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场寒酸的婚礼
区日2021-11-25 13:365,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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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四年正月,五个一文不名的青年离开鲤鱼塘外出闯荡。八五年底,回来七个。此事在小小的村庄里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何苦带回一个婆娘,这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何苦二十五了,自身条件又好,带个婆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大家真正诧异的是简有财的大儿子简光伢,又矮又矬,当年在村里跟人说话都害羞,就这么个货色,这次竟然也带回来一个婆娘,而且还是个人高马大的河南婆,这他妈也太新鲜了。

  难道外面有婆娘捡?

  多少年来,从来都是鲤鱼塘的婆娘往外嫁,还极少有过外面的婆娘嫁进鲤鱼塘。鲤鱼塘的男人找婆娘,首选历来是湘赣交界的山里婆。山里女子嫁来鲤鱼塘——鲤鱼塘女子嫁去镇上——镇上女子嫁去县里——县里女子嫁去瓜洲城里——瓜洲城里女子嫁去全国各地,这是一条几百年形成的完整链条。最近一次打破这条亘古不变的链条的就是简光伢叔叔简有家,六三年一举娶回个长沙婆。这无疑就像是一只小虾米娶了条鲨鱼,实在是反人性。事实证明的确如此,简有家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这些年没少挨长沙婆的胖揍。自古至今,男人被婆娘揍,在鲤鱼塘也就简有家了,其他村民都是揍婆娘。结果简光伢一点没从叔叔身上吸取教训,竟然娶了个更远的河南婆。而且跟年轻时候的长沙婆一样,河南婆长得还细皮嫩肉、人高马大。这简直是作死。

  叔叔简有家对侄子找个外地婆娘回来这件事倒是很欢喜,“外地女人好,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简有家跟侄子说。

  “只要她将来别像婶婶对你那样对我就好。”简光伢说。

  “你婶婶人品没问题,问题出在你叔叔自己身上,”叔叔简有家说,“认识你婶婶的时候她以为叔叔会有出息,结果……哎,一言难尽!”接着叔叔简有家话锋一转:“至少这么多年她没跑了嘛,这就很够意思了,人要知道好歹。”

  “叔叔,告诉我,像我们这种一穷二白的人家,怎么做才能把老婆留住不跑呢?”简光伢问。

  “要言而有信,兑现你跟她说过的话。”叔叔简有家说,“要万一兑现不了呢,就凡事让着她点,让她看到你对她的好。”

  “我在她面前谎话连篇,”简光伢说,“估计怕是兑现不了。”

  “哼哼,跟我一个样,早年我跟你婶婶恋爱的时候也没说过一句实话,不然她死也不会跟我跑到这鬼地方来。”叔叔简有家说,“不要紧,事在人为,边走边想。”

  叔叔简有家的话总能让简光伢吸收到营养,并终身受益。

  这次回到家,简光伢第一件事就是跟家人商量结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自己是一家之主。需要商量的人是叔叔伯伯,可他们也只能是帮忙出出主意,具体事宜还得简光伢自己操办。

  “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商量一下,看来他是要造反啊!”从邻居嘴里听说儿子要成家,母亲何润物大发雷霆。

  母亲何润物当年跟着“温州货郎”在外浪荡了两个月,在得知所谓的“温州货郎”不过是长沙乡下一个好吃懒做的光棍后,又骚眉弄眼跑回了家。何润物自己的解释是,她放心不下几个孩子。要不是回到家的第二个月她又改嫁了,大家几乎就信了她的鬼话。不过这一次没有远嫁,还在村里,不在同一个生产队而已,翻过屋后的山就到了,平日里跟三个孩子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是再婚的那个家庭条件也很一般,丈夫是个篾匠,早年老婆死了,留下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何润物嫁过去又生了两个儿子,再加上当初还带过去一个拖油瓶,一大家子的日子过的也很潦倒。因此,对前夫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何润物即使有心拉扯,也没这余力。何润物对长子简光伢的婚事大发雷霆,并不全是因为长子结婚没跟她打招呼,更主要是替另外两个孩子担忧。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学,都需要长子供养,万一长子是个“妻管严”,那可怎么办。他才十九岁,急个卵嘛!

