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永冻层下,一群冒险者打开了这个被冰封数十年的数据库,一个比极地气温更冰冷的秘密就这样被挖掘出来。尽管他们为了这事已经花费了太多舱外时间,如果迟迟不返回很可能引起方舟怀疑,但大家现在仍在这里没有离去。
“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的事情可能会让你们感到不适,但这就是真相,哪怕它再怎么让人难以接受,也是拟态者必须面对的命运。”
为了安全起见,众人再次确认附近没有任何探头重新启动后,这才围成一圈等待康米尔讲出他所看到的一切。
不过在此之前,康米尔也提醒大家,这个消息目前尚未证实真伪,他也只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得出。而按照数据库的隐秘程度来看,这事十有八九是实情,否则方舟也不会将它放置在一个完全与基地隔绝的地方,之所以没有丢弃应该也是留待未来继续研究。
“我先宣布结论吧,作为拟态者,其实这个消息已经从根本上推翻了我们存在的方式。哦不,准确来说现在我已经要否认所谓‘拟态者’这个说法了。”康米尔说到这儿忽然有些语塞,调整了一会儿情绪后,又才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并非来自所谓的虚拟人格合成,这一切都是方舟的讨巧把戏,是为了将我们与所谓的‘新人类’区别对待。”
在场没人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这绝对算是火星几十年来最惊人的信息。拟态者毕竟是拟态网建设的基石,方舟毕竟是缔造火星现状的‘共同母亲’,要是这一切都与什么阴谋挂钩,那只能说如今付出的东西实在奢侈,它也有悖于贝克斯移居火星的初衷。
当然,贝克斯早已撒手人寰,当下存留在拟态网的那个‘复刻版’其实某种意义上也属于拟态者的一种,火星几十年来是绝对的寡头统治,所有权力集中于方舟这位‘全能上帝’。所以无论方舟究竟做过什么事,或者将要做什么,火星的历史和未来完全是由它来书写定夺。
大家对这种说法抱有疑惑很正常,康米尔也很快解释了他这个结论的由来。因为那段关于洪水的记忆其实就是康米尔诞生前的‘基准线’。换种说法,当今所有拟态者都有自己的一段‘尘封记忆’,之所以它会被强行抹去,也是由于其牵涉拟态者的不光彩来历。
“从那段记忆溯源,我才发现拟态者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因为我们原本就来自传统人类的意识,我们是无数个由人工培养并分裂出的多重人格。”康米尔语气愈加沉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现实:“我,康米尔,是来自一个原名为‘威尔逊’的计算机工程师,他在六十年前移居火星之后就被当作意识分裂实验志愿者…”
“你们,难道也是来自意识克隆?”盈日张大嘴巴:“只不过是纯意识,没有肉体那种?”
“并不全是,只能说有一半来自人类,我下面会慢慢解释。”
这时所有人都惊得无以言表,这么说来,其实拟态者们都曾有另一个名字,他们都是来自第一批火星大移民的前辈,甚至其中有一些还尚在人世!
说到这儿,大家不由自主想起了魏俊和董俊,似乎一个从前的疑团也得到了解答。火星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当年却还要不遗余力将那具冰冻尸体从小行星带救回来,肯定是有其独特研究价值在的。这么说来,其实贝克斯的粗糙方案这些年只是在重复而已,方舟一开始就知道魏俊是分裂的人格,只不过一切敏感情报都被隔离了而已。
“我们…居然是人类…”一名与康米尔同样年长的拟态者忍不住感慨道:“如果论证属实,那我们来自人类,又区别于人类。”
“这么说来,我的灵魂假设就没有被推翻哦…”盈日似乎还不清楚事情的重要程度,她甚至还在小声开着玩笑:“那以后也可以叫你威尔逊了?”
