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骡子”何苦
区日2022-06-23 04:335,667

  拿到工资后,简光伢给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通过邮局汇回家,用于弟弟妹妹的学杂费和日用开销。何文也一样。何必身为家中幼子,负担轻,工资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总是三个人里最缺钱的一个,因为他有三大爱好,吃零食、喝“健力宝”、穿衣打扮。

  来到龙踞后,零食和“健力宝”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没有打入南方市场,何必迷上了“健力宝”。何必对其他什么都不会上瘾,唯独“健力宝”例外。如果有详细统计,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国喝“健力宝”最多的人。从八四年来到龙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国,差不多每天都要喝,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爱。为了买一双“鳄鱼牌”皮鞋,何必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钱,结果皮鞋穿上脚没一个月,鞋尖就开了鳄鱼口。从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从来没有耽误爱美。出门前浑身上下没有捯饬漂亮,他会变得拘谨自卑。也因为爱美,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风景。被人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何必对衣裳颜色的偏好别具一格,独爱红色和白色。试想一下,在蓝黑灰为主色调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个留着鬓角,戴着蛤蟆镜,身着红衬衫、喇叭裤、白皮鞋的靓仔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为此,来到龙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拥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嫖客佬”。

  正所谓物以类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虔州人的首领“熊老师”打得火热,并很快拥有了一个“骡子”的江湖绰号。“熊老师”比何苦大两三岁,两人以兄弟相称,有空就聚在一起吹牛皮。“熊老师”有一个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对他肃然起敬,因为历史课本告诉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爱德华”的人,都他妈不是一般人。

  “熊老师”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师”早先是虔州地区一家乡镇小学的数学老师,七九年偶然从报纸上看到龙踞开放的新闻,当即砸掉铁饭碗就跑来了,而且一来就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熊老师”五官清秀,中等个头,身材精瘦,打架爱用改锥,在龙踞这些年扎伤多人,令人谈之色变,八一年还追上了伏龙滩镇长林炳辉的侄女林晓丰,可以说是个绝对的厉害角色。

  “熊老师”垄断的三轮车行业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在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出租车还没有普及、公交车也时有时无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轮车通常是香港老板彰显身份的奢侈消费。穿着时髦的香港老板仰躺在绒布后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轮车夫在前面挥汗如雨,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飞驰,三轮车夫心里欢快,资本家脸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师”手下蹬三轮车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文东生的虔州佬。这家伙载着两个标准体重的成年男子从伏龙滩到龙踞市人民医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钟,跟飞一样,而且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个家伙当时之所以那么拼,是因为客人得了阑尾炎,赶着去医院切阑尾。那一趟下来的收获自然也不菲,挣了一张红彤彤的百元港钞,轰动一时。

  不过蹬三轮车这个行业门槛也不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一脚。首先你得是虔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体力,最后你起码还得有辆三轮车。人力三轮车价格一点也不便宜,一辆动辄好几百。也因为如此,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通常两个甚至三个虔州人合伙经营一辆三轮车,每个人轮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挣。好的时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时候也有二三十,比进厂务工强百倍。车夫每天挣的钱上交一半给“熊老师”,另一半归自己。不过车夫也都情愿,因为“熊老师”负责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比如遇到纠纷他要出面协调、被人打了他要负责打回来、受伤生病没有收入期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他要承担,等等此类。没有“熊老师”罩着,你干不长。

  “熊老师”手下此时有将近三十个车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开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个月进账轻松过万。八四年,月入上万无异于今天的月入百万,可谓惊人。不过这钱也并非全部进了“熊老师”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给了伯父林炳辉。没有林炳辉罩着,“熊老师”干不长。

  颜文举卖的蚊帐产自日本。这种尼龙蚊帐即轻薄透气,又时尚美观,性价比极高,分分钟就把国内的夏布蚊帐比下去了,深受消费者喜欢。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弹点烟灰在上面就出来一个大洞。打工仔们买下一顶这样的蚊帐往往当宝贝一样精心呵护,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装袋和薄膜内袋,因为即使哪天不在龙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带回乡下老家。在乡下老家,这将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姑娘拿来当嫁妆,小伙子拿来装饰婚床。

  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恋物癖,每到春节返乡,都会尽最大可能带走他们能带走的一切。被子枕头凉席、衣裳裤子鞋袜、锤子斧头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脸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铝合金楼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类,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的体量往往超过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们肩挑背扛,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个大馒头,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却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着实令人动容。

  由于市场巨大,颜文举的蚊帐生意相当兴隆,平均每个晚上都能卖出十顶八顶,两个人每人能赚到六七块,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在厂里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何苦为了追求颜文举,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两个姑娘出门练摊。过了一段时间颜文举就不让他去了,因为他不许客人讨价还价,总是跟客人吵起来。

