康安安觉得脸好疼。
朱骷髅茶坊三楼整层只有晚上才对外开放,能够进入这个楼面的客人也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倒不是有钱就能进来。
小王爷完全靠着赵府的名头才破例得以不经层层审核而入。有明眸善睐的小丫鬟给他们带路,楼上布置得华丽而不浮夸,四壁垂挂着层层薄纱帷幔,衬着朦胧灯光,所有人和物都像笼着层淡淡的光晕。
房间三面都隔开一间间的小阁子,正中是一条宽约一丈长约三丈的平台,整个大厅也不过分了十二间阁子。小丫鬟把他们领到一间阁子前,笑吟吟地道:“桌子上匣子里的芙蓉牌是一百两一只,到时候公子若是看中了,想要出价,直接数出来交给茶博士即可。”
“看中什么?”谢子璎莫名其妙。
小鬟低头一笑,再不多话,引着他们进了阁子。
每间阁子里都配着专门的茶博士,旁边支着桌子摆放茶具,见他们进来,忙低头哈腰开始为他们点茶。谢子璎好奇心未了,随口问他:“这里不是喝茶的地方吗?怎么还有东西卖?”
茶博士脸上露出个高深的笑,说:“客官只管喝茶,小人只管服侍。买卖都是两相情愿的事,如果客官看中了什么,我们断没有不卖的道理。”
一通话云里雾里转转绕绕,几个人还是没听明白。
说话间,旁边阁子里陆续也来了客,许多人用轻纱蒙着面,有的人干脆戴着面具。一个个打从他们阁子前经过,反过来仔细打量他们,见小王爷额头一个墨黑的鬼符,立刻有人交头接耳起来:“你瞧那男人脸上画的是什么东西?”
小王爷冷冷地看着茶博士:“怎么没人告诉我们还有这条规矩,进来的人都得蒙着脸?”
茶博士被他瞧得心头一寒,苦笑道:“其实咱们这倒没这条规矩,都是客官们自己不喜欢显示出本来面目。”
“不行,那我们也太吃亏了。”小王爷顺手从旁边墙壁上扯下一幅轻纱,撕成四份,每人都发了一条,“都妥妥的包起来,他们的脸金贵,咱们的脸就不值钱吗?”
“……”茶博士,“客官其实不用如此,每间阁子都有专制纱帘,可以吩咐小人放下来。”
纱罩就挂在阁子口的吊钩上,茶博士拍了拍手,刚才的小丫鬟过来放下纱帘。
小王爷一拍桌子:“刚才你为什么不让她放下来?”
茶博士叹:“吃茶的果子糕饼不是还没上齐嘛。”
好不容易等果菜上齐,客人都就位,耳边弦音一转,音乐声随即响起。只见一队绯色纱衣裙的妙龄女子手持各种乐器,载歌载舞而来。她们在大厅正中的平台上,摆出许多妖娆的造型,手上长帛甩得飞天一般,在台上恣意旋转,如花朵徐徐绽放,客人们见到这般鲜妍活泼,一时喝彩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