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泉小伎俩不少，却是个目标明确的人。无烛离开没一会儿，他便也意兴阑珊，直接回绝了要带他去天河巡视的河神，送月色回了家。
午后的太阳格外暖人，院子里没了那两道让人心塞的身影，月色有些惬意，也有阵阵失落。
江一泉亦然。
月色晕晕乎乎，却注意到他手里提溜着几个小坛子，上面贴着一张空白的红纸，“你拿的什么好东西？”
“我从殿里的大厨那儿讨来的水仙酿，”江一泉拎起两小坛，在月色面前晃了晃，“刚喝过就忘了？”
月色一懵神，不由分说，劈手就抢下了面前的酒，“这两坛……归我了。”
“……”江一泉挑眉的动作都显得慵懒闲散，也懒得跟月色掰扯，便点头告辞。
只是他并没有用传送阵离开，而是转过身，迈开了步子，悠然走出门去。
单调的背影下，郁积了抹不开的失落。月色也是奇了怪了，从无烛拒绝他的传家宝至现在，一刻钟不到，这人的情绪变化竟然如此之大，着实叫她看不懂。
月色两腿发飘，拎着抢来的两坛酒正要回屋，却见江一泉背影消失的大门一端，复现阿芝俏皮的身影。
阿芝一看月色这阵势，故作惊讶道，“呦，看你这醉眼迷蒙的样子，不像是拎着两罐儿醋啊。”
“真会说笑。”月色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便不想再看见这张娇滴滴的面孔，转身欲走。
“去我那儿拿副解酒汤吧。”阿芝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说道。
“不用了。”
“别误会了，我可不是关心你，”阿芝显然也感觉到了两人近几日来的微妙变化，也不去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样，这么去见你师父？”
月色原本垂着脸，看不出情绪的立在门前，一听这话，立马飞快地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人已经回来了，”阿芝沉吟道，“就在药铺。”
月色心中有感不妙，二话不说，把两坛小酒往门前石阶上一搁，便冲了出去。
进了药铺，途经门面，穿过院子，越往内屋走，月色的心便越是“砰砰砰”跳的厉害。
甘甜的汤药味越来越重，隔着一道帘子往床榻上看，可以隐约看到榻上伏着一人，榻外坐着一人，似有水汽凝于上空，暗暗涌动着。
月色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想掀开帘子冲进去仔细瞧一瞧，腿脚却越发地不争气，迈不开步子。
床榻上的人闷哼一声过后，竟忽然打了个挺，看上去很痛苦。
月色听知那就是老头子，腿一软，竟毫无知觉的顺着帘子滑了下去。
还没着地，便被一双熟悉的手捞了起来。
“别进去，贞叔正在给他疗伤。”郑凛冽想顺势把月色扶到凳子上，却被月色下意识地抽离了手臂。
“他怎么了？”月色的酒，是在这一瞬间醒的。
她很无奈，自己第一次喝酒就知道了，酒哪会让人醉，分明人想醉——才会喝醉，才会醉态毕露，才会趁着酒劲儿说些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如此一来，倒像是少了个麻痹自己的大好理由。
“那张字条有问题，并非老头子所留，”郑凛冽眼底掠过的一抹痛色转瞬即逝，转而轻声说，“我跟老祖打听了他那位故人的消息，在解忧林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得很重了。”
月色脑中飞快地闪过那张字条留下来的信息，因我而起、亲自查明、此去七日……
“……可字条上写的不是他的字迹么？”
“正是字条露了马脚，”郑凛冽拿出那张零星只有一行字的纸条，缓缓沉吟道，“老头子的字，因为常年给神仙局交财务文书的缘故，早就换成了钢笔，一式双份，总要下笔力道重些，可你看这份，虽然用的是钢笔，显然下笔犹豫，力道不足，字字都像是拓写出来的。”
“我闯了老头子的屋子，他的墨宝，果然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郑凛冽叹了口气，本想再说些什么的，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究竟是什么故人？”月色实在想不通，“师父他本就已经……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呢？”
在痛心疾首面前，月色无暇顾及自己是不是能坦然的面对郑凛冽，而是打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一点嫌隙都没有的那种。
“正是福寿口中的那个故人，”郑凛冽对上月色明澈的眸子，“女古神，祝夏。”
“……这古神不是早就过世了吗？”正因如此，月色才义无反顾的把“见故人”理解成一种拜祭，从而相信了老头子是去七日冢里拜祭故人。
“也许是因为执念吧，”郑凛冽望着雾蒙蒙的床榻，若有所思地说，“对于那些心里有执念的人，死亡，不代表结束。”
真是触目惊心。
说话间，阿芝和仙官儿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仙官儿手里还端着一个长长的锦盒。
“仙参到了。”阿芝对着里屋轻轻唤了一声，就见贞叔微微叹息着说了声“拿进来吧”，随后，一根人形的山参便腾空而置，经贞叔施展仙法，缓缓地往老头子背上渡了一股子仙气。
“这是在干什么？”月色隐隐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熟悉，脑子里的闸门，像是再一次打开了。
“置换损坏的仙身，”仙官儿嗓音发涩，带着哭腔，“师父仙体受创，若想保命，必须要重塑仙身，固本培元……”
“重塑仙身？”月色一个激灵，“重塑仙身，水英骨不才是最合适的塑造之物么？”
“……”仙官儿委屈巴巴地看了月色一眼，大颗的眼泪扑簌而下，“的确，仙参再珍贵，不过是林子里长出来的，哪里比得上通天地之气的水英骨？但师父无论如何，就是不让动用水英骨，说那是你的东西……”
“……”月色心里一震，终于感觉那水仙酿不是白白下肚的了——它们只会裹挟着担忧、震惊、心痛等一系列复杂的情愫，把月色彻底吞噬。
她对师父的歉疚，从未如此强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