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色阴影威胁下,我们的友情是唯一的庇护所
金十安2024-11-28 11:139,810

1.

2013年12月30日,我坐在出租车上,掠过一条条街道,赶往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妇科病房。晨光落在灰蒙蒙的建筑上,灯笼、摆件、窗贴等红色元素多了,零星但刺眼。

到了住院部,护士让住院病人排成一队,在电脑上敲打。轮到我时,可能因为我面色如常、精神尚可,她比旁人多打量确认了一会儿。不久,旁边的黑盒滚出一截塑料带,上面印着我的姓名、床号、条形码。她套在我左手腕上,订上白色扣头,收仓入库完毕。

我分到的双人病房空荡荡的,邻床只有一团掀开的被子,人不见影踪。放下东西,我给领导发微信,告知我已正式入院,又给同事电话交代完工作的首尾后,才放下手机,收拾规整一番。等换上洗得褪色的白底粉红条病号服,与色彩饱和度极低的环境相融,身上的力气刹那间消散。我困乏地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因为腹部积水的压迫,我只能侧躺,想要作呕的感觉一阵阵往上涌。

“哐当哐当”,一阵轮椅声由远及近地碾压进来。

我睁开眼,见推轮椅的居然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那辆轮椅失力似地撞停到邻床床脚。“哎!”轮椅上坐着的年轻女人也被震得折弯了腰。

老太太扶那个年轻女人的手臂,她头和背仍躬得极低,一手捂住肚子,好像很痛。老太太比划一下轮椅到床边的距离,可能感觉颇远,不方便年轻女人上床,又费力地继续调转轮椅,再一次“哐”的一声,停在两张病床中间的过道上——这下,轮椅被卡住了。

我掀开被子,说:“我来。”

老太太约寞六十出头,装扮整洁,只打量我,手指骨节从手背上凸起,更牢固地撺着轮椅把手。她说粤语,声音含糊,语速倒快。我听迷糊了,只好按下护士铃。

护士一进来就满脸怒火,问她们去哪儿了。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解释,好像说她们去搞中医理疗去了。护士大声说:“不能外出,你们签了告知书,出了事自己担责!”

我有轻微的抱歉,好像不经意间揭破了一个秘密,但听口气,估计护士昨晚就知道她们偷跑的事了。

这时,轮椅上的年轻女人换了个坐姿,脑袋歪搭在轮椅背上,头发推到耳上位置。白净的皮肤上鼻子又高又挺,略微起伏的鼻峰,上面是皱成一团的眉心。像一座雕像。

床尾插的卡片上写着她的名字:陈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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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轮椅卡住了,护士探头向外喊了两声。稍后一个穿浅蓝制服的女人进来,她身高约摸1米6,力气却大,举重若轻地抱起嘉逸搁在病床上。嘉逸被摊开,我才发现她手长脚长的,一下子顶满一张床。

穿浅蓝制服的是护工。我赶紧问了护理费,护工答,是分等级的,不能动弹、需要人照顾大小便、翻身的等级最高,一天180元。但即使最高等级,也无法做到专人看护。他们是一个团队,几人排班,得看护整个妇科病房,工作内容包括换床单被套、派发病人服,还有护士安排的其他任务。

护工显然知道我和嘉逸都是手术在即,劝我术后起码订3天最贵的陪护。我之前在武汉住院,自己请护工,一天100元,贴身照顾,病情转轻后家人可不在身边。但这里的安排是默认一个病人必须配一个家属随身,我感到颇不便,但也无可奈何。我先生得下班后再过来,他说术后才进入护理期,每一天年假都要用在刀刃上。我琢磨术后没法起身,护工也不看针,无非是倒个尿袋,意义不大。可我又不想得罪这个护工,答复“再考虑”,嘉逸的妈倒是同意了。

医院安静又嘈杂。护士铃、训斥声、哭泣声、走路声、各种轮子趟过地板砖的声音从不停止。但在煞白底色和冰冷空气中,又能捕捉到很多平日里留意不到的细微,比如浆洗得粗硬的病号服的摩擦、指尖划过铁架的尖细刮擦声、吞咽水的“咕噜”声——还有,牙齿嗑开瓜子壳的清脆响声。

