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玩!这些软绵绵的触须泡在浅水里,冰凉粘腻,迟钝地避让着她的稚嫩指尖。
女孩丝毫不怕这些长相怪异的生物,与其说是某种生物,它们也许算一种网状的人工神经结节,只拥有最简单的反射。
另一方面,这种反射行为也非来自它们自身的神经细胞。在培养缸之外,数百台反射模拟程序每时每刻都在帮它们完成这个过程,所以将它们称为独立生物可能并不准确。
但无论如何,它们无疑都是这颗星球上刚刚诞生的一种全新生命,脆弱却神奇。
她正玩得出神,父亲不知何时已走到身边,目光时不时在培养缸和充满数据变动的投影之间转移,并没有打扰她的意思。
“爸爸,这次它们能多存活几小时吗?”
女孩的声音还充满稚气,但发问内容却难免带着些悲观。
“你要关心的不该是这种无聊问题,实验课的内容都忘了吗?如果非要提问,就该问它们在剩下的时间里能否产生足够有效数据,要记住,这是做任何一项研究事业的必备品质。”
父亲无聊的说教让姑娘吐着舌头转过身去,她始终没有关注投影上的任何数据变动。
但当她正打算继续把指尖伸进池子里玩耍时,那双有力的大手却直接把小姑娘拽着走远。看起来今天的放松时间已经结束,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吃完继续去听斯诺博士的课,给你十分钟。”
看着他递过来的合成肉罐头,小女孩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但为了这多出的十分钟休息时间,她还是勉为其难接到手上。
他在查阅报告的空档,余光里发现女儿戳着罐头难以下咽的样子,这才提出一个‘奖励机制’:“不想吃就算了,如果这次考核能达到A+评分,以后的午饭可以换成水培蔬菜沙拉。”
“真的吗?说话算话!”小女孩几乎听得两眼放光,好像得到这个评分是易如反掌的事。
男人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这个昂贵的奖品有些难以负担,立刻又改口道:“三天一次限量供应,要是出现任何一次A-的话,立刻换为原菜单。”
“那我还是宁愿喝营养包,或者干脆给我用静脉蛋白注射…”
“就知足吧,现在这年份由不得任何人挑食,能用嘴吃东西绝对算得上奢侈享受了。”男人说着将女儿吃剩下的罐头捧起来,用小勺子挖得一干二净才放下。
她实在很难理解,这种全是合成香料味的难吃玩意儿为什么会被称作‘享受’,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注射一辈子营养液,哪怕消化系统退化掉,也不想天天啃这种东西。
男人抹去嘴角的油渍,就在他准备赶女儿去上课时,手环上的一则紧急通讯信息差点让他激动地跳起来。与此同时,实验室大门被两位工程师推开,他们似乎也收到同样的消息。
“主任,消息您看见了吗?”
“对,刚收到,这是五号舱的最新结果!”
这还是从研究所建立以来,小女孩首次看见父亲如此兴奋,好奇心让她也忍不住凑上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进展了,这绝对是一大力证!这个项目是可行的!”男人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直接把女儿牵着小跑起来:“浪浪,跟我们去瞧一下吧,你肯定很感兴趣。”
女孩有些错愕,她随即又想起来,父亲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乳名。尤其是母亲独自离去后,即便他费尽心思争取到抚养权,也并没有像大多数独身父亲一样溺爱她。
但论起用在女儿身上的培养资源,他简直能用‘掏空家底’来形容。为了女儿能获取最优渥的教育环境,除了动用大量人脉寻访名师之外,还不惜花重金在刚她满五岁时安装了传统脑机接口,这一切都只为了女儿能有机会成为未来学术之星。
好在女儿相当聪颖,她不仅在智力方面远超同龄人,创造力也十分非凡,甚至已经能像上世纪的‘折跃生’一样,以十来岁的年纪去参与到各个名校的专业领域研究。
不过她越是优秀,父亲施加的压力自然越大,以至于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开始怀疑,如果自己从小不那么聪明,或者干脆假装学不进去,两个人会不会都觉得轻松一点。
十来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有很多心眼儿,她却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偷懒的想法付诸实践。可能真是天生适合做学者,哪怕经常会觉得疲倦,而兴趣总是挡不住的。
正如父亲年轻时对科技攻坚的热情,几乎全是来自实用主义的满足感,他与大多数真正痴迷其中的研究人员不同,这种特质其实更适合发号施令,也就是做行政官员。
随着实验突破的消息传出,研究基地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罕有如此喧嚣的时候。众人小跑着朝同一个地方赶去,不过小女孩能感受到,父亲的兴奋点和大多数人并不相同。而她自己并不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五号舱已经涌进好几十名工程师,大家都用同一种姿态仰望着投影,上面那些复杂的折线图变化并不是她所关心的。小女孩从进门之后,只低着头观察培养缸,泡在不明溶液的触须们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它们变得不那么活泼好动了。
随着缸里的溶液量慢慢下降,触须忽然又抽动起来,它们竟自主地开始抱团,并且分化出不同用途的触肢,艰难而缓慢地向同一方向爬行起来…
“你看,我们做到了!这个理论是成功的!”
