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这位裹着温暖的被子,穿着雪白的睡衣随意靠在床头的少年就是庞大帝国的统治者。像之前所有的帝王一样,他继承了阿曼达家族精美的容貌和柔软的金发。优美的轮廓,嫣红的嘴唇还有面颊上一丝不正常的红晕,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清秀的女孩子。 拉尔夫的目光在露比身上停留了一秒钟,抓住萨克里菲斯伸来的手。"我很好,亲爱的舅舅。"他腼腆地微笑了一下,眼睛有些奇异地发亮,"你呢?你好吗?"
萨克里菲斯有些紧张,他判断不出国王是否有狂躁的迹象。但夜里突然召见必然不是为了问好这么简单。他平静地回答道:“是的。 我很好。”
“那你高兴吗,萨克舅舅?和撒布丽娜订了婚?”骑士官的心头抽搐了一下,少年好像没有觉察到他手指微微的颤抖,自问自答道:“一定很幸福吧。莱伊路小姐是多么的爱你,连做梦都想成为你的妻子呢。”
想到刚才在苏家庄园里发生的闹剧,萨克里菲斯极其无奈地抽抽嘴角。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爱她,是不是。”湛蓝的眼睛带一点冰冷的情绪,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反问,“不爱一个人,也可以和她结婚——是你自愿的吗?如果没有人逼你,你会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吗?”
看似年幼无知的人往往会看得比成人更透彻。比起心思被看穿的尴尬,萨克里菲斯更担心的是国王的苦恼所在。等少年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后才谨慎地开口,“陛下,你是担心贝丽尔小姐不爱您吗?”
如同应和他的话,苍白的脸庞忧郁地皱了起来。“贝丽尔,哦,贝丽尔!”国王拧着眉尖喃喃自语,“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难道你真的不爱我吗?难道你真的不愿成为我的王后吗?我送给你的那样珍贵的戒指,”他翻转着苍白瘦弱的手指,“你为什么从来不戴呢?”
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苦闷,完全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骑士官感到有些不自在,当然并没有显露在脸上。
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露比的脚尖在丝绒地毯上画着圆圈,裙摆上纱制的百合花沙沙地摩擦着。不知怎么就想象起这少女在舞池中旋转的模样,发烫的感觉从头顶绵延到耳根。
这青年还是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突如其来的迷恋冲昏头脑,被无法控制的强烈情感牵着鼻子走入看不到光明的死胡同。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叫过朵拉女王一声‘妈妈’。可是我真的很佩服她。”露比的小动作骤停,这让萨克里菲斯收回了注意力,“没有被传统所束缚,能够勇敢地追求自己爱的人。我之前那么多任伟大的帝王,真正得到了爱情的,只有她吧。我亲爱的妈妈……”
这是十年来萨克里菲斯第一次听到他在平静状态下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这位从来没有拥抱过他一次的母亲,还是以这样沉痛而缅怀的语气。深深的心疼之情驱使他拍了拍少年的小臂:“您也会像您的父母亲一样获得幸福的。”
拉尔夫柔软的嘴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倒是和安德烈大公有些相似。萨克里菲斯赶走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再看时,笑容里那一点点温度不知何时降到了冰点。
人的情绪,具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可以把云朵一样柔软的线条在几秒钟内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羸弱无力的绵羊般的少年,似乎瞬间驾驭了心中沉睡的雄狮。这一瞬间,他和哥特拉之前所有的伟大帝王一样,具有了让人为之钦佩乃至臣服的霸气。
“你相信吗,总有一天,我会踏平尼索斯。让骑兵、步兵、水兵和吸血鬼军团,践踏尼索斯那卑贱的土地。”语气中迸发着仇恨,连湛蓝的目光里也好像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尼索斯国的贱民们,终将因为他们一时冲动的刺杀付出永远的代价。”
萨克里菲斯没有说话。在这句话中,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王者之风,而是极其强烈的暴戾之气。骑士紧张地做好了准备——随时,也许就是下一秒,这位国王可能会陷入不可自持的癫狂中。
奇怪的是,今晚少年的情绪似乎格外平静。如果没有露比的多嘴,也许这将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
少女的疑问中参杂着奇怪的声调——像是冷笑,更多的是忧虑:“陛下,您真的觉得朵拉女王的去世仅仅是遇刺而已吗?”
萨克里菲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发问,也没有想到要阻止。国王浑身一震,抬头看着陌生的少女:“你说什么?”
“难道帝都上下都秉持了官方的解释吗?可为什么我在图斯兰,还有许多不同的城市,听到的都是不同的说法呢?”碧绿的眼睛也亮的惊人,“为什么人们都说,女王是被害死的?不仅朵拉女王的死不是意外,连后来的阿尔缇妮雅——也是死于阴谋呢?”