老太太不知从哪摸出一袋瓜子,倚靠在床头柜上嗑着。一个沙哑的女声冒出来:“我也要吃。”

我的邻床被护工抬上床后,一直不省人事地躺着,这会儿居然没事人似地坐起来了,她抓一把瓜子,挑了一颗递进嘴里。

我说:“不能吃,快禁食了。”

我们的手术都排在第二天,是同一个主刀医生。我是上午第一台手术,嘉逸第二台。这家医院床位紧张,检查在入院前都安排得七七八八。护士通知我们目前只能吃流食,下午6点后禁食。

她冷淡地回答:“没吃。”嚼两下,嘴唇一撅,吐在一个摊开在被子上的红塑料袋里。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断开阖的嘴,想:这算不算打擦边球?

通常,病友之间很容易搭上话,同命相连嘛。但嘉逸对我并不好奇,哪怕我正因腹部积液、怪胎一样顶着大肚子。她让她妈把电视打开,调大声音,盖过走廊上的嘈杂。我只好悻悻地闭嘴看书,但吵得啥也看不进去。

2.

术后,我在病床行进的摇摆中醒来,眼皮很沉。有个女声交代我不能动,得硬挺着。推回病房,护士又给被束缚的我身边插上更多的管子。

我的经验告诉我,我鼻子下连着氧气管,脖子上有个留置管在输液,伤口附近有根引流管,下面还插着尿管。旁边还偶尔滴滴两声,那是心电监测仪,触手一般连着我胸口的几处贴片。我的后脑勺反复汗湿,那块皮肤好像独自在热带雨林里发霉。但,肚子又被纱布层层捆住,还忍不住哆嗦两下,那块皮肤又好像正在过冬。

我在打一场声势浩大、地形多变的身体保卫战。

过了3小时,医生通知我可以用枕头了。此时麻药完全过劲了,止痛栓剂下了大半,但并没太大效果。连呼吸的起伏都难以忍耐,偶尔抽两下,扯得伤口更疼。

头痛欲裂,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想起我妈临终时说“我不怕死,但我怕痛”。我张口喊我先生,他凑过来,我想问能不能叫人再给我打一支麻药。最终,理智制止了我,我只动了动嘴唇。

大概到中午了,先生点的盒饭送到了,他抽开抽屉夹层准备用餐。我不太想闻饭菜的味道,头微微侧向嘉逸的空病床。这时,管床护士来到她床头柜上摆弄心电监测仪,大声问:“谁是陪床家属?”

老太太在旁边小步挪动着。

护士说:“就你吗?”

护工“哒哒哒”地小跑进来,我旁边一阵兵荒马乱,嘉逸终于被推回来了。

护士走后,我的注意力也留在那儿,好一会儿,我捕捉到她的大喘气声。我扯着干涸快劈叉的嗓子喊她:“嘉逸,醒啦!”

半晌,她开口回应:“我下半身没知觉了。”

我说那是麻药。

不一会儿,晕感在疼痛间隙袭来,再一睁眼,已是下午4点多。交接班的护士在给我量体温,说38度6,低烧。

嘉逸说:“我头也晕。”

敢情她正在留意我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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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8点,主刀医生带着一批小医生浩浩荡荡地过来查房。她把我们的家属都请出去,然后对我们说,我俩手术都成功。考虑我还没生育,加上术中和家属沟通的结果,医生保留了我的左卵巢和子宫。嘉逸虽然年轻,但浸润范围大了,卵巢、子宫和子宫附件全切了,位置靠下,就增加了造口。

我有点不安——她手术规模更大,而且居然有了造口袋。我之前结肠癌手术和造瘘手术同时做的,术前我爸跟我说“会有个袋子”,我都没太反应过来,当时我在医院已经躺了一个月,只想赶紧手术结束这一切。直到手术做完,我才知道医生将我的结肠末端缝在一个开在腹部的口子上,由于“造口”(假肛)没有括约肌,术后不能控制排便,得用造口袋收集排泄物。那个造口袋得随身携带,多有不便,而且伤自尊。

主刀医生转身对跟着的小医生说:“记得提醒胃肠科的来查房。”她冷静专业的描述让一切都显得合理且可靠。我和嘉逸都面色如常地道了谢。

医生离去没多久,我模糊地听见嘉逸的抽泣声,像某种年幼弱小的犬类,偶尔有“呃”的一声如打嗝般高亢地蹦出来。老太太跑到床尾按压着她脚边的被子,嘴里劝阻着:“睇住啦!”

