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原本热烈的鸾帐,渐渐泛起了冰凉的冷意。
“枝丫——”
那是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夜长流离了她、出了屋子。
瞬间,一种空落落之感席满了全身。
这包括她的心。
只是,还不待桑榆多想。
她刚将夜长流覆在她背上的里衣扯下堪堪拢在身上。
便见两个丫鬟抬着浴桶进了房间。
跟随其后的还有抬着热水入内的丫鬟。
与一位背着药箱的女大夫。
这是——
桑榆泡了药浴,背上的烧伤又被女大夫精心上了药。
一番调理之下,只觉神清气爽,之前被火燎伤的阴霾,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虽然,这场出了人命的大火,注定还不会轻轻揭过——
只是如今有大夫的诊治,总好过她对伤口胡乱地包扎。
她伤的本就是皮肉,虽然刚刚那伤似拉扯得更重了些许——
可精心上药诊治下,不过短短时间,伤口似全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遭一把火带走了邹管事,代价眼下来看,倒是不大——
只是,夜长流如今不是恨她入骨么?
他不是巴不得她不好过、好报仇么?
怎么会,见她伤了,好心找大夫来给她医治?
他对她,尚有恻隐之心?
桑榆的心不由得轻颤了颤,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涌入了她的喉咙。
甚至她的精神中,不免泛起了几分小惊喜。
连她两三年来一直紧绷的面色,都不免变得柔和了几分。
她轻抿的唇,不由得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弧度。
只是,很快这样难得的温暖小意,就被一阵深深的错愕所取代。
乃是医女石思思给桑榆上完最后一层药后,又将一盒药膏送 入了桑榆的手中,语气冰冷地道:“主子说,不喜欢通房丫鬟背上带着伤服侍,这盒药膏你早晚使用,三日左右,烧伤便可全好,便不耽误你服侍主子。”
通、通房丫鬟?
服侍、主子?
桑榆愣了愣,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都有一刻的凝结。
她好似石化了。
想问些什么,石思思已经带着医药箱走了。
独留下坐在榻上的她,和她手里一盒圆圆的药膏。
药膏盒是瓷制的,此刻泛着冰凉的触感。
那样的凉意之深,也在提醒着桑榆,方才石思思说的话,全是真实发生的!
如今在夜府,石思思是夜长流的人,口中的主子,只可能是夜长流。
所以照这么说,石思思话里的意思是,夜长流要让她做通房丫鬟!
因为不想睡血淋淋的她,觉得流血的她脏,所以派了医女来给她诊治!
所以日后,她在这夜府,该怎么……活?
锃亮高大的铠甲悬于身前,威严的铠片上,密密麻麻布满着数不尽的刀痕。
铠甲的铁质极佳,历经了数次刀枪剑砍,也未有太大的、致命性的伤痕。
可便是一道道尚浅的刀印。
也可看出铠甲的主人在穿着这玄铁铠甲上阵杀敌时,究竟经历了多少激烈的刀林剑雨。
那个自来便一腔英勇的男人啊,曾与她说过——
“阿榆,我虽生于将军世家,自小习得一身武艺。
可我心中的最得意事,从来便不是继承夜家的衣钵,去做一个将军,上阵厮杀。
阿榆,战争有什么好?
所谓战场上的敌人,真的是敌人么?要死在我刀剑下的敌国兵士,真的都是十恶不赦、必须成为刀下亡魂的罪人么?
我看不尽然。
我幼时曾跟着父亲和大哥在战场上待过,因为一个意外,我被敌军当成孤儿带进了他们的营帐。
他们以为我孤幼无依,明知我是南国的孩子,还是对我起了怜悯之心。
将我带进他们的营帐后,好吃好喝地招待我,还给我讲故事、跳舞逗我开心。
在此之前,父亲曾与我说,敌国的军士都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他们血腥残酷、无恶不作,南国边疆所有的灾难,都是那群恶魔带来的,他们没有人性,南国人人人得而诛之……
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
阿榆,你知道吗,那些敌国的军士,根本不像父亲大哥说的那样,是魔鬼。
我与他们近距离相处的几个时辰,他们分明都是有血有肉、有情义有善心的寻常人。
那夜他们围着篝火,不仅照顾我,还聊家常、话抱负,述兄弟之情,讲对家人妻儿的思念……
他们不仅不是魔鬼,反而十分可爱,不输夜家兵士的可爱……
幼时的我甚至心想,等我回夜家军营后,我要将我看到的一切告诉父亲和大哥,让他们知道敌军真正的好为人,从而不要再残酷地厮杀……
可阿榆,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一刻……
父亲和大哥知道我被敌军带走了,十分着急。
原本计划几日后才进行的大战,提前到了那晚就大举偷袭敌军,想以此奇袭,并将我救出去。
那夜围着篝火的残酒甚至都没喝完,那些前一瞬还各种逗 弄着我开心的敌国大哥哥们,就那样一个个死在了我的面前……
父亲说,他们该死,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夜家军,就是南国的百姓。
可在我看来,当那群敌国的兵士褪下铠甲的时候,他们又跟寻常的百姓,寻常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要跟南国人、南国兵士,弄出各种各种的对立,在南国和夜家军中给他们标出魔鬼的名头?
我不懂。
当父亲和大哥挥舞着刀剑,让那些前一瞬还对我友善嬉笑的敌国兵士,全都血淋淋倒在我面前的时候。
我很难过,很不解。
我挣扎着,想让父亲放开我,甚至还想跳下去,护在那些敌国兵士的身前。
我大声地质问父亲和大哥,大声地反抗。
可换来的,只是父亲严厉的训斥。
我为那些敌国大哥哥们的死感到十分痛苦。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恨杀死他们的人……
谁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曾待你友善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无动于衷呢?
我是不能。
可是,又当我四下看去,看到死的人,不仅有敌国军营里曾对我善意以待的人,还有我也曾朝夕相处过的夜家军人的时候……
我更痛苦,更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