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洪水并未褪去,康米尔却站在激流中,如上帝显现神迹,于浪涌里如履平地。
他就这样在模拟场景中伫立着,偶尔对着四周东张西望,并在后台里调试着什么。不知多少小时过去了,环境不停根据后台指令在变化着,而他则始终在原地打转。
那天从钻探坑上来之后,这件事就始终萦绕在脑海里,幽灵一般时有时无来骚扰着康米尔的心绪。究竟那天的回忆来自哪里?难道说它真的是一种晕厥状态的临时想象吗?
这个月来,康米尔已经预设了上万种场景,但他始终没能真正回想起那天在‘梦中’见到的情况,如今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难重现的梦魇,或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将它复原。
“好了吗?这样很无聊啊。”
盈日呆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似乎觉得他的做法没什么意义,而且最重要的是很没意思。
“麻烦再等一会儿吧,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当时怀里应该有一个女孩子,或许是妹妹什么的,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
康米尔说着,在后台把洪水来势调得更大,手里也将姑娘搂得更紧,试图用这种方式还原当时的情景。但盈日似乎对这种事很不耐烦,他本就对康米尔的什么神秘记忆不感兴趣,更何况是要求自己一动不动,来充当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
片刻后,姑娘忽然挣脱出来,这个场景似乎有点太不符合逻辑了。二人仍旧只是在波浪滔天中一动不动,盈日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既然是妹妹这种角色,去找阿元不是更好吗?她那么体态娇小,或许才能激发你的保护欲吧…”
“自从阿元成为首席执事,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倒是你整天闲着,所以…”
“搞了半天是废物再利用咯?”盈日瘪着嘴双手叉腰:“就算叫我来帮你,但你就杵在原地不动能还原什么?这么久了至少也得有点成效吧,你又想起什么了没?”
康米尔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些东西完全像是来自虚无。
“那不如我提醒你一下,既然是在这种危险场景,你那个所谓的妹妹会不会尖叫求救,或者是不停哭喊?需不需要我配合演出啊?”
盈日的絮絮叨叨反倒让康米尔觉得有些烦躁,他现在丝毫听不进去这些似是而非的玩笑:“行了,你先安静一下不好吗,我正在努力拼凑记忆…”
“喂,是你叫我来帮你的,怎么提个建议都不行吗?既然这样,那我恕不奉陪了,你就这样干杵着慢慢去回忆吧。”
就在姑娘转身前,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方式确实有点问题。
“抱歉,之前是我脑子糊涂了,别介意。”康米尔皱眉思索一番,这才点头对姑娘再次请求道:“你说得也对,那这样吧,拜托你再陪我模拟一会儿,如果你能忍受寒冷和洪水冲击的话,这次会开启物理碰撞和真实体感,可以吗?”
“对嘛,这才起码有点意思了。”盈日咧嘴一笑,重新投入到他的怀抱:“那好,我就认真扮演一次妹妹,你可得保护好我啊。”
话音未落,强大的冲击力直接让二人卷入洪流之中,她或许是没做好准备,此时已经被水呛得不停咳嗽,还别说什么声情并茂投入角色,就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浪涛声遍布四野,他俩简直如同那些枯枝一样在洪水中浮浮沉沉,康米尔费尽全力才抓住一棵没被卷走的树干,随即也将盈日拖到稍微稳定一点的位置。
“咳咳咳…你都不说一声就开始啊?呛死我了…”
“这样不是会显得更真实吗?好了,先爬上去吧。”康米尔在水中踩着一截枝桠,身子逐渐挪到树干之上,并慢慢向下伸手:“要是吓到你了,我把水流调小一点?”
“没事,就这么来吧,对了,我好像不会爬树啊。”
“你撑住,我拉你上来。”
这话刚说完,康米尔伸出的手忽然停滞住,这个场景似乎又帮他完善了一点回忆。
“干什么,不是拉我上去吗?”
“好,稍等一下。”康米尔将刚才的记忆片段强化并记录,这才将盈日拉到树干上来。
二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钟,才彻底从洪水中挣脱出来,在找到足够结实的树枝后,他俩几乎筋疲力尽地靠在彼此身上,活像两只落汤鸡。
寒风吹得他俩瑟瑟发抖,康米尔叹了口气,慢慢将环境温度提高,并停止了空气流动。甚至连洪水也慢慢褪去,远方的日出在此刻显得极其温暖。
“怎么了,不打算继续模拟吗?”盈日长舒一口气,在后台刷新了这一身湿透的衣物,坐在树梢上享受起这片刻安逸。
“就像你说的,我做这件蠢事好像并没有意义。”康米尔翻看着这个月来逐渐频繁的模拟复原记录,但它并没有一份能够参考对照的会议样本,所以这一切也只是徒劳。他其实也察觉到自己为了这件事浪费太多精力,只不过很难停下来去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没有意义?这种感觉我很清楚,记忆被剥夺之后总觉得灵魂里少了一块。”盈日说到这儿忽然一阵吃惊,指着康米尔鼻子问道:“对了,还记得之前我对你说过吗?哈哈哈,没想到你也有这样一天,怎么样?不好受吧?”