老太太越劝,嘉逸越发大声,嗷嗷大哭,高亢的声音估计弹射到整个妇科病房的走廊中。我猜,她可能是意识到造口袋了。

她尖锐的嚎叫声也在我胸口频频重击,新伤旧疾汇聚的酸楚从心头冲进鼻腔和眼眶。我先生在旁边盯着手机,我不想被他看见,侧过头去,枕头抵住眼角,一会儿就打湿了一块,我的半张脸浸在湿漉漉的枕头里。

3.

不久,一个护士进来,拉上嘉逸的帘子,高声斥责她,说不能大动,会影响伤口。又过一会儿,一个年长的医生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过来了,自我介绍是胃肠外科的,帘子有一次阖上了。

帘子掀开时,嘉逸眼角和鼻头都红红的。我估摸我也是,就说:“现在只能躺平任人宰割了。”

她抽了抽嘴角,有点似笑非笑的:“我之前卵巢上有个肿瘤,很小,就1厘米,到家小医院切除了,病理检测居然是恶性。当时年纪小,没太在意,该干嘛干嘛。过了一年,越来越疼,才换到这家大医院。”

我说,我之前结肠癌,现在拍片发现卵巢也出问题了。

她说:“对,刚医生说你的既往史,我听到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强调:“我之前也是造口病人。”

“哦。”她这才触动地叹了一声,又抬了抬眉头。

我们加了微信。她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动态是:“为什么越坚强,老天给的考验就越多?”

即使已经接受了人生要和疾病抗争的事实,但是万万没想到,生活对我们使出的是组合拳。两个倒霉蛋,我想。

有个护士过来,再次拉上帘子,教嘉逸母女怎么护理造口袋。她妈保养得很平滑的脸顿时皱巴成一团,纹路冒出额头眼角,不忍直视似的站得老远,把帘子都顶出个尖角。护士唉声叹气,让我先生出去,小声地说:“搞不好也会感染的。我是胃肠科,也没办法随叫随到,是不是?”

嘉逸说:“把床摇起来!”

那时她还没通气起身,只偶尔在床上小幅动一下。老太太更害怕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有点为难,大概是不确定能不能让她坐起来。

嘉逸有点生气了:“那怎么办?”

最后,床摇起大概15度的小斜角,嘉逸又让她妈在枕头下垫个毛衣。她伸长脖子、够着头,去盯自己的肚子,试图学习怎么处理这新增的物件。护士简单讲解后,让老太太去拿盆子接在旁边,教如何盥洗造口袋。水流冲击到有刀口的肚皮,嘉逸痛得闷哼了两声。

我好像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困境,心里也堵。之前做完结肠癌手术,我的护工告诉我,她是实在没办法才接胃肠外科的单,“因为比较脏”。而一般心脏和脑部疾病开刀的病人比较受护工欢迎。

护理造口袋除了要不怕脏,还需要点专业手法,属于花钱都找不到人的。但,自己是没法嫌弃自己的,我很快就学会清洗护理造口袋。躺在床上的时候,护工协助我指导,下床后,基本是我自己操作了。

等护士走后,我告诉嘉逸,造口袋也分几种:“术后安的是一个量大的,要定时清洗的。造口袋还有底盘和袋子分开的,使用成本更高,但体积小不显眼,袋子可以直接丢掉,日常生活基本不影响。”

嘉逸听得很认真。我以为她会表示感谢并提问,方便我继续倾囊相授。可等了半天,老太太倒是掀起眼皮,歪头看向我的肚子,问我的造口在哪边。我说我已经做了造口还纳术,塞回去了。老太太转向我先生,给了个大拇指,大概是表达我先生人不错,没嫌弃我。

随后,老太太又动员我:“横竖都系囉,你帮帮忙。”

我点点头。我曾收到过一本造瘘术后护理手册,是相对轻松的漫画版,从台湾代购的。这份礼物来自一个没见过、已离职的前同事。他是一个直肠癌造瘘病人,只是在同事口中听到了我的事。被疾病分类锁定的人们,本该是天然的联盟。

4.

