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示联络人ID密钥…’
‘探知者方舟通讯权限获取中…审核通过,即将连线。’
‘连线身份确认:康米尔。’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呼叫程序,他总算站在这片茫茫的虚无中。
在地火交流建立之后,似乎联络方舟都变得比之前困难。这当然不存在什么技术上的难点,主要是方舟变得越来越谨慎,就怕有丝毫的数据泄露发生。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或许也是方舟同意地火连线的原因之一,毕竟在完全失联的状态下,永远不可能得知对方的科技水平。科技爆炸这种事是无法预料的,如果地球多年来建设的太阳系之眼取得重大突破,火星未必能将自身情况一如既往隐藏起来。
所以这种有限的通讯反倒成了一个障眼法,在准许交流社区建立的同时,就相当于把对方获取情报的途径压缩到某个狭窄框架内。虽然此后火星基地内部沟通方式多加了几道复杂安保程序,但它带来的安保效益却大于以前那种严防死守。
稍作等待,一个闪烁着微光的弧形从天际冒出来,并慢慢出现在康米尔面前。准确来说,应该是球形,只不过视野所及之处无法窥得全貌,只能看见方舟核心周围的一片数据外壳。
每次与方舟直面交流时,康米尔难免会有发自内心的不安。它分明是自己的缔造者,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母亲一样的存在,或许这种紧张是来自它的绝对强大。如果自己仅仅是某个机械智能子个体,恐怕也就没有这么多庞杂的情绪产生。
“怎么了?孩子。”
这句问候一如既往带着温情,在拟态者面前,它也模仿者人类的交流方式,毕竟这些带有情感的个体并不是冷冰冰的一堆数据。
“我希望能获取贝克斯的记忆数据,这可能对董俊,哦不,对魏俊的治疗起到帮助。”
直奔主题,向来是与方舟交流的最好方式,但这次方舟却像是在犹豫。它本身当然不会犹豫,这段短暂的等待其实是方舟已经在征求贝克斯本人的意见。
片刻后,它再次开口,却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贝克斯拒接了你的数据调取申请,他在五十年前就将自己的全部记忆场景设为最高机密,我虽然拥有访问权限,但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接触。”
这么久以来仍是这样,贝克斯作为方舟的科研主创,多年过去,他唯一信任的也就只有方舟。哪怕是自己的意识体,最终也全权交由方舟去保管。
“那可不可以申请与他直接对话?”
又是一次等待,方舟此刻俨然成了二人之间的信使。
不过这次请求总算有所成效,贝克斯反问他具体的对话内容,看样子有机会。
“请对交谈内容做出大致限定,并提供交谈时长和关键词。”
“我为恢复魏俊早年产生的精神分裂而来,这件事只能请求他的帮助,谈话大约持续一到两小时。”
这次等待的时间就比之前长一些了,贝克斯应该是在仔细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把当年那些陈年旧事重新提起。
“贝克斯的建议是,无需治疗,直接进行隔离。”
果然,这位媒塔创始人如百年前那样神秘莫测,似乎只打算给出建议,不准备轻易示人。
“目前魏俊分裂出的人格已经被隔离,但由于时间太久,该人格已逐步完善为一个独立意识体,为了魏俊的精神健全,隔离并非永久之策。”
漫长的静默,康米尔和他面前这个巨型核心就这样对视着,方舟在这件事上好像不打算发表任何观点,也没有提供什么建议,也许这也在它观察人类行为的范畴之列。
“请稍等,贝克斯正在考虑你的通讯请求。”
又只是一次传达,方舟对于信使这个工作倒也充满耐心,只要双方愿意继续这样聊下去,哪怕它一直持续为二人递话也毫不影响什么。
好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那个老人最终答应了康米尔的请求,应该是出于对此事的好奇,或者他也产生了一定愧疚。贝克斯毕竟是这件事彻头彻尾的始作俑者,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董俊也许会永远被隔离在暗无天日的数据库里。
“交谈获准,希望二位的谈话有所收获。”
“非常感谢。”
“去吧。”
康米尔脑海里的回音慢慢消退,那个巨型核心也从视野里消失,四周这片虚空逐渐被各种颜色替代,贝克斯应该很快会出现。
上次见到这位老人,还是在十年一度的冬眠基地扩建研讨会上。
如果没猜错,贝克斯应该还是那副扑克脸,即便是在意识主导知觉的拟态网里,那个垂老的形象永远身着布衣,坐在一只竹编蒲团上,随时随地都在冥想。
但这世上当然没有能活到两百多岁的人,真正的贝克斯已经在移民火星不久后离世,尽管彼时他已经接受过不少的身体改造,而他的肉体寿命毕竟已经触及到人类的天花板,所以在其一百四十多岁高龄时,贝克斯选择了接受方舟的帮助,进行意识复制。
而如今的贝克斯,从理论上来讲其实与康米尔这些拟态者几乎一样,只是给一连串记忆赋予一个虚拟人格。唯一不同的是,拟态者的人格是方舟根据长期观察数据来合成,但贝克斯的人格,则是死前由自己亲手创造并测试,算是被本人认可的另一个自己。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火星基地已经实现了‘永生’概念,不过这只是相对于拥有肉体和生物性的传统人类来说的。即便贝克斯的意识复制体如今也能在拟态网里一直存在,但其肉体陨灭时,原本在他脑中的那个意识也随之永远离去,死亡仍然是这个过程中的一环。所以真正的永生态,目前可能只有方舟,以及康米尔这种永不升级人格的拟态者。
