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哥,还傻站着干嘛,快来坐…”
“来啊,喝酒!你小子忙一天了不饿吗…”
魏俊只是点了点头,目光看向房车门口,仍没有任何动作。
模拟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每次进行到营地宴席这个情节,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这次还没等到魏大兴出场,果然再次出现问题。
康米尔赶紧点开后台查看,但出乎意料的是,魏俊不仅情绪平稳,他的一切记忆数据也并未产生任何波动。或许此刻的发愣并不是崩溃前兆,仅仅是他短暂出神。
“别催啦,干活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积极。”魏俊笑着上前拍了拍同伴肩膀,接过小冰递来的红酒,与众人一同碰杯,加入到其乐融融的氛围中……
看来猜对了,在同伴们几番催促之后,他总算是打着一副笑脸入席就座,就与场景剧本里排演好的一样。如果真能顺利完成这次幻想测验,那就说明隔离效果非常成功。
只不过康米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即便眼前的一切都在按照预设情形推演,魏俊总是会在台词衔接上显得有些迟钝。但这种迟钝也还是在允许范围内的,并没有到那种衔接不上,或者影响故事发展的程度,难道魏俊真的只是长时间测试引发神经疲劳了吗?
一切继续进行着,康米尔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魏俊身上,时不时点开后台复核一下。
漫长的黄昏里,这幕话剧早已浓缩成一本厚厚的画册,甚至每句台词,每个角色在不同时间戳上的仪态表情都烂熟于心,但康米尔并不觉得枯燥。他从出生以来似乎天生适合干这个,几十年来,即便是对记忆严重残缺的休眠者,他也能耐心帮别人做重复成千上万次疏导。
一直到测试结束,魏俊表现中规中矩,但对比此前的状况百出,今天也算得到了一份勉强算及格的答卷,在这场无数次重复的幻想场景中,魏俊终于靠自己赢得了拟态网的认可。不过限于对董俊的隔离,他现在还是无法走出休眠舱,这一切也只有留待方舟去想办法了。
结束后康米尔并没有急着上去打招呼道喜,他仍在认真翻看着整个测试过程的细枝末节,每一个场景都核对一遍才肯放下心来,毕竟他是对魏俊负责的‘主考官’。
尽管这家伙的表现不太让人满意,不过总归是有实打实的数据说话,他完成了系统预设的既定目标。康米尔此时又开始犹豫,那么,真该如此给他一个‘通过测试’的评估吗?
如果一切都能交由系统自行判断,那还要自己这个‘主考官’干什么?这种测试之所以要让拟态者参与观察,就是为了避免数据‘说谎’这种特殊情况发生,如果受试者的潜意识已经能摸索出场景规律,或者意外钻了一部分程序漏洞的空子,就应该由他调查才对。
思来想去,康米尔决定重新开始这次测试,之前的成绩暂且算作无效。
但就在他操作后台时,手中的虚拟键位似乎变得失效,无论自己怎样触碰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按键和旋钮,场景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眼前的酒宴真的变成了一幅定格画面,它显得像是在平面上展示,而非立体场景,在夕阳的勾勒下,甚至像一幅版画。
一种没有来由的担忧猛然生出,拟态网从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也不可能出现如此低级的问题,更不可能与魏俊有关。这么说的话,那就只能是自己出了问题。
他再次猜对了,随着一阵如同来自地心深处的震颤,天际线里慢慢出现一个巨大弧面,等到光线慢慢变化,才勉强可认出是个球面。
与此同时,西边的夜空里像是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藏匿于星河深处,明明看不见实体却又让他感到无比熟悉。
球面,自然是方舟,而那双熟悉的眼睛,大概来自几百上千小时之后的自己。
此刻他恍然大悟,周围场景已和他融为一体,关于魏俊的测试应该早就结束了,原来自己才是这场测试的主角。
‘幻想场景F-0245模拟终止,正在上传数据…’
……
窗口并未关闭,康米尔沉默不语地看着之前那个自己,似乎在怀疑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更想不明白方舟为何会忽然给他提供这样的测试?