手术刚结束,护士给床头插的是红色、代表一级护理的塑料牌,然后换成了蓝色、代表二级护理的塑料牌,等快出院就是三级护理的绿色了。

我后来才知道,红色牌意味着护工要多跑几次,护工就收最高的费用,这不是我们能选的,但后面可以自由选择。我们下床后就通气了,慢慢能吃点流食,针剂少了,也拔掉了尿管,我给的最低的护理费用,但嘉逸开给护工的一直都是最高的护理费用,日结,我看服务也没啥区别。

刚开始,嘉逸母女会喊护工来搀扶入厕,但护工通常来得很慢,嘉逸就独自在洗手间清洗造口袋。如果时间太久,她妈就敲下门,她在里面有气无力地应几声。有时等她打开门,护工又被别人叫跑了。她只好靠墙立几秒,再躬着背、手搭在她妈的肩膀上,在微弱的搀扶借力下,一颠一颠地挪上床。

不止病房的人,走廊加床的病人和家属也会进来用洗手间。一日,洗手间的门敲了几次都没开。嘉逸等太久,就用手肘撑着床垫起身下床,又侧身去提引流管。可能是造口袋过胀,也可能封口处因为清洗、流汗等漏了,一些稀烂的排泄物滴到了床单上。尽管有费劲按住,地上也多了几滴。

一般情况下,清洁工一天只来一次,就是在早上查房之前拖地和清理垃圾,日常有垃圾就是家属自己拿去丢。嘉逸妈在走廊上叫了一会儿,可能口播相传,清洁工终于姗姗来迟。

妇科病房不常见造口袋,清洁工看到地上、床上的排泄物,跺脚大叫:“你们房最脏,每次都花我半天时间清洗。”一边说,她的一只手还夸张地划圈,那动作好像我们整个病房都是脏的。其实,她完全是栽赃,嘉逸的造口袋之前没漏过,只在洗手间清理。

洗手间里的人被大动静惊到,终于推门出来了。但嘉逸妈已经顾不上了,蹲在地上用纸巾擦拭污物。清洁工一看就更来劲了,她退到门边,挥手让我们去借杂物间的工具清理,还强调:“完事了工具也得洗干净。”

门边有几个好奇的人头聚拢过来,往里面张望,毫不掩饰地打量嘉逸的脸。我好像被突然按下某个愤怒的开关,尖叫起来:“你过来,你指一个出去帮你拖地的?我现在就去投诉你!”我作势往外走,但我的引流管缠在床架子上,猛地躬身拿,压得我伤口痛得一抽。

这时护工走进来,将一套干净的住院服放床脚,又箍住清洁工的肩膀,把她往走廊带。清洁工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不干净的环境会影响病人的康复……”

=======

我终于取下了引流袋,和嘉逸互看一眼,一起慢慢地挪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嘉逸说:“不要看我。”

我扭过身,因为一只手还得提着引流袋,干脆把她待穿的干净衣物一件件搭在我肩膀上。她比我高两个头,正好方便取用。

一阵脆响是造口袋更换时塑料摩挲的声音,夹杂嘉逸的沉闷的吞吐;肩膀的重量在减少,背后有点风、不小心扫到我衣角,我知道她开始换衣服了。在这狭小的混杂着尿液和酒精味道的空间里,我们的呼吸清晰可闻、和谐共振,好像获得了一种隐秘的连接。

收拾妥当,嘉逸拍我肩头。我扭头又费力地把头抬起,看到她微汗的额头在灯管下亮晶晶。

嘉逸说,你抽烟吗?我说不抽。我以为她问的是习惯,结果她的长胳膊伸到马桶水箱后面,拿出了一包香烟。她抽出一根,细长的那种,又从柜子里扒拉出一个打火机,把烟点燃了。

我震惊地想:“病房禁烟么?签的告知书里好像也没。但洗手间里抽烟是不是还蛮危险的?她术前还跑出去搞中医理疗、还在嗑瓜子,她胆子挺大的。”

