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九天阙城门紧闭,北齐兵勇退去,可是城中仍旧人心惶惶,城外负责堵水的官兵再度无功而返。滔天洪水不消一刻,便会涌入九天阙,再不消几刻,整座边城都将成为一片汪洋。
殷若虚正值心慌,眉头皱得更紧,忽见一人单枪匹马,马踏黄沙飞驰而来,浑身披带盔甲,头发却披散着,不辨男女。
士兵慌忙举起铁枪拦截,马受了惊一般疯狂跑起。却见那人摘下头盔,发丝飞扬,一张白腻的脸上夹着些泥土和鲜血,细细看去,那眉眼轮廓,竟如同紫台中的余萱,女子大喊:“若虚,救我。”
殷若虚眉头微皱,手掌轻轻一挥,军帐周围的士兵收去铁枪,恭敬立好。身披裘皮的男子大步跨出军帐,眉头紧锁,一下跃上马背,紧贴着女人,握紧手中缰绳,狠狠用力,马长长嘶叫一声便止住。
殷若虚下马,女子脸上带着一点恶作剧的笑容也跳下了马。素手一伸,殷若虚拗不过她,只得阴沉着脸拉她下马。女子下马后跪下行军礼到:“臣妾叩见陛下。”
帐中的姜碧和帐外的士兵都愣住了,殷若虚这些年忙于征伐四方,后宫未有皇后,只有华妃安瑜一人,如此看来,这个女子定是华妃无疑。
“华妃,此乃边关重地,你未经传召前来,可知罪?”殷若虚面容阴沉,看着那张肖似余萱的脸,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
那是余萱走后,他刚刚即位,母后逼着她册立六宫,他却始终不愿。直到一天,醉酒后,凑巧见了母后最小的侄女安瑜在桃树下起舞,看着她的面孔,极似余萱,心中不由得一惊。七分醉意,三分清醒,当晚便宠幸了她。看着身下人娇羞婉转,俏皮可爱,依稀仿佛正是青梅竹马。酒醒后,却深深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子,不久,她便为他诞下长子,取名殷湛,于是册安瑜为华妃。
“华”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华。正是他与萱儿的誓言。
回过神来,却是华妃抱拳,答道:“臣妾听闻黄河决口,陛下派士兵取土建堤。然而,臣妾曾听闻李冰父子治水,言河水可疏不可堵,依臣妾愚见,陛下此番堵水,不如开渠引水。”
“此法,是好。只是规划布局耗费时日……”殷若虚目光灼灼盯着面前一身戎装的女人。
“老弟啊,还可是什么?这弟妹机灵无比,定是已有了万全之策……”姜碧一拍桌子,座子上的一排茶杯被震得碎了好几个,姜国主却猛然想到那个碎的最厉害的正是自家老婆给的,不由得一阵心疼,连忙一把拉住身边小世子,“阿曼,那个啥,这杯子不是你爹摔坏的,听见没有,你娘问起,就说是你自己打碎的。到时候,爹给你打一把长剑,比你爹的刀还要锋利,就这么定了!”
周围侍从无语,小世子姜曼满脸黑线,不过想到自己的长剑,不由的坚定的点了点头。姜碧看到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儿子,不仅么有丝毫愧疚,反而生出一种后继有人的荣誉感……
殷若虚目光深邃,片刻大手一挥,下令道:“华妃,此时朕便交给你。三天,你的方案必须成型。”
华妃拱手,眼神中的笑容俏皮可爱:“陛下放心。”
三日中,他看着安瑜为止洪水,赤脚进入及腰的冰冷水中探查汛情,连脚被河中异物刮出血来也不清楚,却是一波洪水涌来,溅湿了她一身,冷得直哆嗦。殷若虚身形一动,手摸上自己身上的狐裘,险些就要冲过去给她披上,然而双手紧紧握住,却硬生生的止住了。手揉上眉心,究竟余萱和安瑜,哪个才是他现在心中所爱?
姜碧此刻正站在他身后,随手将一个松果扔给身边的儿子吃。半晌,才认认真真的说道:“你姐姐嘱咐我告诉你,叫你善待安瑜。可是我当真不知道,这安瑜,究竟哪里比不上余萱?纵使你这么多年割舍不下,也该学会怜取眼前人啊……”
眼前人嘛……殷若虚一阵苦笑。
华妃安瑜聪明机智,亲历险地,仅仅一天便绘出图纸。整个水渠形状似一头牛,牛胃称月沼,用来旱季蓄水。十一条水渠环绕黄河谷地一圈,最后并入黄河。将决口处分出大大小小十一处沟渠,每当洪水暴涨,十一处沟渠便可以分流。若是到了农忙缺水时期,每个沟渠口上都设有筒车,可以调出黄河水灌溉。并且每个水车的高度设定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使庄稼枯死,永不会大水漫灌造成盐碱。
此法一出,连皇宫中的大学士都暗暗称奇,百姓更是赞不绝口。其余各地都各自效仿,将此法名为“安妃渠”。果真不出三日,各个工程井然有序的进行,洪灾想必很快过去。
此刻,北齐使者也来到黄河南岸请求三国停战,殷若虚和姜碧也派出使者进行谈判,终于一个月后敲定,三国和解,再定国界,以黄河北岸为界,以北为北齐,以南为南齐。至此,大齐帝国东到大海西到突厥,北到北海南到交趾的辽阔疆域,被一分为二。史称大齐南北朝。
而南朝,虽然扩充了疆域,却也得答允与北朝开启互市贸易。每年向北朝出售鱼米之乡的稻米。
殷若虚听使者报来,心情大好,又想到华妃之功,不由得含笑问道:“华妃,想要何赏赐?”
