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逐渐冷清,近几天本地老兵们不知道都忙什么去了,只有在市政厅附近能见到这些熟悉身影。他们当然是‘潜艇酒吧’的常客,但在街上碰到却会发现,这些人面孔一改往日那种邋遢劲,眼神里或是充满愤怒,或是激情高昂。
行星防卫部队那场演习之后,最近大家戾气都变得很重,任何讨论都可能演变成斗殴。更何况来这喝酒的向来都不是什么心思细腻之人,这些事或许是积怨的爆发,时间一长自然而然会找到某个突破口。
就在今天,调酒师因为两个老兵酒后打架凑热闹,受到玻璃碴飞溅误伤。服务员和保安送他去了自助医疗站,唯一还在店面里工作的只剩克莱尔。
或许清静一点反倒比较好,至少他能静下心来看很多杂书。
另一方面,老板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关注生意好坏,无论店面盈亏与否都无所谓似的。偶尔克莱尔也会好奇,四年前自己被部队清退不久,那件丑闻便很快被媒体报道,其中会不会是少校先生在暗中运作?
然而他姓甚名谁都无人知晓,身份更是扑朔迷离,就算问起来,老头子也只是打个哈哈。从兵油子们始终对他肃然起敬的态度来看,这人以前至少是个好长官。
褐色的乌云久久不去,赶在下一场风暴来临前,克莱尔准备检查一下舷窗有没有闭紧。但随着一阵摩托引擎声,那个让他前段时间夙夜难寐的身影在黑烟之中出现了。
安如拔下钥匙,尽管戴着面罩,但这台早该送去博物馆的老古董仍把她熏得够呛。车的原主人在三天前被警方带走,由于不清楚会‘调查’多久,朋友便拜托她帮忙照顾好这东西,而照顾的方式就是经常骑出去遛遛,机械这玩意儿不能久放,必须运转起来才能避免锈蚀。
克莱尔远远看着,本想靠着门框打个招呼,但瞥见姑娘手中的东西,小伙子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没想到之前的小心思这么快败露了。
果不其然,安如径直走过来,手里正是那本带漫画的诗集。
“我问了一遍,这东西不是我朋友的,你找错失主了。”
克莱尔挠着头,支支吾吾又才答道:“以前或许不是,但现在呢?”
安如听了直摇头,这低劣的撩妹手段有些不忍直视。她径直走进酒吧里,路过时顺手把书塞到克莱尔手里,但还是不忘夸赞:“里尔的诗不错,但我更喜欢那些漫画。”
这里的空荡与她上次来时那种热闹反差太大,那么多沙发都空着,她却有些不知道该坐哪里。随手丢掉了防尘面罩,最终又四处打量一番,只好靠在了吧台旁。
“你是专门来还这本书的?”克莱尔赶紧取了一只酒杯,目光扫到垃圾桶里:“从北半球飞过来不会就只是还一本破书吧。”
“你怎么知道我刚下飞机?受过特殊训练?”
“只是细心一点罢了。”说罢,克莱尔将自己调好的酒推出去:“南半球目前很少有沙尘,而你面罩上的尘土那种暗橙色,应该是中亚地区偏北的…”
“打住,没心思听科普,也不喜欢演绎法那一套。”安如耸了耸肩立刻叫停,但还是接过酒杯:“对了,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打算喝点什么?”
“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整天能随处晃悠,什么都尝过。这地方不管啥喝起来都和马尿一样,要什么酒区别都不大了。”
“我这样的人…呵,有意思。”
“抱歉,我并没有特指什么,可能是想尽量显得幽默点,或者愤世嫉俗一些。”克莱尔忍不住尴尬笑出来:“你知道的,我肯定没胆子去参加三天前那种游行。”
安如脸色并不好看,话题也戛然而止,似乎眼神总在搜寻什么。
沉默持续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冲着克莱尔扬了扬下巴,但语气则变得神秘兮兮的:“你们这个组织,究竟什么来头?”
这下直接把克莱尔问懵了,眼看小伙子偏着脑袋满头褶子,安如又才补充道:“我是不是有些唐突?或者说,你其实也不太知情?”
当然,克莱尔也不至于完全不知情,他的细腻与生俱来。毕竟在这生活几年,从那位少校的表现很容易看出,这些人背后的势力最好少打听。
除此之外,克莱尔也更愿意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小酒保,比起琢磨镇上哪个姑娘更温柔,他很少把这些秘密真正放在心上。
“好吧,看来你应该是来找少校先生的。”克莱尔眼里多少有些失望,随即从吧台底下摸出那一纸条并写着什么:“他们已经消失两天了,用这个可以联系到西蒙斯,呃,也就是上次和你聊得不太愉快的那位壮汉,他是少校先生的警卫。”
安如皱着眉接过纸条,上面那串数字仍和之前西蒙斯给他的一样,可惜上次她并未打算接受来自这些陌生势力的帮助。
“你们是现役军官吗?隶属哪个部队的?”
