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了,那段记忆像是隐藏最深的梦魇,明明难以触及却随时可能复现。
而最让人难以承受的,便是脑海里对这些东西默认的遗忘,几乎每次遭遇相同梦境后,都像隔绝了一层毛玻璃,就连那种印象和感觉也总会随着清醒之后而慢慢消逝。但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始终在提醒自己,它们的重要性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
安集也曾在很多场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意识从量子世界归来之后,似乎已经不再是正常意义上的人类,他不仅被剥夺了一部分常人都有的思维能力,还难以长时间集中精力。
而这些异象的源头,全都来自对未来某个时刻的恐慌,好像某些事情的影响力超越了时间而直达他的意识。当然,以人们常规认知中的时间概念,绝不能理解安集的苦恼。
但今天,梦境终于隐隐约约印刻在了记忆区块,即便其中仍然像阻隔着一层薄纱,安集却知道,以后可能再也找不出如此接近的机会。
安帆海仍然挡在父亲面前,但比起之前的强硬,他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遗憾和怜悯。
看起来他并没有相信安集所言,毕竟就因为区区一个噩梦,便准备不顾身体情况跑去几千公里外,哪怕不是得了什么老年痴呆,也指定是心理上出了毛病。
“爸,抱歉我还是不能让您离开,即便真的是为了你口中的什么人类未来,打个电话能搞定的事,就没必要这么折腾。”
看着父亲逐渐低落的神态,安帆海又转变了口风劝道:“如果非要去,我们走之前先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听从医生意见,让心理专家判断您的精神状况,确认您可以出院了再走也不迟。”
“你不理解无所谓,但别忘了我为了这一天等待了多久,折磨了多少年。我不指望以父亲的身份劝你让开,也不需要你陪着我去赶航班,只希望在我寿终正寝前,不会因为儿子的蛮横而留下永远遗憾。这算是我个人的请求,你看行吗?”
安集说完这话双手合十,几乎是在用哀求的态度对儿子说:“我知道自己当年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但如果这就是你报复的方式,我希望也等到此事结束之后好吗?”
扑通一声,安帆海忍不住双膝跪下,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父亲,如果磕头管用,这个男人肯定愿意把头磕破。他现在大概能理解,那些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家属都经历了什么。
但此时病房门忽然打开,孙盈盈抹着眼泪走进来,老太太刚才已经在门外偷听到了父子二人的对话,她似乎打算解决这个僵局。
“帆海,不如这次就听你爸的,让他去一趟吧。”
“妈,你怎么也?”
“别人不知道,但我清楚他这老毛病其实就是一块心病,就像我当初失心疯一样要去火星找莹莹。”老太太语气哽咽答道:“大半辈子,我在航天局这些年时时刻都想得知妹妹的消息,但当终于有这机会,最终却还是退缩了。”
“现在还没弄清楚,今天究竟是不是他忽然犯糊涂,”
“哪怕真是精神出问题又怎么样?去见见老朋友而已,都这把年纪了,这种机会见一次少一次。”孙盈盈摇着头把儿子扶起来:“我是没有勇气面对,但你爸不一样,这辈子就那个梦境是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要是今天你硬要拦他,我怕你以后免不了愧疚。”
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安帆海只能作罢,二老既然达成一致,自己就只好尽一份做子女的责任。
草草办理了出院手续,老人深夜被抬上通往数千公里外的飞机。机舱里安帆海始终沉默不语,只有母亲偶尔对着安集问东问西,但得到的依旧只有一份飘忽不定的眼神。
长达数十小时的航班,果然掏空了安集本就孱弱的身体,他甚至再次发作了好几次呕吐和抽搐。在阿尔伯特得知消息后,前去接机的专车也被临时更换成救护车辆。
转移到当地医院后,阿尔伯特也十分诧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这位老友不辞遥远,非要亲自见面才能详谈。好在经过一番紧急护理之后,老人摘下了氧气面罩,已经勉强能够顺利沟通,尽管他此时已经很难做到吐字清晰。
“你个老不死的,是嫌自己命长吗?有什么事招呼我一声就行,自己跑过来做什么?”阿尔伯特叹着气握住他的双手,看起来还是对这位老朋友的行为感到后怕。
安集却只是微微一笑,双眼环顾病房后,示意其他人暂时回避。当房间内只剩下两位老人后,他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目光里闪烁着异样的希望。
“已经大半辈子了,终于有了点眉目,我为了这个答案,必须拼命啊。”
话音未落,阿尔伯特忽然站起身来,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等等,你是说,那段在量子世界的重要回忆?”
