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简光亚和操小玉
区日2021-12-02 14:475,749

  跟企业主们建立互动关系,必要的时候可派上大用场,比如建派出所新大楼。

  伏龙滩派出所仅有的两间办公室被邮电局在中间一分为二这个事一直被当作一个笑话在整个龙踞公安系统流传,都快成了阮如璋的一块心病。指望邹南粤拨款新建办公楼完全没有可能,因此八四年春天阮如璋想到了找企业主们募捐。募捐无比顺利,跟私交较好的企业主们暗示了一下,大家心领神会,踊跃捐款,少则数百,多则数千,几天就募捐到了五万。接下来找镇长林炳辉批了一块地,把工程交给了赵守政。

  林炳辉非常够意思,阮如璋本来只想要一百四十平方土地,他直接批了四百平方。赵守政也非常够意思,把工程托付给了自己信得过的包工头,以成本价帮派出所建了一幢规格严重超标有十二间办公室还带院子的两层小楼。办公楼建成后,募捐款还剩下一万八,阮如璋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又采购了六辆日本进口摩托车,派出所六个公安每人一辆。乐极生悲的是,眼看就到退休年纪的老公安姚阿申不服老,摩托车送来那天,太兴奋,执意要试驾,阮如璋在旁边怎么劝都没用。结果因为上了年纪,又是第一次,心里紧张,上去就把油门轰到了极限,“轰”地一声,摩托车飞了出去,人留在了原地,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把尾骨摔粉碎了,拄着拐办理了退休。

  对阮如璋和伏龙滩派出所这一系列离经叛道的行为,邹南粤面子上很难堪,但也只能默不作声,因为这些事之前政府没干过,但好像也没有哪条法律法规说不能干。

  接下来就是对没有进工厂的外来务工人员的管理方式由之前的一刀切改为更灵活的区别对待。居无定所的盲流,一经发现,按老规矩处理,遣送。在龙踞范围内有租房的,由房东出具的书面证明办理暂住证,房东担保,房东监管,发现问题房东负连带责任。

  一句话,做的所有这一切,立见成效。

  可依旧有特殊的极少数,像陈岭南这样的,即没有工厂给他开具证明,也没有房东愿意替他担保,但他又确实不属于游手好闲的盲流,这样的人该怎么管理?这就不能考虑效率和成本了,只能是发现一个,监控一个。

  在陈岭南去派出所“自首”后过去两个月,一天中午,阮如璋按照陈岭南之前说的地址找到岗丰村水塘边废品站。废品站是由废铁皮和木板以及石棉瓦搭建而成的一个窝棚。窝棚一侧的墙跟下露天堆积着各种废品,透过废品的体量和品类,阮如璋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垃圾佬应该在同行当中也算混得差的,因为废品的体量不大;二是这垃圾佬可能是同行当中极少数手脚相对干净的人,至少废品堆里没有明显的赃物。再看窝棚,阮如璋又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垃圾佬生命力真顽强,二是这垃圾佬真能凑合。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窝棚,墙体是铁皮和木板,顶上盖着石棉瓦,可以说是冬冷夏热,尤其在夏天,住在里面不中暑才怪。

  窝棚的门敞开着(应该说是没有门),走到门外探头往里看,阮如璋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光着上身四脚朝天躺在床上的陈岭南看上去就像一具饿死的尸体,胸腔的肋骨轮廓清晰,触目惊心。更让人灵魂一震的是,由于窝棚里的空间实在太促狭,陈岭南的脑袋几乎就在阮如璋脚下,而且还张着血盆大口。看到这副场景,阮如璋忍不住想,我要是跟他有仇,这个时候弄死他简直跟弄死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事实是,陈岭南在龙踞这么复杂的社会环境里能睡得如此坦然,确实是因为没有仇人。没有仇人有两个解释,一是说明陈岭南会做人,谁也不得罪;二是连同行都没觉得陈岭南是个威胁,连地痞流氓都懒得找陈岭南麻烦,说明陈岭南混得确实不咋样。