“哈哈,你误会了,我就只是个被收留的部队清退人员。”克莱尔有些难为情地说:“另外,他们应该也不替军队干活,其实我并不知道少校的真实身份,所以只能这么称呼了。”
“好吧,那我算是走了空门。”安如无奈摊开手,又开始默默喝起酒来。
“也别沮丧,或许他们还会主动找你,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克莱尔说着指了指那张纸条,显得颇为好奇:“这串数字我偶尔也给来访的人写,但不知道啥意思。”
“很可能是电台频率,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之后再说吧。”
安如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示意克莱尔给她再调一杯,随后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
风暴席卷而至,已经有落叶和砂石飞滚起来,打在铸钢墙面上噼啪作响。但此时街面上仍有不少人大叫着口号,从马路当中穿行而过,情况颇有几天前的味道。
他们或是高呼反攻火星的激进派,或是举着和平主义大旗的温和派。当然,其中也有不少熟悉面孔,要求当地警方释放三天前被扣押的示威者,要不是路边增派了巡警和无人机,或许局面早就有些控住不住。
安如就这样看着窗外发呆,似乎并不想再参与其中,克莱尔循环播放着几首经典布鲁斯,也看着眼前姑娘目不转睛,并猜她来这里究竟为什么,猜她此时在思考些什么。
其实安如自己都没想清楚,千里迢迢跑过来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心有不甘,她觉得现在尚未做好再次面对父亲的准备,更何况也搞不清这些退伍军人伸出援手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这几年来,离家出走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那个曾不通世事的小姑娘,小时候她在实验室和课堂上有多认真努力,后来也就有多厌恶从前那个自己。
不知何时,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向这边开过来,安如不由自主从窗户旁挪开,生怕那些熟面孔认出自己。她倒不惧被指认为懦夫,但面对这些群情激奋的年轻人,那种明知结局的无力抗争总让她心里难以接受。
‘砰’一声脆响,一块石头被扔到酒吧铁墙上,石块来自人群,不知是否故意为之。
未及克莱尔出门察看,砸门声再次传来,游行的人群居然停在街口不走了。愤怒的面孔里,出现几个把军服撕碎当成旗帜的中年,不知为何这些人会忽然把矛头对准一间酒吧。
“就是这里!他们经常在这里集会,那群极端的战争狂。”
话音刚落,门外的口号声如山崩而至。
“拒绝战争!和谐共生!推翻军阀!开启对话…”
甚至还有人用嘶哑的嗓音,念起那首从火星发来的《在筛篮里》。不过这本是儿歌一样的诙谐诗,通过这种方式吼出来,场面滑稽程度估计作者本人怎么都想象不到。
不知为何,安如像是松了一口气,克莱尔也赶紧打开大门,并试图解释这里今天不准备营业,里面也没有他们口中所说的什么战争狂。
然而他一个人的声音毕竟微弱,在这些早已丧失理智的嘶吼中,也迟迟找不出一个愿意对话的代表能站出来解释这一切。
吼声持续了将近十多分钟,即便克莱尔把酒吧音量开到最大,依然比不过群情激奋的穿透力。倘若他们有一个人进来问问,或者来看一眼里面空荡荡的场景,也不会几百人对着一间空屋子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又一声巨响,大门‘砰’地被直接砸开,但这次并不是什么投掷物,而是从里面踹开。
克莱尔见到这一幕几乎惊掉了下巴,安如扛着一把几乎被摔断的椅子走出门去,从那天遭受‘背叛’后,她似乎受不了这样的场面。
“对话那就自己去对话啊!妈的,行动啊!组个大功率天线有这么难吗?指望弗朗索瓦吗?指望军方吗?既然自我意识过剩到这个程度,抗争给专门做谁看吗?火星看得见吗?”安如几乎是咆哮着把这些话说出来,“一群人在这吵个屁啊!妈的,火星人在里面喝酒吗?”
鼎沸人声逐渐消停下去,他们似乎知道今天来错了地方,人群总算开始有消散的意思,但其中仍然不乏骂声,甚至有跃跃欲试准备上前和这个嚣张的小姑娘理论一番。
而安如骂完之后心情舒畅,早就丢下那个烂椅子,回到酒吧将门狠狠关死。
她颤抖的手始终按不着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燃,急促的呼吸又将微弱火苗吹灭。这时克莱尔伸出一只点燃的纸条,安如这才顺利点燃香烟。
克莱尔伸出大拇指,想说点什么却咽了回去,此时窗外人群几乎散尽,只留满地狼藉的宣传口号。
姑娘猛吸一口,差点被自己耍帅的动作呛到。
但她神色里却丝毫不显难受,因为一个长久以来的心结好像解开,安如想通了。
现在需要对话,就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