  另外,何润物第一眼看到操小玉就心生嫌弃。这个女人又高又壮,气势上压儿子一头,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儿子肯定会跟他叔叔一样一辈子直不起腰,要真是如此,可怎么办!不过,何润物也只能是发发脾气而已,并不能做主,因为她已经不是简家的人,何况儿子是自己挣钱娶老婆,她拿不住他。因此,冲儿子发了一通脾气,顺手拿了几块香皂,何润物就回了山那边的家里。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讲一下香皂的故事。香皂是简光伢的。简光伢回老家前倾尽所有从油漆厂隔壁的香皂厂进了十箱香皂,此举一开始遭到了何苦等人的极力反对。大家反对的依据是,香皂这种东西在老家属于奢侈品,且非生活必需品(一块香皂零售价一块五,死贵),绝对没销路。另外,十箱香皂,重量达三百斤,仅凭简光伢和操小玉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回家,路上肯定要麻烦大家。但简光伢一意孤行,舔着脸求大家帮他把十箱香皂搬回了鲤鱼塘。回到家的当晚,简光伢给弟弟妹妹堂哥堂姐叔叔婶婶伯父伯母每人免费发了一块,嘱咐大家用香皂洗了个澡。第二天,村民嗅到三家人身上的香味,倍感新鲜,慕名而来,五百块香皂没等到过年便销售一空。整个春节,村里人身上都是香喷喷的,而且大家都说这香皂真好——泡多。

  言归正传。母亲不搭手,婚姻大事又不能没有长辈从中操持,简光伢只能找伯父简有山出来主持大局。家里长辈死光了这反倒简单了,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左邻右舍也不能说长道短。可家里有长辈,这就不能乱来。首先是挑良辰吉日,肯定得长辈出面。然后是喜事流程,待客接物,花销统筹,很多礼俗也只有长辈懂,安排不周会得罪人。在乡下办喜事最容易闹纠纷,无论红白喜事,哪个环节出了错,亲戚就会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而且脾气都大得没边,摔碗掀桌子事小,搞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了。

  举个例子,简光伢结婚,去母亲的娘家下请帖,肯定是简光伢亲自登门,如果让弟弟妹妹代劳,人家就会说你摆架子,就会借故闹事。但去奶奶的娘家下请帖,又绝对不能是简光伢,而必须是简光伢的近亲长辈,不然跟前面一样。在酒席座次安排上更是讲究,四个主坐席,奶奶娘家人坐第一主座,母亲娘家人坐第二主座,媒婆坐第三主座,姑妈坐第四主座(没有姑妈就换姨妈),任何颠倒都不能忍受。主座席上的菜也跟其他桌上不完全一样。其他桌上是十个菜,一个一个端上来,吃完十个菜,大家下桌。但主坐席上是十一个菜,“11”,意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第十一个菜是一大碗做工考究的猪肉。这盆菜没上来,主座席上的人不会下桌,也不会给一对新人见面礼,而四个主座席的见面礼往往又是最体面的。所有这一切反映的其实就是一个字:礼。你的礼数周到,我的礼就体面;你的礼数不周到,我就没礼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伯父出面操持侄子的婚事天经地义。伯父简有山同意出面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侄子一定要对天发誓,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简家的种。伯父简有山是吃百家饭的手艺人,老江湖,加上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很检点,所以看谁都不正宗。不过这也不是伯父一个人的怀疑,关于操小玉的肚子,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嚼舌头了。在伯父简有山看来,这不是侄子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颜面——你简光伢哪怕娶个脑膜炎,也不能娶个破鞋。伯父简有山不大愿意相信外头的风言风语,可同时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侄子。在简有山的印象中,他的这个侄子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柴,这次从外头带个婆娘回来,而且还未婚先孕,十有八九是这个婆娘脑子有问题,要么就像村里人说的,是在替人家擦屁股。