  阮如璋站在门下抬脚踢了一下床板。床上的陈岭南瞬时间睁开了眼睛,显然,他睡得很警觉。然而,醒来的陈岭南仅仅是睁开眼睛而已,却没有马上坐起来,更反常的是身体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目光也没有落在阮如璋身上,而是直直地望着屋顶。不明就里的阮如璋顺着陈岭南的目光也抬头望向屋顶,却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

  阮如璋说哎,你在看什么呢。

  陈岭南说没看什么,我浑身动弹不了。

  阮如璋说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陈岭南说没病,过一两分钟就恢复了。

  阮如璋说怎么搞的,你没去医院看过。

  陈岭南说没事,很快就好了,你稍等。

  阮如璋说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陈岭南说别别别别别,千万别啊——疼啊。

  接着,在阮如璋的注视下,陈岭南像一条从冬眠中醒来的蛇一样身体一截一截活动开来。这是一个令旁人感觉非常不舒服的过程——先是脚趾能动了,接着是脚踝以下部分能动了,接着是膝盖以下能动了,接着是整条腿能动了。同样的,双手也是如此,最后是颈部。

  看到陈岭南这副艰难的模样,一旁的阮如璋浑身汗毛倒竖,说这也太可怕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你都没去医院检查过么。

  陈岭南却像没事人一样无所谓,说出海打渔吹多了海风,我家祖上几代人都有这毛病,没得治,也死不了,不过这个时候旁边的人千万别碰,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恢复,不然疼得喊救命。说着,陈岭南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上的衣裳穿上身,说你是来抓我的罢。

  阮如璋说我看你最好还是上医院检查一下,我一个旁人看着都难受。

  陈岭南说也是,有时间是应该去检查一下——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啊。

  阮如璋说……哎,下次再说罢,我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你看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9

  教简光伢蒸馒头的那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操小玉意外失眠了。操小玉知道很多男孩子对自己有意思,简光伢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可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因此失眠,偏偏这一次会失眠,操小玉迟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其实也不难解释,首先操小玉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女子,其次操小玉也没意识到,简光伢对她表达好感的方式,跟之前那些男孩子其实有本质上的不同。之前那些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一类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另外一类是有事没事跟操小玉套近乎、请操小玉吃零食喝饮料、卖力地表现幽默大方。简光伢属于第三类,心无旁骛,直奔主题。对操小玉有好感的男孩子确实不少,可直接上手的,简光伢却是第一人。男孩子的幽默和大方,会让操小玉觉得有趣,但也仅此而已。而简光伢直接上手,却让操小玉心里起了涟漪。

  简光伢追求操小玉的方式之所以高效,并不是他天生就是情场高手,而在于他目的明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而简光伢之所以现实,首先在于他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具备比别人好的条件,公平竞争机会渺茫。其次简光伢已经打定主意从外面骗一个老婆回去,不然就得回去娶脑膜炎表姐何春香。最后操小玉还那么讨人喜欢,不剑走偏锋迅速把她拿下,很快就没他简光伢什么事了。综合所有这一切,简光伢要想达到目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闪电战,速战速决,不给操小玉回过神来的机会。

  那次成功约上操小玉后,简光伢又对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有了一个清醒的预判。首先,包括何雨生和何文在内的其他喜欢操小玉的竞争者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摘桃子,肯定会从中作梗。其次,操小玉尽管不够聪明,但只要有足够时间,她也会回过神来,而回过神来的操小玉是百分之百看不上自己这种男孩子的。总之,无论哪种可能性发生,自己都将空忙活一场。

  意识到这个现实,简光伢也加快了节奏。在牵上操小玉的手第二天,简光伢趁热打铁,下班后又跑去了表姐何齐的厂里。在去的路上,简光伢顺手在水塘边草丛里摘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进到厂里,众目睽睽之下,趁操小玉在机器前埋头干活,悄悄走到背后,把小花插在了操小玉的耳朵上。包括何雨生在内,车间里的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家伙死定了,接下来非挨揍不可。操小玉发现身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是简光伢。接着操小玉抬手摸了一下耳背,拿到眼前一看,顿时面红耳赤,在简光伢胸口重重推了一把,说简光伢,你鳖孙。简光伢笑着,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何齐的办公室。

