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爸爸专业领域的教育问题，奶奶也只得讪讪闭嘴。
最后的结果是我去厨房洗干净了碗筷。
本以为沉重的生日终于过去，等我干完活出来，父亲高兴地举起了手机。
“晓晓，来，拍个照纪念一下，生日快乐嘛！”
我尝试拉扯唇角，却瞬间勾起嘴唇上的死皮痛得我一哆嗦。
原来是抿唇太久，嘴唇干到起皮。
笑不出来，父亲又开始指挥：
“那就比个心，小女孩不是最喜欢比心吗？”
深冬腊月，我看了眼刚刚用冷水洗碗后的手，红肿发黑，也没有力气比心。
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辛辛苦苦为你准备个生日，拍照纪念，你还摆脸色？比个耶总行吧。”
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辛苦的是我，受伤的是我，高兴的却不是我。
最后父亲拍了一张我臭脸的照片，并甩出评价：“真是越来越像个魔女。”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居然把照片发到了网上。
3
第二天上学，同桌脸色古怪：
“原来你在家还要洗碗呀？在我家都是保姆干活，你家请不起保姆吗？”
当然请不起。
爸爸每个月的工资都要拿一半出来给贫困学生。
外加爷爷奶奶的孝敬费、亲戚孩子的零花钱。
哪有钱请保姆？
我摇头：“请不起。”
课堂上，老师也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
临下课前，才不阴不阳说了句题外话：
“虽然你们都是祖国的花朵，但也要学会干家务，不要和某些同学一样，娇贵到洗碗都请不动。”
我瞬间抬头，对上老师指责的目光，委屈又愤怒。
难道不洗碗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
只是我更不解的是，昨晚的事为什么大家都知道。
课后，我问同学，对方惊诧：
“啊？你没看手机嘛，现在全网都知道你在家不肯洗碗。”
犹如一道惊雷击穿耳膜，我瞬间听不清身边嘈杂的声音，只有剧烈的心跳证明我的残余的自尊还在心里乱窜。
难怪！
难怪同学老师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我父亲居然亲手导演了一场对亲生女儿的网暴！
伤心之余，我依旧不死心：
“难道我不听爸爸的话，不洗碗，就是错吗？”
同桌挠头：“可你爸爸是著名的教授，连我爸妈都夸他有学识，人品端正。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怎么可能错？”
我又陷入怀疑：“那你生日会洗碗吗？”
同桌猛摇头：“从来不洗，家里有保姆，就算没有保姆，也轮不到我洗。”
我瞬间哑然，同桌和我一样，都是女孩。
回到家，打开手机，登录微博，我看到了热搜。
不出意外，大部分都在说我不懂事，不体贴父母的辛苦，骂我以后嫁不出去。
但也有理解我，心疼我的评论。
继续往后翻，我看到了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年少不受尊重的女孩。
哪怕家境优渥，也要学会贤良淑德。
原来不是我矫情，而是我被驯狗了。
想明白这一切，我忽然茅塞顿开，在外品德高尚不代表一个人真正高尚。
我没必要为了一个虚伪的圣父而感到伤心。
更应该高兴他的一篇微博直接把自己送上了热搜。
于是我把微博头像换成了本人自拍，发布了一则微博：
【大家好，我是周教授的女儿周晓晓。
请大家不要再骂我父亲，他只是从小不喜欢干家务，所以想培养我干家务的兴趣爱好罢了。
虽然我只有一天不情愿洗碗，但剩下三百六十四天我都在洗碗。请大家放心，我以后会努力成为父亲口中爱洗碗爱干家务的贤妻良母，谢谢。】
一石激起千层浪，网友再次质疑品德高尚的周教授是否真的如外表一样光鲜亮丽。
不少网友表示窥探到他光鲜亮丽表皮下的腐朽灵魂。
他费尽辛苦营造的好名声在此刻打开缺口。
能明显感知到的就是选他课的人变少了，尤其是许多女大学生退掉了他的课。
最后父亲的课直接开不起来，收入也减少了。