“这又怎样,只能推翻你所谓的‘灵魂论’而已,你之前不是说只有人类才会产生这种所谓的缺陷吗?但我确实能体会到你当初那种感觉了,只不过你的记忆被洗得很干净,我却还能想起一些细枝末节。”康米尔本来想说,自己这种感觉可能比她更难受,但仔细一想,实在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作比较。
“怎么就推翻了?你现在和我站在同一边了好吗?”盈日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又歪着头问道:“别说我狡辩啊,只是很好奇,那有没有可能,拟态者其实也是有灵魂的呢?”
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问题,康米尔觉得这姑娘脑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正儿八经:“哎呀好了,换点有意义的话题行么?”
“喂,整天追求什么意义,你现在也算是无官一身轻的人,别那么功利好不?”盈日轻叹一声,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就算是这段回忆牵扯很重要的事,那我认真问一下,你究竟是要想起什么东西,难道完全没有一点思绪吗?”
“我已经不奢求能完全复原那时的场景了,但至少,要知道我当时的扮演的是谁,以及我怀里想保护的人,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说这句话时,康米尔明显表露出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迷茫和痛苦,如果是没有经历过记忆删改的人,可能很难体会到类似感觉,但盈日是完全能感同身受的。
“如果还能想起一些细枝末节,那确实太难受了。”姑娘说着慢慢低头,沉吟良久又问道:“那你问过方舟没?它肯定知道一些东西吧。”
“我倒是希望如此,不过你知道的,方舟不一定对我们都说实话,它需要考量的是全火星基地,或者说新人类的整体未来。”康米尔苦笑两声,并似笑非笑补充道:“创造拟态者的本意也就是给新人类做垫脚石,这也是我愿意为拟态者们做牺牲的原因之一,可能并没有一条能够救赎拟态者的道路,但我起码需要给所有同类做一个交待。”
“那你能确信,之前那些场景并非想象或虚构吗?我的意思是,这真是源自一些被删改的记忆?不过作为拟态者,我觉得方舟没必要对你们做这种事吧…”
盈日这个问题实在是他难以回答的,他正因此事难辨真假而困扰,如果能确信那个场景仅仅源于幻想,为何非要花这么大功夫去复原它?
“这么说吧,如果方舟愿意冒着拟态者集体失控的风险去编造一个谎言,那说明这件事本身就不该被我们知道。”康米尔深吸一口气,忽然警惕地看向四周。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被这事弄得有些神经质,生怕方舟产生什么误会。
“所以说,你现在并不排除阴谋论了?如果方舟要隐瞒什么东西,那贝克斯应该也会知道一些信息的吧…”
康米尔听得一愣,立刻指着姑娘的鼻子提醒道:“你可千万别去贝克斯那儿当面问这事,闹不好弄巧成拙,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
“嘿嘿,这么快就猜到我的想法了,不愧是你。”盈日摊开手解释道:“我倒是无所谓,但看你这么煎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嘛,要不要我帮你彻底清空记忆?”
“不,我之所以执着于此,冥冥之中也感觉到那段记忆的来历并不简单,甚至于它关系到拟态者们从何而来这个谜团。”康米尔摸着下巴,眼神中略微透着神秘:“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们这些智能个体是完全通过模仿人类而来的吧?”
盈日慢慢张大嘴巴,只觉得一阵后背发凉。但她很难想象,方舟在创建拟态网之初会通过欺瞒这种低级手段来缔造一个全新的拟人种群。
朝阳慢慢升起,林间传来几声颇富生机的鸟鸣,四周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景象。二人靠在树干上不再闲聊,不想破坏这份静谧。
“行了,总之今天多谢你的帮忙,以后说不定还会找你。”
康米尔忽然再次搂住她,算是朋友间的道谢,或是一种寻求归属的抱团取暖。
“没事,某种程度上,我们算是站一边的。”
盈日轻轻拍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康米尔胸膛上:“尽管找我就好,哪怕这件事找不到答案,至少你有过为此追寻的经历,也就不会长久懊悔了。”
这股暖流比朝阳更有穿透力,康米尔慢慢闭上眼,他此时只能用最简单的词汇表达情感。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