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个荒芜的沙海,天际线凌厉切割着色彩,视线外的脚印延伸过来。
但这次画面似乎柔和很多,因为一片昏黄之中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甚至没有任何值得聚焦的某个点位存在。当然,除了那串捎带弧度的脚印,然而其尽头处,极目向下看去依然没有一位主角,一切如此空旷。
找不到留下脚印的那双腿,这倒是给整个场景带来一丝令人遐想的神秘。
正如画面前的二人,都觉得这一幕不可触及,如果这种抽象思考也能带有方向感,却是一个向上,一个向下的,毕竟他知道这串脚印是自己曾经所留。
实质上,这双腿如今已经无法再自如行动,甚至无法站立起来。这原因当然不在于他的84岁高龄,老头子从气色看上去并无大恙,但如果这些年没有经历肌肉萎缩,或许他还真能在每个黄昏里徒步这么远。
画面中的步幅不大,然而当事人却永远无法表述出那种绝望来,就像是肉体割离后的虚无缥缈,亦如双腿直贯千钧的举步维艰。甚至有人这样理解:在行者本人看来,人类文明与这画面世界的差距,不及自己跨出那步与天际之间的遥远。
“…记得当时我给庞泰聊这些,你猜他说什么?”老人似在回忆,又像是呓语:“他竟用胡适的话来搪塞,哦不,是逃避我的思绪。‘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步又进一步的欢喜…’这诚然是在用他老师的方式在思考问题,但那个时代的科研工作者逃不开这样的定势,尤其是吴越那样,既要研究基础物理,又要做能源工程师……”
姑娘正看着画面出神,或者说是听老人讲得入了神,在她关于老者有限的记忆里,似乎上次这样促膝长谈还是在幼年。
谁会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讲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姑娘忽然苦笑起来,对她来说这些事正如自己的启蒙童话,只不过偏硬核了些,毕竟是它是关于人类目前都没搞懂的那些概念。
而十多年过去,她在做出那个改变人生的重大抉择后,再次孤身来到这里,其原因当然不只是为了怀旧这么简单。
沙海逐渐消散,全息投影被慢慢关闭,姑娘飘忽的眼神回转过来,但老人依旧目光涣散。
“爷爷。”
“爷爷?”
好一阵子,老人才从喃喃自语中回过神,艰难而机械地点头示意。
“那这些年,您有没有尝试去重新构建它?”
老人这次倒是反应够快,直接摇头:“所有的东西,都交给阿尔伯特去做了,而且他做得很好,如你所见,我现在任何事都无法完成…”
姑娘忽然打断了老人,微蹙的眉头表示他有些会错意了。
“我指的是,您构建回忆过程的那种感觉,而不是大家说的那些重要数据。”
长久的沉默,老人似乎被问住了,神色却露出些许喜悦。
“这倒是头一回听见的问题,但我还是无能为力,回忆这件事对我来说本就够吃力了。而且以你的角度,这个答案也没有意义吧?”
“但对您有意义啊。虽然不清楚当年您在那个地方有何经历,但既然这成为您唯一的重要记忆,那这些年来每每重构时,总能找到某个原因,让您察觉其为何重要吧?”
“哈哈,这角度很弗洛伊德,但我的情况并非精神问题,更不是那些人说的脑部受损。”老人抿嘴一笑,忽然神秘兮兮说道:“另外有件事,我对所有人都提起过,但我知道只有你可能会相信。”
“这我记得,就是那段一直无法破译的代码!可惜,您到现在还没有回想起来全貌…”
“其实它的优先级是最高,远在那些量子数据前面,却始终是我脑子里的一个幽灵…”
“那会不会是,时机还未到?”
老人笑得更开心了,但他正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开始乏力,咬字也变得越发不清楚。今天他倒是破天荒地说这么多话,只是衰弱的肌群不允许。
姑娘赶紧替他接上自助语音AI系统,一个洪亮的嗓音忽然发自老人口中,这场景多少令人感到奇怪。
他摇了摇头,接续刚才的话题,并努力转着脖子,扭动眼珠环顾自身示意道:“但你瞧,时间更是捉弄人的精灵,它的把戏足够让人原地打转很久很久,谢天谢地,我的时间精灵也许快走不动了。”
话题似乎让姑娘不太开心,思索良久,最终她还是支支吾吾开了口。
“咱们,聊点别的吧。听说弗莱公司的自主作物计划要推广了…”
“嘿,我就知道,你个鬼丫头大老远跑来,肯定有别的事。”
“坏老头子,我…我真的就是来找您聊聊而已,顺便听一下您的看法嘛。”姑娘忽然想要拧过头去,却也只是罕见地嘟起嘴撒娇来。
“您觉得,我爸他做得对吗?”
“帆海在他那个位置上,可能和你考虑的所谓对错有所出入,换任何一个人上去,可能都会合理处理这些问题。但你记恨他的原因,当然不会只是因为这件事。”
“刨除我的个人情绪,他这些年做的事都很极端,就算以大多数人的看法那样去理解,那也可以选择一些更缓和的处理方式…他怎么能用价值捆绑那些尚未查明的‘智慧生命’?”