白色的、细长的烟不甘心地从她的指尖处蜿蜒而出。还好,不是呛得人想咳嗽的那种,但也直冲鼻腔,是种古怪的果香味。

我的头顶云雾笼罩,面目模糊的嘉逸说:“不会没影响的。”

我反应过来,说:“是。一次看电影时吃爆米花,胀气还蹿稀。造口袋特别重,粘胶好像要脱了。我手插口袋,假装镇定地隔着衣托住袋子底部,还在洗手间外排了半天队。打开发现已经漏了,清理用了好多纸,洗了半天手。我也会觉得恶心,会嫌弃自己。但出来只会和朋友谈论电影。我撑住了,才能让身边的人有点希望,自己才能有一点体面。”

“你不懂,我是模特。”她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进马桶,按下冲水键。

从洗手间出来,清洁工和护工已经一起换妥了床单被套,对嘉逸妈说:“你就去买个护垫呗,免得再弄脏啦!不贵的,楼下药店有,您赶紧去买一包。”

清洁工态度和缓多了,朝向嘉逸说:“哎,你也没办法。但我们很辛苦的,保持卫生不容易,多多体谅我们。什么投诉不投诉的,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又是对我说的。

在任何一个环境混得久,人都有点生存小技巧。嘉逸和我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5.

熟悉之后,嘉逸告诉我,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好看,所以还没出社会她就开始做模特了。后来,她在一个小商业中心的二楼租下大概6平的铺面,开了一家服装店。

说着说着,她兴致来了,讲起了自己的生意经:“要赚钱是不会逛装修得好、还有拿货限制的批发市场的,岗顶、三元里,有些内行人知道的外贸货。一堆货就摊在地面塑料布上,翻检速度要快。也有眼力跑偏的,衣服挂在架子上卖不掉,穿塑料模特身上也不行。我就上身,上身就能卖。”

积攒一批老客后,她终于拿下了一个街面铺。她强调:“街面铺很难拿的,店面大了三倍,但租金贵了十倍不止。我很兴奋,终于可以放下一张沙发,中午躺一会儿了。”

她涌出很多的经营想法,开始联系番禺和中山的服装工厂,询问能不能接小批量的订制,尝试独立设计。但新请的店员不是很得力,她跑前跑后地折腾,本来还想拖一段时间过来住院,但痛的频率越来越密了。

她妈妈突然喃喃自语:“唔识拍拖啊。”意思是不懂谈恋爱。老太太叹着气,继续琢磨,“病咗,更难揾对象了。”

正在徐徐展开的事业版图突然被打断,嘉逸半天接不上话。我告诉嘉逸,我也有拖延心态。

某日下班,我在惯常拥挤的晚高峰地铁上打着瞌睡,随着人流左右颠簸。快到公园前换乘站时,一女生透过人和包之间狭窄的缝隙,挥手并大声呼唤:“我要下车了,你快过来坐啊!”居中的人群顺着视线投射的方向、彼此打量着脸孔和身形,迅速捕捉到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凸显的肚子,想说:“我没怀孕,误会了。”但是看到大家费劲地把屁股、包包往两边收一收,留出条窄道,我只好在好心人的集体目送中落了座。

原来我的肚子已经大到非常明显了,晚上压迫得也愈加难以安睡。

我本在某省级医院定期复查,最近一次判断为包裹性积液,心中存有疑虑,但我欣然接受。住院的常客会更明白白色阴影威胁下,正常的生活可贵但薄如蝉翼。我终于下定决心,改在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问诊。彩超拍到我的盆腔里一个最长边10厘米的囊实性肿块,综合回声血流状况来看,有肠癌转移的可能。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

病房的分布是个回字型,我们越来越喜欢出去,一高一矮,推着上面挂着药剂的铁架子,在走廊上移动。因为清洁工的嚷嚷,在闭塞压抑的环境中消息传播很快,某些病人家属知道嘉逸肚子上有个袋子,有时会嘘嘘地比划一下。