收入减少后，他给贫困学子的补助也变少了。
同时家里的生活费也缩减不少。
然而我每天的饭菜却依旧丰盛，有鱼有肉。
饭桌上，我问妈妈：
“妈妈，爸爸说他的工资变少了，可为什么咱家还买得起鱼和肉呀？”
妈妈眼神闪躲，避而不答，只是一个劲儿给我夹菜：
“晓晓，多吃点长身体。”
周末，我一早起床跟着母亲终于寻找到了答案。
原来她去了一家早餐店当临时工。
早餐人多，母亲手脚忙乱也忙不过来，客人等餐着急开始谩骂，老板为了安抚客人继续骂。
母亲不敢回怼，自始至终笑脸相对，一遍遍道歉，一次次弯腰。
炸油条、打包、盛汤、收拾桌子、扫地...她什么都得干。
泪水沾湿了我的眼眶，恍惚间忽然想起小时候顽皮从母亲的衣柜里翻出一个红色小本本。
我问她这是什么。
身为家庭主妇的她脸上第一次绽放自豪：“这是妈妈的教师资格证。”
谁能想到眼前弯腰驼背的女人曾经也有一份人人称羡的工作。
忽然我觉得自己更不该出生。
是我拖累了妈妈。
4
我冲上前，拿起抹布帮妈妈擦桌子。
母亲一愣，周围的上班族也反应过来：
“这不是那啥教授的女儿吗？”
“好像真的是欸。”
母亲赶紧把我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干的，快回家。”
我坚决摇头：“我要帮妈妈减轻负担。”
一向脾气好的母亲这一刻终于怒了。
她猛地抽掉我手里的抹布：“如果你真想为我减轻负担，那就好好读书，这才是给妈妈减轻负担！”
我委屈落泪：“可是你好辛苦，如果没有生我，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坚强的母亲此刻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她捏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妈妈辛苦不是因为生了你，哪怕没有你，还会有别的孩子。我辛苦是因为我自己做错了选择。听妈妈的话，回去写作业，以后无论爸爸说什么，都不要放弃学习！”
我用力点头，捏着拳头回家看书写作业。
此刻我肩膀上承担的不仅仅有自己的责任，还有妈妈的一份。
然而被父亲欺负的孩子，外人必然也会跟着欺负。
从我爸发了那条微博后，我能明显感受到同学对我的蔑视。
有时候在食堂吃完饭，调皮的男同学会故意把碗摔在我面前。
“周晓晓，给爹洗碗！”
“哈哈哈你看她生气了，有什么好生气的，反正以后长大了都是要洗碗的。”
“她不会告老师吧？”
“管她呢，反正她爸又不喜欢她！”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我二话不说，掀起饭碗和男生干架，直接把对方打哭到求饶！
5
打架的后果自然是请家长。
我爸是绝对不会丢这个脸，去学校的只有妈妈。
对方家长见到我开始阴阳怪气：
“不就是洗个碗吗？我儿子又没真让你洗，连你的教授爸爸请你洗碗都难，我儿子哪请得动你这尊大佛？”
母亲又是道歉又是赔医药费。
从那以后我就被全班孤立，没人愿意再和我做朋友。
好在我也不需要朋友，我需要的是好好学习。
回到家，父亲正在和受他补助的贫困学子徐志聊天。
对方是大学生，虽然名义上是贫困生，但穿着打扮比我好太多。
见到我，父亲眉头一皱：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今天所作所为，实在称不上君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清楚了，虽然别的小朋友说话过分了点，但这不是你动手的理由。”
我目光落到父亲学生的手机上，对方很敏感地将苹果15pro放进口袋：
“晓晓，你的父亲是我的老师，一名尊敬的教授，作为女儿，你不应该火上浇油在网络上添乱。”
我翻了个白眼，嘲讽回怼：
“我怎么火上浇油，我努力做父亲心中贤良淑德的女儿有错吗？”
男大学生无言以对，父亲却满意点头：“不错，是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事。不必在意网络的风言风语。”
可现在的社会是年轻人的天下！
徐志也不想管，但是最近补助金额减少，他潇洒的日子又开始拮据起来。