安集没有回应,反而一声长叹,泪水从眼角滑落,似乎在恨自己的脑子不争气。因为那些内容他即便在梦境中想起,现在也只是剩下朦胧印象。而且安集有一种感觉,自己就算完完整整把回忆拼凑出来,那种信息也无法用人类语言详细表述。
现在阿尔伯特已经想到,为什么安集非要不远万里亲自见面,因为此事无论从机密程度还是重要性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它涉及人类未来,以及宇宙中可能存在的高级文明。
“别着急,如果你真能把那个过程还原,现在就必须调养好身体。”阿尔伯特的神情随之凝重起来,可能在场只有他知道当初那段往事的意义之重大:“这对你而言可能是获得某种解脱,对世界而言也许亦会有难以估量的影响,所以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
“不,我感觉快要来不及了。”安集苦笑两声,看了看自己枯瘦的双手:“我说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体情况,同时也是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不过最让人绝望的是,好像某件事已成定局,一切在五十年前早就注定好了一样…”
“你还是太累了,这些年不仅要同时对抗病魔和心魔,而且二者都没有好转。但这么悲观肯定不是办法,说说吧,希望我帮你什么?任何要求尽管提就好。”
老人躺在床上满脸愁容,似乎他将这些事情说给眼前人需要很大的心理准备,而且说出来的过程也显得异常艰难。
“其实关于那个梦,我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是臆想,还是回忆涌现。但现在好像也轮不到我去细细琢磨。”安集把苍老的手掌覆在阿尔伯特的机械手背:“所以我现在的确要拜托你一件事,这也只能由你完成。”
其实阿尔伯特大概猜到了安集的想法,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凑过去确认道:“你还要那样尝试一次吗?别忘了你现在是个气若游丝的病人,而且你都这么大把年纪…”
面对阿尔伯特的劝告,安集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这些话当然也是说给他听的。
“我总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那个世界里,而另一个我始终在退缩,他好像不敢把那些信息带回来。无论这个世界的身体和精神经受怎样的折磨,我哪怕是把那扇门敲坏,另一头也不会有回应。”老人说着忽然哽咽,差点吊不上下一口气来:“我多希望他不再畏惧,但现在他应该还是听不见我的呼声,所以这应该是唯一的办法了…”
“没错,好像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安集忽然老泪纵横,不知是多少年的期待和磨难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老伙计,这么跟你说吧,哪怕那份答案于人类未来无关,我也就只是想满足一下自私的心愿,可以吗?”
阿尔伯特语塞半晌,并没有给出明确回答,最终也只是微微点头,并劝安集暂时调养身体,毕竟这件事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放心吧,我会尽快安排,如果条件成熟的话,会立刻通知你。”
离开病房后,他来不及折返媒塔大楼,只是借用了医院的会议室,并立刻召集了全球顶尖的脑科学专家和神经外科医生。因为安集的要求实在有些苛刻,尽管同样的事情在五十多年前就成功实现,如今这项技术也秘密研究到一种可行性很高的程度,但那时候安集还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壮年小伙,当然于如今的情况不同。
是的,安集想要复现他年轻时做的那件事。但他也并不是要再次造访量子世界,而仅仅是把意识剥离肉体,并在纯意识状态进行回溯尝试,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重新找回记忆的机会。
正如阿尔伯特料想的,临时会议并不顺利,因为想要上传安集的意识,就必须重新启用他那早已老化的塑晶脑机接口。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老人在那次事件之后就再也没用使用过接口部件,强行进行修复的话说不准会造成严重脑损伤。
而且医护专家给出的报告不太乐观,由于安集多年来的晕厥怪病,各种医疗刺激已经让他的神经系统脆弱到难以支撑任何大型手术,哪怕是使用纳米级的机器人去保证容错率,老人也不排除永远躺在手术台上的可能。
会议进行到一半,阿尔伯特已经听不下去各种悲观的报告,他让大伙儿继续商讨可行方案,而自己则独自去走廊喘口气。
不知何时,孙盈盈从病房里出来,始终守在远处,似乎安集已经把自己的决定告知了她。
当阿尔伯特靠近,老太太也并没有显露出惊异情绪,也不打算劝阻阿尔伯特,她只是心平气和地打着招呼:“真是麻烦您了,他这么一把老骨头还要折腾。”
“这事我应该帮忙,就像安集自己说的,即便此事最终找不出一个答案,但他只要去做了至少不会遗憾而终。我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就算是为了回报他当年的付出和牺牲吧。”
“这方面我可不如他,直到现在都在退缩,不敢接纳来自火星的消息。”
阿尔伯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目前的情况说出来:“不过现在没机会了,火星那边再次切断了联络,就算你反悔恐怕也来不及。”
“哦,是吗…那对我而言,可能不算坏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