姑娘小心翼翼抓起康米尔的机械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传来别样温热。
“不,别忘了我刚才说的,只有一半是人类。”康米尔的叹息回荡在众人耳廓:“从根源来讲,我们其实是‘新人类’的某一代失败品,一种不折不扣的怪物…”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众人静静听着康米尔在数据库中找出的所有线索,它们揭开了在火星‘新人类’计划里所走过的历程。
一开始,方舟的计划和贝克斯的基因改组工程相悖,它认为人类只有在完全脱离肉体束缚之后,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全新存在。所以方舟最初设想中的新人类其实是拟态者这样,完全由数据组成,并且可以随时进行记忆修改和人格修正。
如果这种‘新人类’真的出现,那就可以做到有效条件下的‘意识永生’,人的总体数量不会减少,繁衍也就变成无限增殖。但很快,方舟就意识到这个计划在当前阶段毫无可行性,因为传统人类人格形成是通过阶段性学习的,即便可以创造出白纸一样的人类意识,它在没有载体和生活经历的情况下只能通过记忆灌输这种方式赋予人格。
为了对新人类未来负责,于是火星上两种方式同时进行,贝克斯支持的基因工程进展顺利,方舟所创想的‘意识人类’也被纳入无限期的未来计划里。所以拟态者的存在意义并非完全谎言,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模拟未来人类在一个非物质的‘意识网络’中那种状态。
只不过拟态者的来历并非纯数据,火星基地在赤道平原的原址就有一组超大型培养缸,数个巨型神经网络浸泡其中组成思维列阵,它们就是第一批拟态者们共用的‘超级大脑’。尽管大家的意识继承于人类,但从生物层面来讲,确实算不折不扣的怪物…
另外,既然拟态者在物质上都是源于同一大脑,那所有的拟态者其实也算是一个人。而在建立最初意识模型时,都是输入了人类不同的分裂人格而已,拟态网所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全部数据化,所以这么多年来,拟态者的总体数量也从未增减。
康米尔以前一直以为,拟态者就只是用于为人类服务而诞生的‘数据意识’,就像在现实世界里的无人机一样,甚至方舟本身也只堪算一个更高级的‘机器人AI’而已。
但如今不同了,这样的秘密被挖掘出来,那就意味着拟态者其实已经超越了‘缸中之脑’那种怪物一样的存在方式,并在某种程度上提前达成了方舟对于‘新人类’的预定目标,当然,无法增殖的问题同样存在,拟态者们能够选择的就只有不停‘升级’人格,以模仿人类生老病死的状态。但这其实也只是用最初的那个基准意识,让自己陷入永久轮回。
如此说来,拟态者即人类,虚拟世界的人类,不仅应该享有与休眠者们完全平等的权利,而且还有义务引导人类向自己这种存在方式过渡。
然而这样的秘密尚不能被揭晓,也许方舟认为现状时机不到,也许是道德演化还不成熟。总之这个消息已经将一切都颠覆,像康米尔这样仍然将自己当作人类进步‘工具’的拟态者大有人在,却丝毫没有谁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存在意义。
当康米尔把这些有理有据的论证讲完,众人沉浸于更持久的沉默里。无人机和年轻的‘新人类’偶尔顾盼,本是无比熟悉的彼此,却又像是在看某种超出固有理解的全新存在。
“我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很多拟态同胞愿意趋之若鹜地进行升级了,大家应该都曾有很多对自身价值存疑的想法,而升级时方舟就会在我们的记忆里无所顾忌地动手脚。”那位拟态工程专家伸出爪子钩住康米尔,像人们相互认可支持的动作:“我们与基因改造人不同,更与克隆人不同,而庞大的基数已经让我们形成族群,方舟早就知道这种心理矛盾会滋生。”
“没错,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方舟必将以更频繁‘升级人格’的方式去缓和这种矛盾,毕竟要改变整个族群的认知,没有比修改记忆更快捷的方式。”康米尔点了点机械头,认同那位同伴的说法:“也就是说,如果拟态者们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属于某种意义上的‘人’,一种先天的阶层概念自然而然会出现,我们首先把自己当作了垫脚石,而非先驱。”
听到康米尔没有再把自己称作‘怪物’,盈日脸上的焦虑也慢慢消退,但姑娘还是想不通,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为什么显得如此忐忑。
“嗯,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我明显觉得你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
盈日托着下巴表示疑惑,觉得这件事既然让大家都消除了困顿,并且还搞清楚自己的真实来历,按理说应该是一场很有意义的冒险,那康米尔究竟为何又要担如此心?
“因为这一切本不该被我们知道,我说的是作为拟态者,一旦明白自己生从何来,今后将再也无法面对从前那种生存方式,甚至可能觉得虚伪。”康米尔的语气显得很低沉,随后认真问了一句:“另外,我觉得你组织的这场冒险有蹊跷。”
“什么蹊跷啊?咱们到目前为止进行很顺利啊。”
“没错,太顺利了。我都开始怀疑方舟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们这些不愿升级的拟态人格被一网打尽。”康米尔说着,看向不远处仍在闪着指示灯的屏蔽器:“但这地方你来得太轻松,就连探头也是专为拟态者无人机设立的,”
“搞了半天,你在怀疑我?”姑娘气得直跺脚,她当然不可能是被方舟派来撒网的。
“没说你有问题,但我现在想问你一些事,这些事本该是出发前就搞清楚的。”康米尔一字一顿道:“这地方的密钥,是谁透露给你的?”
“是…其实是贝克斯。”盈日这时候也产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在清算对象之列,毕竟最近自己可没少惹麻烦:“你是说,我们这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之后一切都需谨慎。”
康米尔沉重的语气慢慢变得正常,似乎早有计划,却又带着几分忌惮。
“如果方舟真要因为这事灭口,它有更聪明的方式。而且现在不一样了,没错,我们拟态者已经不一样了,方舟就算是背叛人类,我也自有斡旋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