“控制程度已经达到60%以上,未来这会是一条行得通的路子!”
“照目前这个速度,估计用不了十年,就能大规模投入应用!”
研究者们热切的声音充斥着舱门内外,父亲也高兴得像个孩子,和在场的工作人员们抱作一团,如同培养缸里的触须们情景再现。
女孩回头看着庆贺的众人,不免生出一堆疑惑,这事真的如此重要吗?
其实她没有接触到如此前沿的研究领域,父亲把她带过来也只是出于生活照顾方便。另一方面,女儿比较是要投身科研事业的,让她早点接触紧张有序的研究环境确实是好事。
目前她只知道,这是一个有希望解决粮食危机的大项目。但几十年来,人们已经尝试过无数种声称能改变现状的农业科技,最终它们不都因各种原因而中途流产了吗?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它会一直顺利下去?这个项目有什么特殊意义让大家变得如此乐观?
她拉扯着父亲的袖口,想要得到一种填平疑惑的解释。
父亲对一个工程师使了个眼色,短暂调试后,便替她的脑机接口连接到该控制系统。
在一处模拟空间中,女孩又看到了这些触须,但它们早已非其原貌,就像把某种原核生物的进化过程加速了几千万倍,本来只能在培养缸里短暂移动的小触须们,已经长大成为一根根硕大的腕足,而在它们其上,则是一大片枝繁叶茂的植物从。
在程序帮助的进化加速后,功能分化已经让它们变成游走于山川河岳间的巨物,这些巨型植物都像长了腿一样,自主寻找着适合自身生存的新家园。在一幅幅壮阔的‘迁徙’场景中,有在荒漠里漫步的荆棘群,有在雨林间穿梭的巨木,也有飘在海面的浮萍岛。
没错!它们既非植物也非动物,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全新物种,只要能改变其体内的生物能转化形式,它可以从根本上抗拒那种产生剧毒的古真菌!不仅如此,面对愈加频发的自然灾害和环境变化,这种不断行走的巨型农场能自主寻找适宜它们的栖息地,如果某片土地变得贫瘠,它们也会立刻动身,将坚韧的根须深扎进下一个家园。
在女孩惊讶于这一幅幅壮阔图景时,父亲不知何时也连接进来,他变动着操作台的滑块,这些长达数百米的巨物重新变回大家每天所见的触须团簇。它们泡在水里显得那么娇弱,似乎稍一用力就会被指头捏碎。无法想象,这些东西会在几年后绽放出势不可当的生命形态。
“爸爸,刚才我看到那些场景,都是它们将来要自主完成的吗?”小女孩仍然费解,植物就算进化出动足,它们又是如何完成这样复杂的迁徙活动?
“完全自主,一旦这些小东西组合在一起形成规模,它们就像产生智慧一样,会形成排斥恶劣环境的巴普洛夫反射。”
“那可不可以理解为,它神经中枢的开发潜力是无穷的?”
“没错,这就是每一条神经根系连在一起的力量,哪怕是看上去如此原始的物种,只要用恰当的方式让它们组成网络,神奇的现象就会发生。”
“也就是说,它们其实并没有大脑是吧?”
“真聪明,可以这样理解,但你也可以认为,它们每一条根系都组成了中枢神经的一部分,如果要用总体脑容量来算的话,它可比鲸类的智慧强太多了。”
女孩看着眼前如摩天大楼一样的‘树丛’,内心的惊讶已经难以言说,她甚至在想象,如果有一天能和它互动交流,这该是多么奇妙的体验!
随着她的面部愈发靠近,这些小触须的细节也尽收眼底,但双眼所能看见的毕竟有限。女孩像平常那样试着触碰一下它,它果然很迅速地弹开,就如同动漫里的可爱场景。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女孩再次尝试触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内心深处发散…
它们,如同真的产生智慧一样,简直像以一种惊恐的态度在逃离自己…
女孩好一阵心悸,它们真的会怕吗?这份想象中的惊惧未来会发生吗?
她慢慢缩回手,对此的兴趣忽然变成担忧。
但小姑娘无法想到,自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这件事与父亲大闹一场,然后离家出走进行长达四年的流浪。
因为随着研究进展,她的担忧似乎变成了现实。它们的智慧程度远超设计初衷,这些命运被掌控在人们手里的新型智慧物种,在面对各种恶劣环境时,居然真的会产生惊惧!
只不过除了少数人,没有谁会关注到这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