他刚买了苹果四件套，又打算去看明星演唱会，正缺路费。
周教授根本不知道他的学生过得比他还滋润。
他只觉得女儿在学校打架丢他的脸。
“晓晓，明天去和同学送礼道歉，要诚恳，知道吗？”
敢反抗一次，我就敢发疯第二次。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连亲生父亲都欺负我，同学还不可着劲儿欺负死我！反正我就是一个洗碗的，被欺负后也没家长帮忙！”
“别人骂我打我，我还得给凶手送礼。那以后干脆打死我算了，还能免费拿礼物！”
一番刺骨现实的话激得教授父亲大怒：
“荒唐至极！谬论！你一个女孩子打架成何体统，还学会顶嘴，真是自甘下贱！！”
我的回答是回房间、锁门、闷头写作业。
客厅里的周教授还打算继续发脾气，然而有学生在场，他又要面子。
于是只能憋火让母亲不给我做晚饭。
晚上十点，我打着哈欠继续写作业。
屋外忽然响起三短一长的敲门声，我立马开门。
妈妈端着红烧牛肉面进来：
“快吃，吃完才有力气写。”
我囫囵吃面，妈妈絮絮叨叨讲述饭桌上的事。
“你爸嫌我做的都是素菜，上不了台面，在学生面前丢脸。我直接把账单怼到他面前，他还怪我给你吃得太好。你说说，谁敢相信一个大学教授家里连肉都买不起。”
我望着碗里的牛肉，瞬间瞪大双眼。
母亲意有所指：“妈妈赚的钱，当然只给你花，绝不给外人花。”
我焦虑的心瞬间被填满。
多讽刺啊。
我不喜欢一个人人称赞的教授爸爸，却只爱自私自利的妈妈。
“妈妈，可为什么我连吃肉都得偷偷摸摸呢？如果有一个没有爸爸的家就好了。”
母亲愕然，面色平静，心里却掀起风浪。
这种外表光鲜内里穷困的日子真的还要过下去吗？
6
为了撕开教授父亲的伪善面目，学习之余，我利用社交软件找到了那天来找父亲要钱的贫困学生账号。
翻看他的社交动态，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贫困的是谁！
苹果四件套全款买，上万块钱的演唱会直接去，飞机票只买头等舱。
文案还暗示有个教授人傻钱多给他打工。
直接发给父亲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眼光失误，毕竟死鸭子嘴硬。
于是我选择发给B大毕业的知名网络大V。
众所周知，A大与B大是有名的死对头，每年抢生源抢奖项。
第二天，#贫困学子网络炫富，教授夫人饭店打工#的话题登上热搜。
我看到消息一愣，我根本没给大V发送我妈打工的消息。
点进热搜一看，原来是网友自己补充的证据。
这下大家都骂假贫困生拖累教授夫妻。
也有人骂我爸伪善，妻子都出门打工，他还把钱给外人！
我给这个评论偷偷点了个赞。
然后就听到屋外的吵闹声。
打开房门一看，爸妈正在门口吵架。
“辞了！马上给我辞了听到没？你这是把我的脸放在鞋底摩擦！”
父亲脸上第一次出现暴怒的神色，额头青筋鼓起，眼神几乎能杀人。
向来柔弱的母亲第一次为了女儿说出了不字。
“不！你那点生活费根本不够晓晓吃饭，她还在长身体，吃不好怎么办？”
父亲脸一横，强势又果断：
“她一个女孩子能吃多少？再说了，我们小时候家里穷，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我们吃得她凭什么吃不得！！”
母亲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作惊恐：
“我看你是沽名钓誉想要面子想疯了！我们这么努力赚钱，努力工作，难道不是就是为了女儿以后生活更好，你倒好，生怕孩子不吃苦，有你这样当爸的吗？”
父亲根本不听劝，又开始拿那些大道理举例：
“吃苦有什么不好？忆苦思甜，没有苦，哪来的甜！我那些学生包括我自己，哪个不是吃苦才成功的？”
母亲讽刺一笑：
“你那些学生用苹果手机，你用得起吗？”
父亲脸色瞬间涨红，被戳到痛处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眼光有问题。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总之这个家我说了算。以后晓晓吃苦后成功，也会对我这个老父亲感恩戴德！”
“我不会感谢你！”