对此情景,我不太陌生,之前在胃肠外科待了大半年,虽然造口病人比妇科病房里多,但也是会被特殊标记的对象,有的眼神没啥恶意,但大喇喇的。

走廊一角放着电视和几把塑料椅,还有一个大的玻璃窗,没什么养眼的花花草草,只是一条马路,每天匍匐在那里,任车水马龙地过。窗外是高速运转的都市,我们是被甩落的人。我们常停在那个角落,看着窗外发呆。

嘉逸说:“以前我妈说一句,我跟着吐槽一句。她人很好,和我爸感情也好,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不太想纠正什么了。我妈挺可怜的,老人家了,还要护着我。”又说:“你老公现在看着还不错,但是得小心些。”

我问得小心哪些地方——她虽然小我六岁,但我总感觉是同龄人。

她毫不犹豫地说:“钱吧,主要是。我其实谈过恋爱的。之前朋友都说那个人样貌、事业样样不如我,但对我实在是好。”

“然后呢?”我捧场地问,尽管答案也不意外。

“第一次手术时还有出现,我妈见过的,他自称我同学,后来就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头靠着白墙,把长腿往前一伸,“关关难过关关过,我妈老这么说,但这样的人生太被动了。我本来对生活是有计划的,结婚没纳入日程,所以这方面只有一点点难受。”

疾病让一切失重后,分辨痛苦的来源和分布轻重可能没有意义。我只好奇地问:“什么样的生活?”

嘉逸的手在前面的空气中抓了一把,能看到细长白皙手臂上被留置针头顶得凸起的青色静脉:“多搞点钱,45岁后就享受人生,现在肯定是不行了。”

说完,她却笑了。

此时我的病理报告已经出来了——之前的结肠癌是高分化期,这一次是卵巢癌,中分化期。分化程度越低的,生长更快,发生转移的几率更高。我的未来很模糊,但我也笑了。

6.

在能下床走动两天后,护士把我们的床头牌换成了可以正常饮食的绿色。

晚上,一个黑衣人过来给嘉逸送饭,嘉逸说是她父亲。我有点惊讶,和我先生小声说:“她爸居然才来。”先生说,其实嘉逸手术当天他也来了。

嘉逸妈在本地女人里算高的,约莫1米68,但嘉逸爸只略高点,又佝偻着背,身形瘦削。他脸色灰黄,喉咙处黑黢黢的,我定睛一看,好像是个洞,吓得我眼神往外弹开了。

他和我先生聊了下,声音含混。他又掏出一个随身的本子,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先生回来告诉我说他是喉癌,也手术了,正在做放疗呢。我内心感慨,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就“哦”了一声,又下意识觉得“哦”的这声很像嘉逸。

嘉逸跟我说过她家的氛围还不错,但这次同时见到她的父母,我才有了实感。她爸虽然只偶尔低声和她妈说几声,但是眼神会飘向我们,是柔和带着善意的。她妈也好像获得了精神支持,变得爱说爱笑了。

嘉逸妈递给我一团米包,说是他们家乡的特产。我用筷子戳开,尝了口,不算好吃但也不难吃,味道很复杂。嘉逸说里面的馅儿可以自由发挥,她的家乡用了虾和肉,所以是咸香口的。

我说:“哦,那就是粽子吧?”

嘉逸妈说不是,叫啥来着?我没听清。

嘉逸突然说:“我希望我有个兄弟姐妹的,你知道吗?其实我之前可能有个哥哥。”

我说我其实可能有个弟弟,我妈怀上后打掉了。嘉逸表示很可惜,我说是:“这时就发现人多还是好些。”

那天,我们乱七八糟地扯了很多,直到护士来敲门,说我们聊天声音有点大,医院也快清场了,我才发现时间已经快到晚上9点了。

往后的两天,嘉逸爸继续来医院送晚饭,他出现的时候,我们一天的针剂也快打完了。大家就说笑一会儿,我精神都好了很多,但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两天。

======

2014年1月16日,医生查房后,我被通知出院。注射完一小袋药剂后,护士拔掉了我的留置针,但引流管还没取——医生说,还需要观察引流袋的血流情况,但床位紧张,过几日去门诊摘。我的床位已安排了新病人,人家和家属已经拿着行李在门口等待了。医院的人流量很大,即使是肿瘤病人,也只是人来人往的一波。

