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吻温润绵长,很难不让人忘记一切,直至调动全部感官去享受。
康米尔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他记不得这是哪一段回忆,或者仅仅是自己的臆想。当这份温存渐渐消退,他睁眼所见,是朝夕相伴的人,以及那份曾属于自己的人生。
“早安,亲爱的。”
女人轻轻拽回被他压在枕头上的卷发,揉了揉手臂上的淤青,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阳光从窗户缝溜进来,在地板和床沿上拉出一条橙红色的细线。
睡意再次袭来,他只感觉毫无来由的疲惫,一丝从厨房飘来的谷物焦香也没能让他打起精神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又一个道别吻,女人嘴角传来那股令他不适的味道,以及不久后的关门声,彻底唤醒了康米尔。
洗漱间隙,那股若有若无的肉味让他忍不住跑去厨房。找了片刻,康米尔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平底锅泡在池子里,并加了大量洗涤剂。
直到合成培根的特殊肉味慢慢被泡沫稀释掉,他才大口呼吸起来。
“妈的,说了多少次,以后别吃这种东西,至少别在屋里吃。”
话音刚落,他忽然反应过来,屋子里现在就只剩自己一个人。
池塘里不时传来巨大的一声‘扑通’,随后便是水花四溅,秋日上午安静得想让人坐在沙发里补上一觉。但康米尔知道自己没有假期,干这一行的人都没得休息。
简单吃了几片面包,大门打开后依旧是熟悉的鱼腥味。数十亩水塘绵延于公路另一侧,朝阳把桑树影子拉得老长,康米尔戴上厚厚的面罩,将叉车开进地下仓库里。
比起被风稀释过的鱼腥,仓库中这种充满血骚味的难闻气息几乎浓郁到让人窒息,但说来也怪,有的人居然觉得这是合成肉独有的香味。康米尔以极其熟练的手法,不到十分钟就装满了填料箱,在离开仓库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池塘边的空气都带着清甜。
接下来便是枯燥机械的重复劳作,小船载着数十个铁箱慢慢划过水塘,每到一处投食装置,康米尔就捂着鼻子将一只箱子清空。机器鸣响时,往往会引来一大片鱼群,疯狂抢夺来自它们自身的珍馐,抢到激烈时,扬起的水花比船身还大。
下午时分,工作进行到康米尔最难熬的一部分。
池塘拐角处,大型诱网下藏着一条直通地下室的水渠,只有最健硕肥美的个体会游到这里来。看着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康米尔不禁感慨,这真是条好鱼,如果直接去市场上卖,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简单的操作过程后,机械鱼叉将它送进一台粉碎机,它最终变成一滩血水流入早已准备好的培养缸里。康米尔调整着呼吸,把不知名的粉末和营养液倒了进去。
刹那间无数密集的血泡化开,巨大玻璃缸内绽开一条条血管和组织物,那条被剁成肉泥的鱼似乎重新活了过来,血肉膨胀的速度肉眼可见,直至占据了整个玻璃缸。
但它终究没有成型,等待血泡慢慢消失,一块巨大的方形合成肉就算制作完成。与此同时,地下室里已经弥漫着怎么也消除不掉的腥骚味。
玻璃缸的一面很快自动升起,这块重达几吨的血肉重新被装上叉车,送进削切机器里变成无数小肉粒,最终哗啦啦地倒入静置干燥器。它们是池塘里数万条鱼明天的口粮。
每当康米尔完成这个工作,他都会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喝上两大杯烈酒,直到双眼慢慢模糊,鼻子里也只剩酒味,这时候那个卷发女人就会出现在夕阳里,并小跑过来送上拥抱。
“亲爱的,猜猜我们下午吃什么?”
女人从大纸兜里摸出一条上好的熏火腿,油脂味老远传来,康米尔忍不住眉头紧蹙。当她正要提着这东西走进厨房,却被一把抓住领口。
“这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吃吧,给我多炸些薯条。”
面对如此粗鲁的行为,女人倒也毫不生气,她慢慢把掐住领口的大手按下去,并试图给康米尔解释,这是屠宰场熏制的活体肉类。退一万步讲,就算它真是合成的,制作方式也符合健康标准,绝不会是自家地下室的那种饲料品质。
“算了,再给我倒杯酒,晚上我不想吃。”
在女人开口前,康米尔已经重新坐到门口的躺椅上,看来已经不用做什么科普了。他刚才的动作在女人脖子上留下一条红印,不过她还是默默把脸靠在康米尔背上,单手轻轻环抱。
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声持续了很久,随着最后一丝波光消逝,夕阳已经完全渗进池塘。
康米尔这会儿感觉有些喝多了,因为滑稽的一幕在眼前显现:一个蓝色皮肤的姑娘站在池塘边,她如果不是刚刚参加完化妆舞会,那说明自己今天确实该休息了。
姑娘慢慢走近,似乎在观察自己,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狐疑,忽而又变成同情。
没错,是淡蓝色,昏暗的光线下分辨颜色并不容易。
“嘿,小妞,你是在COS阿凡达吗?”康米尔打了个酒嗝,慢慢摇晃着转身,迟钝地伸手敲门:“艾莲娜,快出来,看看是不是你的外星朋友来了。”
“艾莲娜?艾莲娜!”
喊叫声变成怒吼,厨房里却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做饭的声响。
康米尔冲进屋子,里面乱成一团,满地酒瓶满随着吃剩的面包屑。厨房空无一人,平底锅依然泡在洗碗池里,但池水早已干涸,水龙头也都长满蜘蛛网。
等等,这是谁?