  简光伢前脚刚进办公室,何雨生后脚跟了进来,跟何齐告状,说你知道这屌毛刚才对人家操一娜干了什么。

  何齐说干了什么。

  何雨生说这屌毛刚才在车间调戏人家操一娜。

  何齐说你确信。

  何雨生说这屌毛把一朵花插在操一娜耳朵上,都看到了。

  何齐问简光伢,说老表,你真这么干啦。

  简光伢说干了。

  何齐说你厉害。

  何雨生说操一娜生气了。

  旁边的何苦意味深长地的开口了,说你得出的结论要是这样,看来你是真的只适合单身。说完,何苦冲简光伢竖起大拇指,说老表,我都要跟你学习了。

  何齐附和,说老表,河南婆蛮不错,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简光伢没有给操小玉任何冷静思考的时间,乘胜追击,次日傍晚又来见操小玉了。来之前,简光伢又蒸了一笼馒头,蒸了豆豉排骨和清炒四季豆。取出前一天特意买回来的铝制饭盒,装上排骨和四季豆,上面放了四个馒头。去表姐厂里的路上,简光伢又顺路去卫生所买了一卷医用纱布和一支冻疮膏,又在路边地摊上买了两双袜子。

  见到简光伢递上来的饭盒,操小玉害羞,拒绝收下。

  一旁看热闹的人起哄,说操一娜,你就收下罢,简光伢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别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

  旁人越是起哄,操小玉越是害臊,执意叫简光伢把饭盒拿回去,甚至真的生气了。见操小玉态度如此坚决,简光伢也没有再坚持,最后从兜里掏出纱布和冻疮膏以及袜子,跟操小玉说饭菜我拿回去,这个你收下。

  操小玉看着简光伢手里的东西,说这是啥。

  简光伢说你是不是生冻疮了。

  操小玉确实生冻疮了,而且冻疮已经破了。但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因为脚上穿着袜子,袜子里面还垫了纸,不仔细看的话,谁也看不出来。突然听到简光伢说这话,操小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冻疮脓血洇出来了,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后跟,却发现并没有。

  操小玉想继续隐瞒,说你说啥哩,别瞎说。

  简光伢说我这两天都看见你走路撇脚——今天还是这样。

  操小玉鼻子一酸,恶狠狠地瞪了简光伢一眼,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纱布冻疮膏以及袜子,红着眼圈转身往宿舍跑。刚跑出车间,操小玉又折了回来,一把夺过简光伢手里的饭盒,说了声“你回去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跑回了宿舍,晚上也没有加班,一个人在宿舍哭了两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多,工厂里其他人都还在加班,操小玉端着洗脸盆从宿舍出来,惊讶地发现简光伢还没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食堂里。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操小玉说你怎么还在这。