我突然出现在他俩背后，吓了两人一跳。
“你...你说什么？”
我一字一句，唇齿清晰说出了埋藏在心底里十多年的话：
“我不会感激你，我还会恨你。恨你为什么对外人那么好，却对亲生女儿这么差！”
“恨你为了讨好同事让我一个人去打针，昏倒在路边差点被冻死。”
“恨你把学区房名额让给老家一个成绩比我差只知道吃和睡的猪！”
“恨你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事还不肯承认，连累老婆孩子一起吃苦！妈妈，走吧，他根本不爱这个家，他只喜欢浪得虚名！”
父亲的脸色由盛怒转为灰败，更多的是失望。
一种从内到外的失望，仿佛生了个失败品。
他重重闭上眼睛，仿佛不想再看见我：
“我周某人一生清廉、多行善举、救苦救难，没想到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贪图小利，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也重重闭上眼，有一种稳稳落地的安心。
也对，如果父亲真的被我骂醒了，我还得纠结原不原谅。
还是父亲贴心，根本不给我纠结的机会。
前面说得还不够重，他继续教育我：
“你们女人天生头发长见识短，懂不懂什么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要我们多帮一个人，社会就多一分希望！”
“往短了说，我们帮他，他也会帮我们。你们怎么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呢？”
说着，他甚至猛拍大腿，仿佛叫不醒一群白眼狼。
这么严肃的时刻，我真的不想笑出声。
然而我忍不住。
扑哧——
笑声引得爸妈都往我这看，母亲眼神瞬间变得担忧，生怕我爸把我骂疯了。
“爸，我问你，你帮助的那些学生，有一个懂你这些大道理的吗？先不说他们是会不会回报，他们哪一个是真穷？！”
父亲眉心瞬间皱成川字，眼神疑惑不解。
“真正考上A大的穷人本来就少，即便有也和你一样爱自尊要面子，哪怕打工都不愿意接受资助！你资助的那群学生都穿上了AJ，哪个不比你富！”
“别说我冥顽不灵，你在自己的课堂上看看，认真听你讲课的人有多少？水课的有多少？谁会喜欢古板地说教？他们不缺爹！”
“你被人夸得飘飘然，我看你是真的忘了，你拿回家的学生脏衣服是妈妈洗的，你亲戚的学区房是我让的，名利是你吃的，苦是我们受的！”
“我和妈妈从不阻拦你帮助别人，但也请直视我和妈妈受的苦好吗？”
说完，我已然泪流满面。
真是丢人，说好了不要在父亲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但看见最亲的亲人被刺自己，仍然气到发抖，眼泪止不住流。
“够了！”
妈妈最后终于忍不住，下定决心离婚。
她一边哭一边摘下围裙。
“过不下去了，我真的过不下去了！老周，我就不拖累你了，但是工作我真的不能丢，我还得给晓晓买肉吃，咱们离婚吧。”
父亲如遭雷击，但爱面子的他又怎会挽回？
“你一个没工作、没学历、没背景的女人，离婚了又能干什么工作？去早餐店打工，连累晓晓一起丢脸？”
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有工作有背景有学历，足以让母女俩过上好日子。
然而习惯根深蒂固，他这样自尊要强的人说出来的话也伤人心。
我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妈，我不当教授女儿，我要当妈妈的女儿！”
这话坚定了母亲的心，她上前一把搂住我，泣不成声：
“我就是当牛做马捡垃圾我也会养活晓晓！老周，我承认一开始和你结婚也是图你的名利。”
“但婚后的苦我是真的受够了，那年晓晓才七岁，你让一个七岁的孩子大冬天发烧去医院看病...这...这简直是让他送死啊！你妈七十岁看病还要我陪护，我女儿七岁...你怎么舍得？”
“她还晕倒在大街上，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我接到电话手都在抖...我怕啊！要不是有人看见，我女儿就冻死在大街上了！冻死...”
