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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离子时大概差了一刻,被沈流云差去给人送信的仙官儿回来了,衣袂间还带了些露水气。
海棠树下,沈流云背着手踱来踱去,还时不时的唉声叹气一番。郑凛冽、月色,就连阿棠也没合眼,陪老头子一起枯等着。
见仙官儿一深一浅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句“成了”,沈流云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沈流云是要把已经基本敲定了的改制提案交给大多由年轻神仙们组成的“改制派”,自己则打算效仿老祖,溜之大吉。
溜了也好,不溜,难不成还等那群不服决议的老顽固们像骚扰老祖那样,轮番上门游说自己?
老头子一宣布完他这次只带郑凛冽一同下凡,月色的脸当即就垮了下来。
大概是觉得师父好说话,月色便不住的央求,好说歹说,心一软,沈流云才答应了带月色走。
兴奋如月色,哪能注意到眼巴巴等了足足一晚的阿棠,几乎已经对老头子的“厚此薄彼”政策恨的是咬牙切齿了。
阿棠正要发作,郑凛冽却像是提前预料到她会发火一样,放下手里那本厚厚的书,往回轻轻扯了一下阿棠的衣角,附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从月色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动作暧昧极了。
月色的心很忽然跳了一拍,她忽然意识到,阿棠的出现,似乎让她对郑凛冽的单恋更痛苦了。
“咳咳,”老练通透如沈流云,也自觉点了火药桶,便赶紧色厉内荏道:“好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老头子特意指了指月色和郑凛冽:“抓紧时间休息,明早出发,别误了我的事!”
月色回房的时候,阿棠抱着臂,面无表情的跟郑凛冽在她的海棠树下对坐,一言不发。
郑凛冽也不离开,只是耐着性子,静静地僵持着。
似乎是在等旁人离开。
远远地听着,两人似乎又在争吵。
月色关上房门,跟自己较劲一般,使劲堵上了耳朵。
整整一晚,月色似醒非醒,在梦里去了海棠树下无数次,却始终拨不开笼罩在树下那人身上的迷雾。
看不清楚的身影,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难以言明的态度,梦里的黑衣男子,跟郑凛冽很像。
因为阿棠的出现,让月色无法只在“郑凛冽不喜欢自己”之中继续伤感,现在的她,可能要在“郑凛冽不喜欢自己”以及“郑凛冽喜欢的是别人”这两个漩涡里,重新选择伤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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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天色将明,仙官儿碍着月色上空的那团更加浓重的黑气,诚惶诚恐地将月色叫醒的时候,月色只是觉得累极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也注意到这股慢慢流回自己的身体里的煞气,便不好意思地对仙官儿道了声谢,尴尬地跳出了被窝。
不得不说,仙官儿这个“大师兄”当的,可以说是非常称职了,连人间此时是个什么节气都考虑周全了。
尽管给月色的这身棉袍穿着有些紧凑,但还是让一向不知冷也不知热的月色心头一暖。
不一会儿,即将成行的三人便收拾停当。人间正值凛冬,老头子穿了件不起眼的袄子,在四季如春的流荫明显有些待不住了,不耐烦地招呼月色二人出来,挥手就是一个圈,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晚月色和老头子各自回房后,阿棠大概是与郑凛冽吵了一架,临走也没见着人影。
老头子画的传送圈向来四平八稳,不过片刻,晚城城区里的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便走出了三个穿着过时,且还略有呆板的人。
就是沈流云一行没错了。
一落地,沈流云看了看四下无人,跺跺脚,就唤出一个地仙来。交代了几句,便看热闹似的把月色和郑凛冽带到了熙熙攘攘的闹市区。
月色初来乍到,身处天气虽冷,人气却不减的街头,感到有些新鲜,也有些畏手畏脚。
寒冬腊月,呵气成冰,老头子背着手往前走,倒是神清气爽了不少:“民国九年,这世道好像比从前又变了不少,小郑,你说呢?”