安瑜唇角微抿,一抹顽皮的笑意闪现。
华妃说道:“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殷若虚一怔。
身边的姜碧接口道:“当然了,弟妹,你只管要,你立了大功,要什么他还不得乖乖给你。要是不给,老子代替他姐姐收拾他。”姜碧开口,声如雷霆。安瑜轻轻一笑,却并不搭理。目光灼灼直盯着殷若虚,男子不由得轻轻点头。
“好!安瑜想要王上,云舒云卷、天涯望断哪怕碧落黄泉,心中都只有安瑜一人!”华妃眼角的玩味褪去,眼中的坚定告诉了所有人她的愿望。
殷若虚怔住,目光闪躲,只盯着帐上的江山社稷图。姜碧暗叹一口气,知道他心中还是没有转过弯来。
尴尬半晌,还是姜碧率先开口:“那啥,弟妹呀。你要个别的吧。”
阿曼被他老爹一踹,也是开口:“是呀!舅妈,不如把舅舅的心口那块玉要过来,阿曼……”
“你个熊崽子,他奶奶的不许乱说……”姜碧急忙打断,这熊孩子,真是越帮越忙,一个爆栗砸在阿曼的脑袋上。殷若虚心口那块玉是余萱给他的定情玉,雕着桃花星影,殷若虚宝贝得不得了,死都不摘。不知怎么竟被阿曼看见,方有了这个乱子。
再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安瑜,目光依旧坚定,只是听了阿曼这话脸上更加白了几分,贝齿紧咬嘴唇。唇角升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眼中的泪水仿佛就要破眶而出。僵持半晌,终于是安瑜再次开口,“是安瑜造次了,刚才不过一句玩笑,请王上宽恕。”
说罢,深深俯下身来,再次抬头,眼中泪水尽干,锦袖却湿了一块,再抬起头来,脸上还是挂着美艳的笑意,只是那笑太过空洞凄凉,全然不见了之前的少女风姿,叫人看了心疼。殷若虚看着她,不由得叹气。
“其实安瑜的愿望是,”华妃长吸一口气,说道:“天下十年,不加赋。”
殷若虚一口气稍松,袍袖一挥,“准奏。”
“谢王上隆恩。”安瑜再度俯下身去。心中没来由的一抽,殷若虚双手情不自禁的就要去扶她。目之所及,却是面色白中带青的安瑜起身退去,转过身背对着殷若虚说:“臣妾出宫太久,太后和阿湛无人照看,该回宫去了。”
一旁安瑜的小婢偷偷问安瑜:“娘娘气色这么差,可是动了胎气?”
殷若虚和姜碧俱是一震,华妃她,怀有身孕了?
殷若虚面露喜色,上前跨上一步抱住华妃,抓着她的手问道:“阿瑜,你有孕了?怎么不告诉朕?”
阿瑜,总是阿瑜,叫的究竟是紫台中的贵妃余萱,还是安瑜?
安瑜不漏声色的抽出手来,答道:“三个月了,胎气已稳。皇上战事繁忙,臣妾不敢提及。臣妾出宫已久,这就回去。”
怀有身孕,眼前的女子不是一度娇生惯养吗?却甘愿为他骑马飞奔千里,冒着滑胎的危险查看水情,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出治水方案。受着伤痛却为了他咬着牙不说。
她还有了她的孩子……
她陪着他过最艰难的时光……
她说,想要他天涯望断哪怕碧落黄泉都只她一人。那样骄傲的女子,跪着求一个承诺。
可是他呢?他干了什么,他的迟疑生生断了她的念想。他只把她当做那人的替身,从未真真正正看过她,抹杀了她所有的努力。
一恸之间,再也不迟疑,死死将她搂住,彼此呼吸可闻,他说:“孤陪你回去。”
安瑜却轻轻将他推开,顺从地低下头,声音轻柔而恭顺,却带着明显的拒绝:“不必,臣妾自己可以。大王还有国事要忙。”
殷若虚一时语滞,在一个回神,却是安瑜被小婢搀扶着向马车走去。
身边一声巨响,却是姜碧大声喝道:“小崽子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你们娘娘马车里填上炭炉和被子,颠坏了小皇子,老子把你们打得连娘都不认识。”身边的侍从急忙开工。
手依然保持着原样架在那里,怀中的温度却陡然离失。这个女子的优秀丝毫不逊于余萱,还陪她度过了新皇即位众叛亲离最难熬的日子。她真心相待,他怎么会不知,只是他却不敢接受,只把她当做那人的替身,这样,公平吗?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安妃的一车马绝尘而去,溅起飞扬尘土,和来时一般无二,孤零零的来,孤零零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