说到最后，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件事就像根刺插在她心上。
哪怕以后日子红火起来，她也忘不掉，更不敢忘。
提起往事，父亲脸上也多了一丝不自在。
但仅此而已，他是一家之主，他不会错。
错在我自己去医院，错在我不够坚强晕倒，一家之主从不出错。
两人撕破脸皮，父亲也失去力气一样，瘫坐在沙发上。
二十多年真感情，哪怕自负，也舍不下心离婚。
但周教授一贯的面子让他开口：
“离，既然你们觉得跟着我吃苦，那就离...离了，以后别哭着吵着要回来。周家不需要狼心狗肺的东西！”
母亲立马拉着我收拾行李，狼狈佝偻的身影，却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好的画面。
7
离婚证书很快下来。
我和妈妈离开家，连夜买了回姥姥家的火车票。
姥姥家在乡下，我也需要转学去乡下。
“对不起，晓晓，跟着妈妈。你连首都的学校都读不了。”
我摇摇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不，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在哪读都不重要。我连咱家的对口学校都读不了，在哪读都一样！”
火车嘈杂，硬卧很小，我却睡得很安心。
到了姥姥家，迎接我们的是许久未见的姥姥，姥爷很早就去世了。
她拄着拐杖，看到我妈带着我大包小包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都说了，找男人眼睛擦亮一点，周大安这种爱面子爱到要死的男人，一看就是不会过日子的！”
母亲见了妈妈也变得畏畏缩缩，像极了我挨骂的模样。
下一秒，姥姥继续吐槽：
“我还以为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哭着回来，十五年，你还挺能忍。”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却让我看到一丝希望，立马拉着姥姥的胳膊撒娇：
“姥姥，我好饿，在家吃不饱。”
没有一个老人听到孩子喊饿能无动于衷。
包括嘴硬心软的姥姥。
她立马换了副慈爱面孔：
“乖孙女，饿了吗？瞧你瘦的，城里的孩子还这么干瘦，这得吃了多少苦？走，快进去，姥姥给你做好吃的。”
说完，看也不看妈妈就走了进去。
我立马转头龇牙咧嘴示意母亲跟上。
母亲笑着拉行李箱进了门。
一进门，满桌子鸡鸭鱼肉，甚至还炖了猪蹄。
我抱着猪蹄一顿狂啃，五花肉大口大口吞咽，甚至来不及咀嚼。
这模样着实把姥姥心疼坏了。
“这五花肉带肥，村里的孩子都吃腻了，没一个孩子愿意吃。我可怜的乖孙女，作孽啊！”
姥姥一边骂一边又去给我炒了一碗蛋炒饭。
吃撑了的后果就是半夜睡不着，起来打算四处走走。
却听到母亲和姥姥在说悄悄话，白天嘴硬的老太太晚上抱着女儿大哭不撒手。
原来真正爱一个人是会放下虚无缥缈的面子和名誉。
8
我在镇上的学校开启了新生活。
这里的教育条件远不及城里好，但同学都很热情，没那么多心眼子。
对我这个城里转回来的孩子非常不解：
“大家削尖脑袋往城里钻，你咋回来了呢？”
前因后果太过复杂，我无法解释，只回了一句：
“因为我家人在这里呀。”
9
即便教育质量变差，我也没放松学习，每天学习到深夜。
终于又凭自己的本事考到了市里的高中，成绩一直稳居第一。
父母离婚后，奶奶曾来乡下看望我和妈妈。
见到我，她百感交集，却只是抚摸着我的脸：
“胖了，长肉了，养得好，真好。”
我猜她是来劝我妈和爸爸复合，结果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偷偷塞给我一万块钱，她又离开了。
我把钱给妈妈，妈妈认真拉着我的手，说：
“晓晓，虽然爸爸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是奶奶对你的好不能忘，以后有机会也去看看奶奶。她年纪大了，舍不得你。”
我点点头，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的性格是奶奶娇惯出来的。
但我相信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也不愿意看见家庭四分五裂。
有些后果，老人也不想。
10
被爱会疯狂滋生出血肉，到了高中，我脱胎换骨，脸颊变得圆润，皮肤也白嫩不少。
我很少关注父亲的近况，只有舅舅舅妈会时不时给我打电话。
聊到父亲，两人一个劲儿叹息。
说他不会做饭，钱又不够下馆子，就硬饿着，最后课堂上晕倒送校医务室。