郑凛冽挑了挑眉,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还和仙官儿一同回了趟凡间,开口道:“天上的人果然够没意思的,短短一个来月,看不出什么变化,脚下的人间却一年一年,沧海桑田。”
沈流云果然也不介意弟子的没大没小,反倒哈哈一笑:“看来这一个月还不够久,为师要你悟的,你还没悟到呐。”
郑凛冽不置可否,也是一副外来人的模样,气定神闲,走马观花,没有一丝不快。
比起月色来,郑凛冽看上去要正常的多。
月色一路尾随着老头子,偶尔会与陌生人四目相撞,搞得自己尴尬无比。正看着一些街上卖的不知名小玩意儿出神,却感到有人从旁拍了拍自己的肩。
“想什么呢?”郑凛冽笑意中夹杂着不经意。
月色摇摇头,实话实说,“这街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我都不认识。”
“哦?”郑凛冽顺着月色的眼神,把目光落到了一个被一群穿着光鲜的少女围着的小摊前。一个面容俊俏的小生,正在笑嘻嘻地跟少女们推销自己摊上的胭脂水粉。
郑凛冽看了半晌,才颇为尴尬的挠挠头,说了句大多数男子说不出口的话:“我……身无分文。”
“喜欢吗?”郑凛冽不好解释,又颇尴尬地问了句为女孩子买到了喜欢的东西才会问的话。
月色一愣,顺势摇摇头,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声清脆的鸣锣,让整条街瞬间炸开了锅。
沈流云知趣地退到路边,继续看热闹般停了下来,驻足观望。月色也被郑凛冽无意的搂着肩膀,来到边上,扑通一下,心便扑到了嗓子眼儿。
来的是个车马队,前面几匹气派的高头大马开路,瞬间就把人群撕开了一道口子。
月色跟前,方才还在搽胭脂的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开口了:“听我爹爹说,孟三爷这次的新娘子生得标致极了,不搽胭脂也漂亮,素净着呢!”
另一明眸皓齿的少女却吃味地撇撇嘴:“我娘可说了,好端端的姑娘,若不是有什么,怎会平白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小?”
……
顿时,随着挂满大红布幔和金丝纱帏的马车走近,议论声也一轮压着一轮穿耳而过:“哼,娶个外宅还这么大张旗鼓的,这孟家老爷可真是仗着有个市长大哥撑腰,越活越风流了!”
新娘子路过的时候,透过纱帐,月色总算模模糊糊瞄到了那漂亮女子的真容,看上去是个眉清目秀,娇滴滴的少女。
那一瞬间,那少女的目光也朝这边头来,月色恍然,她在笑?
终于,月色实在受不了和一群陌生人一窝蜂似的挤在一处,只好尽可能地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被人群逼到了方才热热闹闹的胭脂摊前。
郑凛冽目光追着月色,也排开人群而来,老头子却不见了踪影。
胭脂摊的小伙子见两人皆是一副老气的扮相,倒也丑的登对,想要招呼两人,却又不禁哑然失笑。
“姑娘打算挑点儿什么?”小伙子不再招徕顾客,一脸好奇的眯眼打量着两人。
两人则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囊中羞涩,打算转身离开。
“别走啊,我看你们投缘,挑吧,看上了哪个,便宜拿走哈。”小伙子眨眨眼,很精明的开始下套。
月色显然疏于应付这些,赶忙摇头,正犹豫着怎么拒绝,胭脂小伙的背后,却冒出一个满脸痛苦之色的年轻男子来。
“白泽,”病怏怏的年轻男子一身墨色敞襟单衣,拍了拍胭脂小伙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卖东卖西!仙……”
话还没说完,便想起来什么般,警觉的看向月色和郑凛冽,忽然住嘴。
名叫白泽的胭脂小伙看了看月色,再看看忽然到来的年轻男子,不耐烦的甩开后者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啧,你怎么又来了,没事少来烦我。”
说罢便张罗起来,要收摊了。
“你买不买?”白泽一脸不快的看看月色。
月色摇头,干脆的拒绝了。
白泽把自己的行头一兜,不料却把一小盒胭脂抖漏在地,便一皱眉,不满地咒骂了一声。