“所以你是打算先占领道德高地咯?”
“哎呀,爷爷!”
“哈哈,开个玩笑。”老人努力耸了耸肩,宽慰道:“不同的声音,必然是我所支持的,但你和那些同伴们,有考量过具体替代方案吗?你们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吗?这些要求是否统一,而且是否出自你们的共同意志,这都不是起哄闹着玩能解决的嘛。”
“我以前是没有什么斗争经验,但大家都觉得,事情还有商量余地。”
“其实,帆海搞的这个东西相当有趣,只是他的功利心和所处位置决定了其进展太快。而且这件事绝不是你说的价值捆绑这么简单,也许人类还要在道德层面上纠结很久而没有结果,我虽然从精神上是支持你的,但可惜事情并不会顺利。”
姑娘瞪大眼睛,明显在疑问老人为什么这么说?
直到老人的手指颤巍巍举起,指向窗外天穹。
“安如,你看,他们就是例子,人类现在还没有做好进步的准备,哪怕科学也是以凶险的面目初露,但社会狭隘到无法接受选择。”
安如忽然吃惊捂嘴:“您说的是,他们?但那些人现在估计都不在了吧…”
“哪怕顺利,那依然是早也不在了。”
“我记得,您当初不是在全力对抗他们吗?”
老人没有回答,反而继续喃喃自语起来。
安如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立刻从背包里取出一本装帧古朴的小册子,她似乎要抢时间告诉老人一些重要的东西。
“爷爷,这是我写的诗集,下次见面再聊吧。对了,我来这儿的事,千万别告诉安帆海!”
“安,安帆海是谁?”老人似乎完全失神了:“你又是谁?”
“爷爷?”
“爷爷是谁?”老人忽然生出一股子力气,抓住安如的臂膀,惊恐并迷茫地询问:“我是谁?这是哪里?”
轮椅的镇静助眠程序开始启动,在老人身子展平前,安如依旧耐心回答。
“您是安集啊,安集。您是当年拯救世界秩序的英雄…”
“安集,哦,是了…”
安集的呼喊渐弱,安如伫立良久,这才转身推开门。
初夏的夜风带来些微凉意,但谈不上舒爽,风中依然是数十年来的沙尘,但它要比当年更具破坏性。这些来自数万米大气中的尘埃,裹胁水汽和负电荷席卷而至,稍具规模便会成为一场骇人的离子风暴。
安如捋了捋呼吸,戴上过滤面罩,但神色并未好转多少,似乎另一个不可见的风暴已经酝酿成熟,变革正要悄然发生。
她步履踌躇,尽管还是没能领会祖父刚才的意思,仍是下意识举目远眺起来。
顺着安集刚才手指的位置,东南向上五十多度的夜空里,已经很难看见任何星辰,更不必说那颗微微闪烁,反射红光的星球。
...
7556万公里外,赤色戈壁刚刚迎来一轮新的日出。
尽管上次日出是在343个地球日之前,却仍然没有任何生命为此感到欢欣,正如亿万年来的这片土地。荒凉,孤寂,偶有红白相间处微弱气流掀起的扬尘。
火星南极冰盖之下也依旧沉寂,与地表的零下一百三十多度相比,这里要温暖好几十度。诚然,深层冰盖里的水体富含烷类物质,却始终未能拥有生命诞生所需的能量。
北方,远天里似乎闪烁着什么,自赤道另一边的大平原而来。但其来此的目的似乎并不是为了探测这些原始生命环境,也不是图谋可贵的资源。
直到那道光逼近,冰层下依旧毫无动静。
除开某个量子频道的交流者们,此刻正在使用一种纯数学的,高效率语言谈论着眼前一切。这种语言本可以更高效,却不知为何,夹杂了很多看似无意义的‘句段’或‘词汇矩阵’,某些地方甚至和地球所使用的语法类似,却又超过所有人类使用过的表意方式,似乎意在表达丰富的情感倾向和思绪过程。
‘他们群体##为何总要如此执着#与选择为敌’
‘亦如我们曾经#无可选择’
‘攻击?’
‘收留#不要攻击’
短暂交流戛然而止,那团光也变得依稀可见,竟是一艘飞行器。它正试图搜寻降落地点,但不知为何,下降过程在某个瞬间忽然变为不可控地坠落,接着又才慢慢稳住,重新升空,离开了原本错误的着陆轨道方向。
‘顺利#但悲伤##’
‘无谓的努力#谎言的牺牲’
‘罢了#屏蔽#不要接洽’
‘?’
‘不可触及。’
‘对#不可触及#’
飞行器越过某块突兀的冰盖低空,化学引擎产生巨大热量,让蒸汽刹那间漫天喷涌。直到其彻底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同时消失的还有它各项仪器发射出的电讯号,而251秒后,地球方面才会收到这个令人无比震惊的坏消息。
西北方向,天空中那个依稀可见的蓝色小点,自诞生来与此地毗邻,此刻却尤为显得遥远,不可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