  简光伢在伯父面前对天发誓,操小玉肚子里的孩子绝对是自己的。

  伯父说第一次姑娘见红了没有。

  简光伢说见红了。

  伯父说一次就怀上啦。

  简光伢说几次才怀上。

  伯父说你还真敢搞——她跟你好的同时没有跟其他男人好罢。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

  伯父说绝对没有么。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她在我表姐厂里上班,有的话表姐肯定告诉我了。

  伯父说身体有没有病,身体有病也不能要。

  简光伢说身体好得很,能吃能喝能干活。

  伯父说那就是脑壳有问题了。

  简光伢说伯伯,你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

  伯父说我当然要问清楚。你少不更事,一时快活就够了,可成家立业是一辈子的事,娶妻不贤毁三代——你看看你伯母,把她娶进门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简光伢说脑壳没问题,心肠也好,拿我当宝,你放一万个心。

  伯父说这我就放心了。

  伯父简有山嘴上说放心,其实并没有放心。作为家里的长辈,这事简有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当晚简有山又去了陇对面的何家,把何苦何必两兄弟叫到一边打听详情。

  何苦说有山老叔,这个事还真是你自己想多了,表嫂要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我们也不能让老表把她带回来。

  何必说师父,我这么跟你说罢,你徒弟我可以拿名誉担保,表嫂的肚子绝对是老表搞大的——哎呀呀,你是不知道哇,一到晚上我这两只耳朵就没个清净的时候,搞起来没个完啊。

  何苦说这个我也可以担保,绝对不会错。

  简有山说我相信你们,可我就是搞不明白,那狗卵子是凭什么手段把姑娘搞到手的。

  何必说师父小看你侄子了,你侄子的手段可厉害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表嫂搞到手了。

  何苦说这个我也承认,有山老叔,老表胆子很大——不然谁敢从龙踞背十箱香皂回来呢。

  简有山说你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就没看出这个狗卵子胆大包天呢,将来怕是要出大事,你们在外面帮我把他看紧点。

  面对村民的流言蜚语,简光伢也懒得澄清。澄清不了,那就不澄清了,由它去。简光伢要办的事很多,布置婚房、置办酒席、挑选床上用品,等等,因为财力有限,都得自己来。母亲何润物要么不插手,插手就心疼钱,这不让买,那也嫌贵,因为过完年就开学了,一对儿女的学费还得大儿子掏,万一花孟浪了,到时候掏不出来怎么办?尤其是次子简光仔,已经上大学了,每个月伙食费听说就二三十。何润物心里焦虑,加上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和儿子在镇上挑新人布料的时候,嘴巴没把关,脱口嘟哝了一句:买这么贵做什么,肚子里是不是你的种还不得而知呢。

  这话如果是外人说的,简光伢可以不去理睬,但自己的亲娘也说这话,这就太伤感情了。“你要不是我娘老子,我一个大嘴巴子就招呼过来了。”简光伢咬牙切齿。

  何润物也是有脾气的人,儿子敢说出这种没天良的话,她也就干脆什么都不管了,而且说到做到,对儿子的婚事再也没有插手,也没有提过任何建设性意见,反倒是对娘家侄子何苦的婚事很是上心。

  跟简光伢这边的磕磕绊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陇对面何苦的婚事却紧锣密鼓风光无限。准新郎何苦做了甩手掌柜,一切事宜都扔给了家人。家在瓜洲城郊的准新娘颜文举背景原来很不一般,父亲是区农业局一把手,母亲在区税务局,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在当地也颇有脸面。多年来,父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长女颜文举能把婚结了,现在终于如愿了,而且找的老公苗红根正还仪表堂堂,父母自然是百般满意,所以决定大操大办。

  何家在鲤鱼塘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三千多村民百分之六十姓何。何苦的父辈兄弟姊妹九个,枝繁叶茂。何苦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九个(加上姐姐何齐的话就是十个),也枝繁叶茂。家族上下对何苦的婚事尤其重视,甚至称得上百年不遇。至于原因,一是何苦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两口子已作古,所以何苦的婚事所有叔叔伯伯都要帮衬。二是何苦当年过继出去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何苦做出了牺牲,兄弟们欠他一份情,所以现在兄弟们也要尽心尽力。三是老地主何祖卿还健在,虽说被打倒多年,在村里的权力旁落了,但至少名义上还是何家的族长。他长子的儿子办喜事,家族上下谁能不帮忙。别说何家的男子要出钱出力,嫁出去的女儿这个时候也不能往后躲。