嘉逸还没消息。她虽年轻,但手术规模大点,常陷入昏睡。我打包的时候察觉她醒了,而且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不敢与她对视,急迫出院的我好像一个叛跑者。

嘉逸突然说:“手腕带。”

我两眼懵懵的。陷入白色床具里的她略抬起自己的左手示意,继续提醒:“不能带出院。我上次就忘摘了。”

我用力地扯手腕带,有点难,它很有韧性。我又试图从接口的狭窄处掰,掰得我的手腕红了一圈,才终于掰大了点。我把手从腕带圈里扯出来,随后把腕带丢进垃圾桶里。

这时消息灵通的护工赶过来,熟稔地说:“出院啦?祝你平安。”我看过有的家属或者患者会冲这句话塞她一个红包。但我只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我走到嘉逸的面前,想说句谢谢。没有她,我会陷入自怜的处境、难熬得多。但意外的是,竟然有点难开口。

她倒是拍了拍床,我挨她坐下。她的嘴角拉扯出略向上的弧度,说:“你总说没事的,就很扯。但把手腕带留在医院里,以后就真没事了。”

我察觉她开了个玩笑,就说是。

过了一周,嘉逸也出院了,她找我要了“小袋子”的淘宝链接,尝试后说穿衣服还是很局限。看她的朋友圈,大概已成立了七八人的小团队,我说:“你都是老板了,有些衣服请店员上身吧。”

她在那头不知表情的“哈哈哈”几声。

7.

春节,外面纷纷扰扰,亲朋对我说话也是客客气气。住院时,我想赶快恢复投入有烟火气的生活,可到了春节不用跑医院了,我却好像没办法融入世俗生活。

我突然想起在病房吃的那一团米包,当时没细品,但感觉应该再试试。我查嘉逸老家的特色饮食,有一种叫生菜包,但感觉又不是,而且记得她妈说的是一个字。我给嘉逸发微信询问,她没回复我。

我后续是否需要化疗,有点争议。基本共识是,我之前手术化疗后未满一年就转移了,显然之前的化疗方案在遏制癌细胞这块是不足的。如果再安排,需要更强烈的方案,但对人的耗损很大。

在家休整了一周,我就去广州市肿瘤医院做免疫治疗,医生说越快开始越好。在我看来,是类似换血的方案。抽出我的血大概100ml,经过一周的处理,培育一些抗体,再注回我的身体。这办法的有效性有争议,但没什么不适的反应,一个疗程1万多,还挺贵的。

这家医院和疗法是嘉逸介绍给我的。原来之前她在术前跑出去,不是去做我误以为的中医理疗,而是做免疫疗法。嘉逸说她爸也在这家医院做的。

2016年,也就是我们做完免疫疗法的两年后,中国青年魏则西在接受DC-CIK细胞免疫疗法后去世,引发了公众对免疫疗法的质疑和担忧。

我一共做了6个疗程,不记得第几次去医院的时候,我出来就在一楼遇见了嘉逸爸,他一个人,外形还蛮好辨认的。当时我俩隔一个大厅,但我很激动,不顾人来人往,喊了起来,也不知道喊啥,毕竟住院期间都没太说过话:“哎,叔叔,嘉逸怎么样了?微信也不回。”

不知她爸有没认出我,他的手在头上方挥舞了两下,走了。

我走到医院门口,才发现自己忘记提前叫滴滴。手机划拨两下,落在地上。我蹲下去捡,半天没站起来。

===

我和嘉逸同住了两周,认识不到一个月,至今时间已经流转了快10年。

我回到原来的单位,做着一份无望的工作,因为是国企且工作满10年,我并没有被辞退,只是工资相比同龄人停滞不前。生活上,我和先生各过各的,会刻意避开对方的活动空间,似乎一旦交接就要爆发什么。

最近,我时常回想起嘉逸当时说的“未来”——她的朋友圈没设置过近多长时间可见,那时候微信还没这个功能。点开头像,她还在里面吃鱼或者旅游。

我想,生活是有惯性的,尽管痛苦,但方向没有变。也许嘉逸还在开服装店,都这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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