路过洗手间时,康米尔偶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一身礼服,看上去整洁却别扭。最难以理解的是,那个因营养不良而骨瘦如柴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
转过头去,蓝皮肤的姑娘已经走进屋子。她只字不语,就那样安静地‘观察’着。
面对她沉默而步步逼近,康米尔靠在墙上挪动脚步,并以最快速度从鞋柜里掏出一支老式霰弹枪,却怎么也摸不到子弹。
‘妈的,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别折磨我了!’
康米尔内心这样想着,诸多离奇的梦境一时涌了上来。但这些场景实在太过真实,它们并不像是某一个不连续的梦,而是无数个夜里的梦全部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其中有幸福平和的生活,也有残忍激烈的战争,甚至在一个古怪梦境里,他自己变成了火星基地上的某个机器人,正奔波于各个区域进行维修…随着越来越多回忆变得有条有理,数百种迥异的人生疯狂地占据了思维。
在慌乱之际,蓝皮肤的姑娘打了个响指,康米尔终于下意识叫出了她的名字。
“盈日,你…”
姑娘嘟着嘴,似乎自己又做错了事。
“好了,这个恶作剧没什么意思,早知道不和你打这个赌…”
康米尔调整好急促的呼吸,慢慢回头看着满是灰尘的厨房,枪支陡然掉在地上,他这才抱着头长舒一口气。
艾莲娜的照片挂在墙边,这张相框似乎是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
鱼腥味被晚风带进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腥臭不堪。路灯的微光下,池塘几近干涸,堆积如山的腐烂死鱼满布蛆虫。
“所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康米尔熟练地打开后台,腥臭瞬间逸散,日光重新洒进屋子里,除了那张照片,一切整洁如新。饶是如此,前所未有的压抑感仍然沉在二人肩上。
“这段记忆的主人,醉酒后失手掐死了当时的爱人。”康米尔摇了摇头,准备更改一下说辞:“也许并不能称为爱人,而且‘失手’也形容得不准确。”
“现在这已经是一段逆推的记忆,你主动更改太多东西了,也许艾莲娜是个骂街的泼妇,也或者主角后来不爱吃肉的设定,是出于某种因素刻意加上去…”盈日忽然捂着嘴不再说下去,似乎一些倒胃口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
“怎么?比这惊悚的事多了去了,也有人专门喜欢找类似的刺激…”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桥段是谁设计的,或者它来自某位休眠者错位的童年回忆,但地球上这种事倒也不少见,无论上世纪还是现在。”
“所以你开始为这样的偷窥行为感到后悔了?”
她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这是恶作剧式的主动闯入。
“艾莲娜是第一批升级人格的拟态者吗?”盈日准备换个话题,摆了摆手顺势坐在鞋柜上,取下那张照片细细摩挲:“但模拟都结束了,那时候你怎么始终不愿离开?”
“应该是未知故障,故事原本末尾到她离开就已经结束了。但你猜怎么着,我后来又把她请回来,想办法编写了好几十种结局。”
“未知故障?你不会是想说,一时冲动吧?”
康米尔摇了摇头,以某种近乎冷酷的语气解释道:“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发现重点。”
他取下盈日手中的照片,相框慢慢化作一缕青烟。盈日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里是故事主角工作的池塘,鱼群仍在跳动着争抢饵料。
“我问你,拟态网成立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这还用问?用来探究人类文明本质,或者说,用来扩大研究样本啊。”
“没错,它是贝斯克设立的初衷,是研究‘人’自身的便捷工具。”康米尔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我再问你,现在储存于方舟数据库的‘人生故事’内容大概有多少?”
盈日挠着头一时语塞,她只知道一个大概数字:“反正总量很恐怖,以一万五千名拟态者来算,人均占有也有将近七千万小时,相当于每人都创造了九十多种完整人生…”
“但这些全部加起来,却没有地球上一年内发生的场景多,即便用方舟的二级混沌计算系统进行乘子计算,相互关联后的复杂性仍然无法达标。”
“这当然,地球上好几十亿人呢…”盈日眉头紧皱,还是不理解康米尔想说什么。
“你肯定知道,传统人类的记忆方式是片段割裂的,场景化的,同时也是阶段线性的。但我们拟态者,都经过了无数种‘类似死亡’的过程。”康米尔深吸一口气,试图替她搞清条理:“正如你刚刚唤醒我时,这些封存好的场景被简单归纳为‘梦境’,但很可惜,拟态人不会做梦,我们的真正‘死亡’时刻,其实是伴随着每一次人格升级…”
“所以你是想说,你拒绝升级,其实只是怕死?”
“我经历了太多次记忆消亡,所以无法理解‘死亡’,但比死更恐怖的事情实际上不少。”康米尔慢慢闭起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想做那条被化为齑粉的鱼。”
“或者说,我们拟态者的使命就是这些鱼,用一次次的记忆消亡,合成‘新人类’所需的养料。你作为克隆人,并且将来你也会有自己的克隆体,也许某些方面能理解这一点。”
“合成…养料?”盈日忽然变得很小声:“按你的比喻,方舟就是这个渔场主?”
“不,它只是一个培养缸,你们人类才是主角。”
康米尔说完,又习惯性掏出怀表,从神情可以看出,这姑娘并没有耽误他的正事。
盈日还愣在原地发呆,似乎在回味他这番话,或者在酝酿一个道歉。但康米尔已经开始在后台消除场景数据,但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盈日百思不解。
“艾莲娜回来之后,我们编写的每一种故事结局,都无法被她的记忆所接洽。”
场景慢慢虚化,康米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
“艾莲娜也好,阿元也罢,她们都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醒悟,但我想做的是一种替她们殉道的养料,就像那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