  “自从有了你,我的生意每况愈下。”颜文举在何苦面前抱怨。

  来到龙踞半年,简光伢也有了喜欢的姑娘,对方姑娘是表姐何齐厂里的“厂花”操小玉。操小玉比简光伢早一年来到龙踞,是最早来到龙踞的极少数河南籍打工仔之一。操小玉二哥操小岭七十年代中期当兵来到龙踞,此时是龙踞警备区后勤保障部机修班班长。八三年春节,操小岭回家探亲,把妹妹带了出来。

  操小玉属于典型的中原农村姑娘,个高脸大腿长体胖,总之就是哪哪都比南方姑娘大一号。论模样,操小玉不算好看,偏胖。但性格乐观豁达,人缘极好。操小玉最大的特点是四肢跟身材严重不成比例,身高一米七三,臂展长达一米八,天生卖力气的料。操小玉的双腿又长又结实,而且笔直,看上去就像王公大院前立着的两根门柱,非常威势。由于这种特殊身材,操小玉的衣裳总是不合身,不是袖子短一截就是裤腿短一截,因此有好事者给她取了个形象的绰号叫“一捺”,意思是指操小玉的四肢总有一捺暴露在外。由于叫“一捺”的人多了,以讹传讹,这个绰号慢慢演变成了“一娜”,以至后来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操小玉就叫“操一娜”。

  起初何苦对操小玉也有好感,奈何被何齐泼了冷水,因为操小玉不识字。由于家庭贫穷,操小玉五岁那年被父母送给了同族一个从事民间杂耍的堂伯当养女。操小玉跟着养父练了五年童子功,表演了五年传统杂技滚杯和顶碗。一年春节参加庙会演出,表演过程中道具桌子因为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整个人从两米高的戏台上摔下来,摔折了大胯。在家疗养了半年,重新回到舞台,养父发现操小玉技艺退步了,表演高难度动作时经常发生失误。操小玉没有了手艺,失去了经济价值,被养父退回了生父家。退回家的操小玉已经十六七岁,艺没学成,也耽误了学文化,至今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何齐认为,操小玉跟何苦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把她娶回家,定会成为一个负担。颜文举则不然,城里姑娘,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聪明能干。同时,据何齐推断,此时的颜文举已有若干存款,这样的女孩子,谁娶谁赚。听姐姐这么一说,何苦觉得也对,所以选择了颜文举。

  简光伢对操小玉也只是心生爱慕而已,由于家庭贫困,迟迟不敢有行动。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人完全不搭。首先年龄就不搭,操小玉六四年生人,已经二十岁了,而简光伢六七年生人,才十七。然后是外型,操小玉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六,而简光伢的身体还没有充分长开,身高一米六,体重八十三斤(其实长开了也就这个样子)。最后是地域上的距离,简光伢是湖南瓜洲人,操小玉来自河南洛阳,相隔千里。

  喜欢操小玉的还有附近工厂里好些个打工仔,当然也包括何雨生跟何文。何雨生二十岁,何文十九,都到了对姑娘有想法的年纪。跟简光伢一样,何雨生跟何文也只是心里喜欢操小玉而已,迟迟不敢开始。旁边工厂的打工仔有的倒胆子很大,在外面遇到操小玉就叫“一捺”,或者半邀请半胁迫请操小玉喝饮料吃冰棍什么的。有些没教养的家伙还会恶作剧地把操小玉的姓念成四声,以此引起她的注意。但也仅此而已,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追求女孩子,总是抓不住要点往深一步发展。自由恋爱还不大适合打工仔这个群体,思想偏保守,手脚放不开。

  进入深秋,油漆厂的生产进入淡季,每天的订单数不过三四十桶,一个上午就做完了。即使如此,老板郭宏生依旧财源滚滚。并不是郭宏生能力多强,而是这个国家百废待兴,需求远大于供给,随便生产点什么都不愁销路。郭宏生的油漆生意纯利润在百分之三百,甚至更高。而且无需跑业务,无需打广告,通常是口耳相传,客户自动找上门来。

  要说起来,生产油漆其实非常简单,几种原料按比例勾兑,然后搅拌均匀,仅此而已,一点就通。但问题也正在这里,要是没有这“一点”,你就“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发财。简光伢进厂半年就熟悉了油漆生产工艺,因此继兔老板计划流产后心里又生出一个新的宏图大计,那就是将来做油漆老板。激发简光伢产生这个抱负的是多次看见郭宏生在办公室数钞票。郭宏生只有一只手,数钞票的时候通常都是把钞票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数。桌子上厚厚几沓,每沓足足有两三公分厚,而且全是十块的大票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油漆很暴利。简光伢把自己的抱负悄悄跟何必透露了一下,何必听后态度消极。

  “会炒个豆芽菜你就敢开饭店!”何必对简光伢的远大抱负嗤之以鼻。

  由于是淡季,完成当天的订单后,工人有大把的闲暇时间,这也让简光伢有了追求操小玉的机会。

继续阅读:第五章  陈岭南初识阮如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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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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