说他不打扫卫生，家里一团糟，只能让舅妈定期过去打扫。
我当时很想怼一句：“为什么不是舅舅你去打扫？”
最后忍住了，有些人的观念是改变不了的。
正如同父亲一生确实行得正坐得端，但学术是学术，性别是性别。
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不也觉得我是女孩就该相夫教子，好好蹲在家里蹉跎一生？
舅舅又提到父亲资助过的学生，痛骂他们都是王八蛋，拿着钱不干人事！
甚至牵扯出其中一个学生嫖娼，钱还是父亲给的。
原因是学生去找我爸说冬天没钱买羽绒服，我爸心善就给了五百。
结果学生一口咬定是教授出钱让他嫖！
打定主意让我爸把他从警局捞出来。
我爸也是直性子，硬是不承认，也不肯去警局捞人。
说行得正坐得端，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最后的结果是学生被开除，我爸停课停职。
听到这，我那颗痛恨父亲总是做无用善事的心居然开始可怜他。
人心真是奇妙，如果我此刻在首都，依旧顶着周教授女儿的名头，被同学嘲笑排挤，我一定会恨他！
恨他做好事不成让自己丢脸。
然而当距离拉远，我不再受他拖累，居然真能感受到几分周教授的清正，佩服他的为人处世。
果然，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外人永远无法体会当年我和我妈的痛苦。
11
高中三年，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如愿考上B大。
对于我的志愿，姥姥妈妈都采取不干涉尊重态度。
哪怕我报考A大她们也不会说什么。
然而在开学报到那天，我、妈妈和姥姥居然在B大门口看见了爸爸。
此刻的他两鬓斑白，人也憔悴不少。
脱离被困住的家庭和窒息的成长环境后，我居然也能平和叫他一声爸。
他也没在我面前摆谱，而是肯定了我一句。
“你是个有骨气有出息的孩子。”
然而一切都晚了。
脱离婚姻束缚的妈妈也如常和父亲打招呼，甚至善意表示去他家帮忙打扫卫生。
然而父亲却摇头：
“我俩离婚，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干活。”
合着妻子女儿就该白干活？
当年的窒息感再次萦绕心头，我和我妈对视一眼，就知道父亲根本没变。
变的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关系！
此刻我再次在心里感慨：还好离婚了。
送我报道完，我们一家人还平和地吃了一顿饭。
B大的教授打趣：“A大教授的女儿居然上B大！这我可得好好宣传。”
父亲一脸苦涩，说不出一句话。
临走前，他硬塞给我一千块钱，不容我拒绝。
“就当生活费，你说得对，我资助了那么多大学同学，也能资助你，等你毕业也是社会栋梁。”
站在受资助者角度，我还是有点触动。
然而我和他之间还有一层斩不断的血缘关系，站在女儿角度，我实在开心不起来。
人生就是这么无解，或许没有所谓的好与坏，只有立场不同。
我收下了钱，目送他蹒跚的背影。
12
大学四年，我依旧勤奋，努力拿国家奖学金。
只是无论做什么，成功后都有人说：
“不就是有个好爹吗？”
一开始我认真解释，逐条反驳。
到后来干脆摆烂：
“对啊，要不你重新下去投个胎？”
后来，我保研、直博，越来越优秀。
背后的争议也离我越来越远。
或许他们依旧愤愤不平，但却因为我足够优秀不敢在我面前说。
曾经我对父辈的光环很是反感，甚至连带又讨厌起伪善的父亲。
到后来我才明白，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搬不动也不要妄想搬动，嫉妒我的人总会为我的优秀找理由。
我要做的不是困在流言蜚语里，而是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去掩盖父辈的光环。
幸运的是，我做到了。
13
番外一周大安
离婚后第三年，我开始想念女儿，想念老婆。
每天望着同事夫妻恩爱，女儿陪伴，羡慕得不行。
我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当年要是肯放下那套说教，不那么爱面子，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然而不说教不清高的我还是周教授吗？
刻在骨子里几十年的习性改不了，也不肯改。
教室里的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晓晓说得对，课堂上听我说教的学生真的没有几个。