  这种情况下,作为何苦的小姑、老历史反革命何祖卿的幺女、简光伢的母亲何润物跑过去何家忙上忙下,确实也应该。问题是,她对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束手不管,却对娘家侄子的婚姻大事那么热心,这就很古怪了。就连何苦的生母都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说妇人家,都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懂点事了,我这边里里外外有的是人,也不缺你这一个,你儿子的婚事你不闻不问,你脑壳里长草了罢。

  何润物说那个短命鬼不让我管,我也不想管。

  大嫂说哎,你这个死妇人家,凡事不动脑壳,将来老了有你的苦头吃。

  大嫂跟小姑子之间这样说话,在于两人即是姑嫂,又有一层母女的感情在里面。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说一下老地主何祖卿了。老地主膝下九个子女,可九个子女是分两个阶段生的。前一阶段是三八年之前,生了七个。生完七个后,因为听说岛国人打进湖南了,老地主何祖卿作为瓜洲地方武装的小头目,也上了前线,参加了发生在湖南境内的一系列战事,一直打到岛国投降才回到瓜洲,回来后又跟老婆生了一子一女。由于时间跨度太长,等到最小的女儿何润物落地的时候,两口子膝下孙子孙女都一大群了。地主婆当时已四十好几,收官之作过后,身体枯竭了,只有把嗷嗷待哺的幺女交给儿媳哺育。其导致的后果是幺女何润物从小娇生惯养,认知发生混乱,事实上的父母一直被她看作爷爷奶奶,大哥大嫂被她当作父母。尽管成年后嘴上也能分清楚,可心理上永远纠正不过来。更大的麻烦是,何祖卿老来得女,自然万般溺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而兄嫂呢,虽然哺育了,但又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也不敢打骂。结果何润物的心智永远成熟不起来,蛮横、愚蠢、懒惰、狭隘、自私。养到十七八岁,娘家把这个麻烦踢给了垄对面的简家。简家在村里是小门小户,穷家薄业,简家次子简有财老实巴交身体羸弱,二十好几了也没讨到婆娘。因此,明知道接手的是个麻烦,但考虑到能传宗接代,也没那么多讲究。事实是连何家都觉得对不住简家,作为赔偿,时不时地接济一下。

  这次何家长辈也会做人情。由于何苦和简光伢都是在春节期间办喜事,又同在一个村里,何苦的婚事无疑是风风光光,而外甥简光伢那边肯定惨惨淡淡。考虑到这一点,何家长辈跟简家长辈提议,让简光伢的婚事先办。简光伢要不是何家的外甥,何家绝不会这么干。简光伢的婚礼肯定没有何苦的婚礼风光,要是何苦的婚礼在前面,简家上下压力很大,但这是简家的问题。何家的问题是,如果简光伢的婚礼在何苦前面,那么“喜气”和“福气”也就被简家抢去了。乡下人迷信,把喜气福气看得很重。何家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简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简光伢的婚事选在正月初六,这个日子适合婚娶,风和日丽。这确实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前前后后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尽管是八十年代,但这么寒酸的婚礼在全村范围里依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新娘的娘家没来人(娘家根本就不知道),新娘结婚前就住进了夫家,连过门的环节都省掉了。因为没有过门环节,所以抬嫁妆的流程也省掉了(也没嫁妆)。简家又是小户,族人加一块还不到八十,所以本家也没人。结果大家发现,简光伢的婚礼上,母亲娘家来的客人比本家和其他亲戚加起来还多,真的好寒酸。新娘操小玉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因为不清楚夫家这边的风俗,以为当地人结婚都这么寒酸。直到正月初八参加完何苦跟颜文举的婚礼,操小玉心里才真正感觉到不平衡,并为此念叨了一辈子。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覃长弓的第二次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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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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