  简光伢说等你呀。

  操小玉说讨厌。

  简光伢说饭吃了没有。

  操小玉说吃了。

  简光伢说药涂了没有。

  操小玉说涂了——喏,你买的袜子,我换上了。

  简光伢说哦,那我回去了。

  操小玉说简光伢。

  简光伢说嗯。

  操小玉说后天中午我有空,出去逛街罢。

  简光伢说真巧,我也有空。

  操小玉说德性。

  第三天上午,简光伢加快手脚把厂里的活忙完,洗漱干净,午饭也没吃就来到了和操小玉约定的小公园。这是简光伢第一次正式约会,能不能拿下操小玉,成败在此一举,所以简光伢也豁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带上了近一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七十块。这是简光伢打算春节回家还叔叔简有家的钱。当初叔叔为了支持自己出来闯荡,把家里几十棵树龄二十几年的杉木以一元一棵的价格卖给了村长何运卿。那杉木原本是给两个堂弟将来成家的时候建新房准备的,婶婶要是知道了,依她的暴脾气,叔叔肯定得脱一身皮。而山上的杉木没了,这么大的事又不可能瞒得住,所以不用猜,叔叔那身皮应该早就脱了。简光伢不止一次想过,叔叔为自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自己春节回去的时候不但要把钱还上,还必须加倍奉还,唯有如此才对得住叔叔。不过这一次简光伢改主意了——叔叔的滴水之恩确实该涌泉相报,但在自己的婚姻大事面前也应该先搁置一边。叔叔是明事理的人,如果自己能弄个老婆回去把香火传出来,他应该也高兴,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的。何况,操小玉人高马大,自己把她弄回去还能改良一下人种。在这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持下,简光伢决定今天拿这笔巨款跟操小玉敞开了造。

  然而操小玉却迟迟没有出现。

  在小公园里等操小玉的过程中,简光伢又一次遇见“喵喵”。“喵喵”是简光伢真正怦然心动的女孩。简光伢对操小玉是心生好感,是想娶回家做老婆的那种。而对“喵喵”,是看一眼心里就小鹿乱撞,但却不敢靠近的那种,因为“喵喵”太漂亮了。

  这是自己第几次遇见“喵喵”,简光伢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好像每次上街都能遇到。简光伢好奇的是,每次遇见“喵喵”,竟然都是在伏龙滩派出所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里,而且每一次“喵喵”脸上都挂着彩。这次也一样,“喵喵”从派出所后面的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额头和眼角各一块淤青,鼻孔里流着血,手里提着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脚上蹬着另一只没有断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滑稽地来到小公园里,在公园中心那棵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坐下来,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喵喵”是伏龙滩街上的娼妓,不过简光伢此时并不清楚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她叫“喵喵”。其实很容易就能猜到,从“喵喵”的妆扮就能看出一二,只是简光伢涉世未深,还不知道有“娼妓”这种职业存在。另外“喵喵”跟伏龙滩街上别的娼妓也不同。别的娼妓一看就知道是娼妓,因为她们具备娼妓的普遍特征,比如大都是已婚妇女,打扮妖艳俗气,言行粗俗无礼,背后有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保护,出来揽客的时候往往是三五成群。“喵喵”身材娇小,一米四出头,尖尖的小脸上长着一对又大又圆的眼睛,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你的邻家妹妹,而很难把她跟娼妓联系在一起。另外“喵喵”此时还未成年,身体甚至还没来得及发育,即使有意打扮成熟也掩饰不住她浑身的稚气。而且“喵喵”一直是独来独往,背后也没有男人保护——不然也不至于经常被人欺负。还有最特殊的一点就是,别的娼妓通常都对公安避而远之,唯独“喵喵”反其道而行,从业范围偏偏选在伏龙滩派出所眼皮底下,从没有离开派出所对面那个小公园。“喵喵”被人欺负有两个原因,一是身边没有男人保护,二是抢了同行姐妹的生意。在之后的多年里,简光伢在同一个地方遇到过“喵喵”无数次。几乎每次“喵喵”脸上都挂着彩,但简光伢依旧没有搞清楚“喵喵”的真实身份。简光伢一直以为“喵喵”只是一个经常被人欺负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喵喵”也自始至终没有把简光伢当成猎物。多年来,两人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相遇,无数次对视,可彼此之间却从来没有发生过交集,始终是陌路人。

  也是在这一天,“喵喵”的素描形象阴差阳错成了龙踞电器的商标。当时“喵喵”身单影只坐在电器厂门口大榕树下的水泥凳子上发呆,电器厂员工——业余绘画爱好者乔国切——把她和身边的榕树画了下来,被从一旁经过的厂长覃长弓偶然看到。覃长弓觉得画得挺好,顺手要了过来,截取画里的局部注册成了商标,取名“榕树”。数年后,“榕树”商标闻名全国。数十年后,更是闻名全球。然而,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商标上的人是谁,包括乔国切,包括覃长弓,也包括“喵喵”自己。

继续阅读:第十章 揍那两个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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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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