“露比小姐!”萨克里菲斯低低换道,“在陛下面前请不要提——”他急匆匆地抓住少年开始颤抖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拉尔夫紧紧地闭住眼睛,可以看到薄薄眼睑下眼珠剧烈地转动着。然后他猛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足以震碎玻璃的尖叫。
首席骑士官是这样的一个人,很少表现出热烈的情绪,也很少会对别人恶言相向。可是他眉头紧锁眼神严肃的模样,确实让面对的人感到些许惶恐。
露比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抿紧嘴唇皱起眉头的萨克里菲斯,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下唇。犹豫很久才开口道:“很抱歉,骑士官阁下。”
“这不是抱歉的问题。”声音像是直接从喉头挤出的,“你不该说那些话的。首先,皇室之事不是你可以谈论的。其次,那些往事会让陛下发病——如果今天在这里的不是我,你会当场没命,知道吗?”
他警示性地向寝殿所在方位示意了一下。尖叫声早已经平息了,依稀能听见的只有思嘉嬷嬷斥责侍女们的声音。露比脸上的歉疚突然消退了不少,反而生出 一点点类似指责的神色。
“那些分明就是事实。全国上下都心知肚明,只瞒着他一个人?就因为陛下从不出门,诸位大人就这样欺骗他吗?”绿眼睛反而让他不敢直视了,“这就是骑士官大人所谓的忠诚吗?”
萨克里菲斯别过脸,说出连自己也感到厌恶的回答:“这是对陛下健康的考虑。”“可您也看到了,陛下并不是没有怀疑。那些尖叫,您也听到了,不是吗?”
他用沉默进行了回答。可以说拉尔夫的尖叫是疯言疯语,可那无疑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有人要杀我!他们杀了妈妈和爸爸,还要杀我!是她,她要杀了我!”
和受到不明攻击的那天所说的几乎一样。而且用的是“他们”。敏感的少年一定是对身边的威胁有所觉察的吧。萨克里菲斯深吸一口引得心口发疼的空气,重新正视她无暇的脸:“这真的不是您该关心的。露比小姐,皇室从来都不是那么光鲜亮丽的。它是一滩浑浊的水,您真的不应该搀和进来。”
少女压低了长长的眼睫:“我知道。”她低不可闻地说,“可是我也看到了骑士官大人的眼睛里,有怀疑的光呢。”
就像那天在水塔上一样,她说的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心事。萨克里菲斯叹了一口气。
低落的尾音渐渐消散在空中。他们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而谁都不愿先打破的静默。
不远处的花园里有夜莺婉转的歌声,萨克里菲斯突然想到,他还从没有听这位盛名在外的歌姬唱过一个音符。
下一秒他便被这个想法困扰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她的歌声究竟如何,难道是他应该关心的吗?不安的表情在大理石般光华的脸上一窜而过,依旧被碧绿的眼眸捕捉到了:“大人,您认为陛下深夜召您前来,真的只是为了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吗?”
他咬紧臼齿:“我想不。也许……”
露比愧疚地低下头。如果不是她的突然插嘴引发了国王情绪的暴动,也许深受信赖的骑士官真的将接受不同寻常的密令。“真的很抱歉。”少女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对她来说,行礼似乎是家常便饭,可又显得那么真心诚意。萨克里菲斯点头算是接受。“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吧。”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长长回廊。石墙上彻夜燃烧的蜡烛在地毯上投下并肩而铺的纤长影子,一言不发,好像多年的老友。
转上扶梯时少女问道:“贝丽尔小姐也住在内廷吗?”
“是。”
“皇室果然不同呢。在图斯兰,结婚之前新郎新娘若是见面会被视作不吉的。”她叹了口气,“虽然我是这样的身份,也曾做过成为某人新娘的梦呢。”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当她这样以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自嘲身份时,总有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中戳出——有些像心疼,又有些唏嘘。
“请不要这样说您自己。”萨克里菲斯低声道,侧过脸看着略带惊讶的她,“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何况,您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吗?”柔软的唇瓣扭曲出一点讽刺的笑,“难道我和莱伊路小姐是一样的吗?”
未婚妻的名字突然被提及让他措手不及。露比的眼睛在暗色中微微焕发着光芒:“如果陛下说的是真的,您不爱莱伊路小姐,却也可以和她结婚,共度一生呢。而像我这样的身份,就算遇到了真心相爱的人,恐怕也没有人愿意让家族蒙受这样的耻辱吧。”
“一定会有的。”他的反抗是这么的无力。以至于在她的逼问下再度丢盔弃甲。
“那么……难道骑士官大人会给我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