所以方舟同样也在研究,如何在人的肉体生命抵达终点之前,率先把意识单独剥离出来,哪怕只需要让人格,或者说是人的精神离开大脑独自存在,那就可以让‘新人类’们进化飞跃到下一个层次。如果打个比喻,肉体状态的人就如同昆虫的成茧态,前几十年的生命虽然受到血肉束缚,但这段时间只要能完成‘破茧’,就能以全新的生命形式永远存在下去。
这当然也是冬眠基地长久以来追寻的目标之一,六十多年过去,当初即便是年轻力壮的姑娘小伙,如今也都是八九十岁高龄。而且有一部分本就年长的科研人员,现在也到了该和贝克斯选择同样结局的时候。只不过也有人对该计划存疑,因为人一旦离开了‘血肉之茧’这个躯壳,或许就不能再算作‘生命’了,
关于此的探讨当然一刻也没有休止过,或许贝克斯这次愿意出面帮助魏俊,也是出于对他这种特殊的精神分裂情况感兴趣。冬眠者基地从未出现过类似情况,这会不会是人们走向精神破茧的一条出路也说不准。
“我来了。”
简短的开场白,康米尔循着声音向前挪动步伐,老者逐渐于烟雾缭绕之中现身。
“好久不见,贝克斯先生。”
微微鞠躬之后,康米尔开门见山,打算问清楚魏俊当年究竟经历过什么。那个年代明明还没有任何有效的记忆改造技术,但它造成的影响何以如此深远?
“先生您看,这是我们之前的治疗过程。”康米尔在一个临时窗口中展示出一连串数据,以及董俊隔离前的部分场景:“很显然,他在二十岁左右就已经被植入了这段虚假回忆,但很奇怪的是,魏俊本人及其分裂的人格对它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
康米尔这番话意图很明显,他其实也在怀疑,魏军的精神分裂会不会早在这段记忆产生之前?否则董俊也不可能对治疗过程反抗如此激烈。
片刻等待,贝克斯细细看完这些数据,便重新闭目冥思。
“所以你觉得,该症状是他自发的,而这个虚假场景是我用某种方式输入进去的?”
“我有两点疑惑,首先是该症状和假回忆的关联性,它们似乎联系紧密,却并不具有决定性的先后关系。其次就是,这些虚假回忆的质量都很高,即便放在如今也需要大量准备工作才能生成,而在当时那种技术条件下,是如何输入进人脑的?”
提问结束,贝克斯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抛出一个问题来:“那你认为,如果按照传统方式继续治疗,等他的症状消除之后,剩下的是魏俊还是董俊?”
微微思索后,康米尔随即答道:“我们的治疗目的,就是要让精神状态更稳定的魏俊留下来,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抹杀董俊,只要他愿意和自己和解的话。”
“但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而且真实情况甚至也和你的猜测截然相反。”老人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多年前的那个秘密:“首先你说的没错,那时候肯定是没有任何手段进行记忆更改的,我能做的只是在一系列心理诱导下,创造出他的另外一个人格。”
说到这儿,老人明显表露出愧疚:“没办法,那时候为了促成方舟和火星基地的事业,只能选择牺牲个别人的幸福,做出了这些违背良知的事。”
康米尔似乎对过去那些道德准则不太感兴趣,他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其实二者之间是有先后顺序的?那些虚假回忆,是其中一个人格臆想出来的,难怪能做到如此逼真…”
“也不完全对,根据我的猜测,二者应该是同时进行的。那个假象,与新的人格,是相辅相成同时成全了对方的形成。”
说到这儿,康米尔的疑惑总算消除了大半,但他对之后的治疗方案仍然没有头绪。
“先生,那您觉得,如何才能让二者达成和解,或者使董俊妥协?”
“让董俊妥协吗?你可能误会了,魏俊,才是我后来主动替他创造出的那个人格。只不过时间太长,你们才觉得,魏俊是他的主要人格。”
“什么?但这不太合理啊…”
康米尔这下彻底懵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在驱赶那副身体的原来主人。
“这世上,合理的事情本来也不多。”贝克斯摇了摇头,不免感叹:“那个时代,无论是技术还是思考,局限我们行动的东西都太多了,魏俊算那时候是不得不使用的失败实验品。”
“一个新造的人格,主导了他后续几十年的人生吗…”康米尔惊讶道:“那也就是说,二者之中无论任意一个人格被抹除,他就相当于丢失了完整生命?”
“所以除了暂时隔离,也别无他法。至于究竟隔离出哪一个?就需要自行判断了。”
这番简短谈话,让康米尔刷新了对此事的认知。他肯定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异常反叛极端的董俊,居然才是从小到大的原生人格。
如果他发自内心不愿接受后来的一切,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选择谁去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