那胭脂落在地上,就着明媚的阳光微微闪烁,有种说不出的娇媚光泽。
见月色一脸惋惜,白泽出人意料的重新打开了自己的一包东西,大方地递来一大一小两盒胭脂,塞进月色手里,“送你的。”
说罢,搀起来找他的人,离开了。
郑凛冽也一样讶异,挑眉笑道:“当我们是要饭的人吗?有点意思。”
没错了,现在的郑凛冽,才更像是月色从小到大所见的那个郑凛冽,轻松,简单,觉得好笑就笑,觉得不快就挤兑,有血有肉。
也许他已经从伤痛里走出来了也说不定呢?月色侥幸的想。
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小伙子白送的胭脂,沈流云就快步走来了。
“见到什么有古怪的人了吗?”沈流云站在方才那小伙子的摊位上,急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怪了,方才明明就在这的。”
一跺脚不要紧,沈流云飞速的低下头又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别说你们没看见,这小子的血都已经流一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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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凡不过个把时辰,沈流云就又生了一顿大气。
老头子气得要吐血,说那流血的男子,与神兽银麟的人形有八分相似。
“……那胭脂小伙叫白泽,看上去跟那银麟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银麟看上去也不太喜欢白泽,像是嫌他卖这些小姑娘用的东西……”离开了吵吵嚷嚷的闹市,沈流云气呼呼的把月色二人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院墙外,让月色描述刚才的情景。
月色一边回忆,一边朝郑凛冽投去征询的目光,一言一语之间,除了白泽的名字,没一句实打实确定了的。
郑凛冽不以为意,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沈流云却一拍大腿,“呵,这跑出来的神兽还不止一个!?”
最后,月色拿出了白泽给的两盒胭脂,生怕沈流云一气之下将之夺走一般,给沈流云看了看,就赶紧收起来了。
“瞧瞧你,两盒胭脂就把你收买了?”老头子给了月色一个白眼。
郑凛冽却仿佛在看老头子的笑话:“还是送的,白泽送的。”
“你还好意思说?带你来干嘛了?”沈流云有气没处撒,照着郑凛冽就来了,颇有骂仙官儿的架势:“一本志怪书都快看完了,愣是没看出来那两个小畜生不对劲?”
郑凛冽直叫屈:“风水书里也没告诉我破障眼法啊!”
月色这才看出点门道来,她忽然发现,郑凛冽不服沈流云,是真的。
“废材!别哪天见了你们心心念念的水英骨也不识货,到时候就怪自己没眼力见儿吧!”沈流云冒出来这样一句,可算把两个小辈的小九九摸了个透。
郑凛冽不服气道:“最好让我碰见,也省了求您不是?”
火发完了,老头子也不理睬郑凛冽,一跺脚招呼出方才出现过的地仙,张口便要人家给找个上好的歇脚处。
天寒地冻的,面前这个膀大腰圆的地仙却也只着一件单袍,一件马褂,剪了辫子,一副清末生人打扮,眯着眼细想了一下,“倒是有个好去处,不过……道长您要帮个小忙。”
话一说完就被沈流云白了一眼:“我说福寿,跟我讨起价来了?”
“小仙不敢,”福寿把话一圆:“您老手眼通天,这不就是行个方便嘛?”
“又有风水案子了?福寿啊,我这几天不在,你就跑来抢我的饭碗了?”
话一出口,沈流云眼前就浮现出岚城大火之前,自己漫无目的,到处游历,看风水讨生活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呢?
失去的又回来了,到底是不是好事?他没弄明白。
“瞧您说的,”福寿嘻嘻一笑,听出了老头子默许的意思,“孟市长家出了怪事,小的不才,几次三番看过了,也没找出什么猫腻,要不您老迈迈腿,去活动活动?保证好吃好喝好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