方舟当然不会在提前解释的情况下去测试,拟态者毕竟与人脑结构大为不同,对于他们的任何场景模拟都不能以常规方式进行。之所以要让康米尔参与观看测试回放,也是打算让他清楚此事的重要性,毕竟几天之前,他曾犯下一个致命错误。
不过这种事很容易造成误解,要是方舟直接对他进行问责,或者把这个过程搞得像审讯一样,那就可能让康米尔对自己是否还能胜任‘火星管家’而产生怀疑。方舟更希望的是让康米尔自己去发现问题,毕竟他是工作经验最丰富,也是最出色的一名记忆疏导员。
模拟结束的瞬间,记忆涌上来,康米尔忽然明白方舟的用意了。而从测试结果来看,数据方面却只是刚刚及格。尽管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他心里最清楚,这对于拟态者来说已经算非常严重的行为失准,尤其是自己这种身担大任的角色,绝非能轻易忽略的小事。
像魏俊那种人格偏差,属于后天分裂形成,顶多导致一些认知误判,说白了就是不适应拟态网,并且可以慢慢进行疗愈。但对于康米尔来说,如果测试结果与基准稍微出一点差异,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与生俱来的缺陷。
几十年来,康米尔选择不升级人格,这就让他那种原始缺陷逐渐积累放大。俗话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在拟态时间里已经拥有超过一百多段不同的人生,即便精确的拟态数据能帮助他不受杂乱的记忆干扰,但那些沉淀下来的原始意识矛盾却始终未曾消除。
康米尔当初之所以这样选择,也不仅仅是为了拟态者整个群体,它更像一种对自我存在方式的探索。即便盈日为了得到答案而对他搞恶作剧,康米尔也没有向她表达清楚真实想法。
直到如今,盈日还是没弄明白那天他的话中含义,那个略带惊悚的故事意味着什么?那条被做成肉糜饲料的鱼究竟代表着什么?此前她只是简单地以为,康米尔是个念旧的人,或者是因意识层面的‘怕死’而不愿升级人格。而那次恶作剧之后,她反而搞不懂康米尔所谓的‘自我牺牲’意义何在,难道真是用自己的数据去做对比试验这么简单吗?
这个问题无论是拟态者们还是人类,也许都得不到解答。而方舟则像它一如既往的姿态,仅在持续不停地进行观察总结,哪怕它真的产生了某些结论,也不会直接昭示出来。那些数据会融合成它的核心秘密,然后为正确的未来做决策。
“看来,我确实不再适合做这些工作了。”康米尔的语气很诚恳,丝毫听不出惋惜或遗憾:“自从上次对董俊的情况产生严重误判,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达人类那种‘老年’阶段,开始不受控制地犯错”
方舟没有回应,那个硕大的圆球体像一只眼珠子,就那样盯着自己看。
它大概是想先听听当事人的反应,这就是方舟为何要让自己也观察测试过程的原因吧。但这仍然是个悖论,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优秀的测试员,得出的结论即便不会漏洞百出,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更说不准会和上次犯错一样,偶尔产生严重的判断失误。
又或者说,这是一次套在测试外壳上的另一场测试,只不过是把研究对象换成了最难以识别的人,也就是观察者自己?毕竟在自我认知方式上,拟态者是要严格模仿人类的,拟态网存在的初衷就是进行人类社会演化实验,它绝不能让拟态者变得头脑过于清晰,以至于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实验品,至少在了解自己这方面,也是需要逐步向内心追寻的。
所以康米尔忍不住想,方舟这个举动会不会是在说:要么放弃这么固执的想法,老老实实和其他人一样,升级人格并迎接新的生命周期,哪怕只能去做些维修电路的活儿,至少还能为基地做点贡献。要么就坚持自我,但代价是永久休眠,为以后的拟态研究当做一个样本。
当然,这也只是基于康米尔自己瞎猜,可能方舟根本没有给自己准备任何选项。
没有谁会真的傻到去猜测方舟在想什么,即便它真有什么十分紧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那也会像这次一样,直接代入行动之中,用一次简单的测试结果来公布答案。
“好吧,从现在起,我向阿元交接一切特殊管理员权限,这是控制风险的最好办法。”
康米尔说着微微叹息,似乎是在为自己几十年来的工作做一个无声总结。也许自己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么完美,从这次事发就能看出,如此下去只会招致更多不确定性。
“即便升级人格之后可以继续任职,但我也不应该中断最开始的想法,既然都这么久了,那我宁愿做一个长达数十年的研究标本。”
这次轮到康米尔长久沉默,他就这样与那个巨大球体默默对视着,似乎自己的结论已经不需要再做补充。
直到球体慢慢隐入暗淡的背景光,那个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那我再问你,请谨慎回答。”方舟的球面忽然展开成无数个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是康米尔这些年来的记忆碎片,以及一段段不同人生。
“在所有过往之中,你觉得自己是主角吗?”
真是个突兀的问题,看上去值得让人反复思索。
但康米尔的回答非常干脆,大概是早已思考过很多遍,所以几乎脱口而出。
“没错,我是每一段故事的主导者,我去感受,去思考,去让事情向着希望的那个方向努力。如果我不是主角,就没有此刻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