不是玩手机就是考刷四六级题目，来的人都是水课混学分的。
我那套陈腐说辞没能打动学生，却打散了家庭。
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学生认真听他的课，却问了我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教授你心中有大爱，但为什么没有看到家庭小爱呢？难道做一个社会栋梁都要牺牲家庭吗？”
我大为震撼，无法回答。
换作离婚前，我一定列出上百条例子说明夫妻贫穷但也能过好日子。
但离婚后我却不敢继续说了。
因为柴米油盐真的会消耗掉一个人的精气神，我以为只要心中有理想，吃点苦不算什么。
直到自己吃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苦，吃了家务活的苦，吃了离婚的苦。
我才体会到当年老婆女儿跟在他身边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从前的我只享受名与利，苦都留给老婆孩子，自然一身轻松。
后来的白眼狼学生更是印证了晓晓说的话。
明明是善意，为什么得不到回报，还要被泼脏水呢？
听到学生的指控，我一个儒雅教授破口大骂，引经据典，最后还是要被停职处理。
哪怕周围的人都安慰我，相信我，但我总觉得这种安慰带着幸灾乐祸。
直到某天开会，这种想法被印证。
我晚到几分钟，听见里面高谈阔论。
“学生傻？现在的学生科都不傻，我看傻的只有老周一个！”
这话引发了同事们的深刻认同。
“你说得对，我就没见过为了资助学生搞得家庭四分五裂的，难不成还指望学生给他养老？”
“你说说他那学区房，当年附小入学名额有市无价，他居然让给了亲戚孩子！这不纯纯脑残，我要是他孩子能恨他一辈子！”
“害，说得好听是高尚，说的难听是亲疏不分。你看他那亲戚读完小学初中，有感谢他吗？背地里还骂他蠢，好欺负呢。”
“谁当他女儿是真倒霉啊！”
同事们一字一句狠狠敲碎了我几十年引以为傲的自尊。
原来大家背后都是这么看我！
当面夸我道德高尚，背地里骂我蠢。
我就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评价亲手推开了自己最爱的人？
身为教授的我心里第一次明白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可惜为时已晚！
我的女儿，已经彻底不要我了！
又过了一年，我郁结于心，干脆早早退休。
只是仍改不了资助学生的老毛病。
到最后我甚至摆烂自己骗自己，反正都孤身一人，能被骗多少钱？
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给女儿攒了一笔钱。
哪怕晓晓并不接受我的资助。
14
番外二周晓晓
父母离婚的时候，我的恨纯粹而热烈。
我发誓一辈子不搭理父亲和父亲的亲人，我发誓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但这份恨意经过时间的洗礼后变得寡淡，到最后我回忆起父亲，居然能记起他下课带我去买糖果的情景。
一直爱很难，一直恨也很难。
最后母亲察觉出我的心思，安慰我：
“晓晓，一个人不止一面。你看到的是他不好的一面，被他资助的学生看到的是好的一面。但那都是你的父亲，不要去恨。妈妈的女儿要带着爱长大。”
我放下复杂的情绪，努力学习。
填志愿的时候特意选了B大，其中也少不了炫耀的意味。
看，我凭自己的本事，也可以考上A大。
但我就是不报A大！
只是所有的打脸话语、冷嘲热讽，在看到父亲斑白的鬓角时，全部化为乌有。
我不该心疼他，可我又确实心疼他。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深感背叛了母亲。
母亲才是为我付出最多的人！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人不可能一直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一直恨一个人。
恨的前提是爱，不去记恨也是放过自己。
想明白后，我更加专注于学习。
毕业典礼上，我只邀请了母亲，搂着她拍照。
母亲第一次享受到亲人带来的荣誉，激动地落下泪珠。
从前被迫躲在丈夫身后被牺牲的母女二人，如今终于站在台前享受到了名利的光辉。
我捧着毕业蛋糕，忽然就想起十二岁生日时父亲的评价。
魔女淑女，一念之差。
庆幸的是，我是魔女。
吹灭蜡烛，我祝福自己：
“魔女，生日快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