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辆工程机械车穿行于冰面,上面载满大大小小的货物。在队伍末尾,还有伸着机械臂继续完成拆解作业的无人机群。
信使号现在只剩一些主干框架部分,就像一只被秃鹫啄食后的尸体。而原本悬浮于大气之外的轨道舱也被降落在基地周围,等待着下一批拆解机器人上来剥皮剜肉。
十天前它们被火星引力捕获时,登陆队员们甚至都立下遗嘱,这或许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任务,但那至少应该是在一场激烈的交火之后。然而没人能料到,任何形式的武力对抗都没有发生,大家并不是无法离开这颗星球,而是不愿意再回到地球了。
施工队的效率很快,登陆艇上的电容器和反应堆都被第一时间搬进基地,就连轨道舱里的聚变引擎供能端口都被拆解下来。除此之外,钻探队也在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准备开采作为战略储备的深层烷类物,冬眠基地似乎陷入一场能源荒。
就在十八小时前,冬眠基地开启了无限期的超负荷能源供应计划。为了维持量子信息枢纽所需的计算量,探知者方舟必须时刻进行庞大的数据处理,而这势必导致能耗倍增。
出于安全考量,方舟想要以主导者的姿态去维系地火对话,就必须启用这种很难负担的通讯渠道。在地球方面打破技术壁垒之前,该渠道可以完全保障不出现数据泄露风险。当然,这一切都要归结于一场意料之外的研究突破。
几十年来,如果没有打开那个‘量子枢纽’的能力,火星可能早就开始想办法制造各种自卫武器了,更不用说当年胆敢擅自中断与地球的所有联络。
它是来自火星的‘魔法’,却也只是火星‘新人类’对该技术的一点肤浅运用。只有完全跨越信息传输量级的科技,才使得信使号能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入侵主机通讯系统。并且直到现在,地球方面还以为此种通讯原理只是简单利用了太阳风。
如果举个例子,两种信息处理方式可称云泥之别。地球使用的传统电磁波通信和量子加密技术已经早已运用成熟,但这在广袤的太空中也只是相当于用嗓子吼。至于火星这边,不仅找到了第一条连通至太阳系外的‘电话线’,还安装了一个高分贝广播站。
它的作用原理有点类似未闭合的亚空间通讯,但以人类现在的科技,无法创造大规模跃迁基本粒子能级的力场。于是探知者退而求其次,放弃去追求那样宏大的工程,而是利用空间中已知的巨量引力摄动源,比如一颗自然黑洞。
幸运的是,探知者方舟比地球率先发现了一颗微型黑洞,它竟离我们并不遥远。
所以说,这东西并非完全由超级智能开发得来,它可以说得上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不过这份礼物也还是全靠探知者方舟才能维系。实际上火星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奥尔特星云外围那颗黑洞究竟源自何处,其诸多条件都违背人们的物理认知,它看起来并非自然形成。
不过这些事只能留待未来去慢慢发掘,如今火星的‘新人类’们似乎也不怎么关心前沿科技,这些人类先驱们几十年来都有更重要的事做。
……
基地大门缓缓关闭,随着最后一辆无人运输车泊入,盈日也摘下氧气面罩,将工作交接给能源部门的专业人员。
她已经在舱外连续活动了十多小时,似乎试图通过繁重劳动去冲淡难以平静的情绪。但从她那副挂满愁容的面部表情不难看出,这种方法并不奏效。
“盈日小姐,您快去休息一下吧!怎么可以连续两天不睡觉?”
阿元从远处奔来,飞速转动的履带差点冒烟,显像器上标注着她各项生理机能状况。
“我不想休息,在一部分人眼中看来,这样一位毫不负责的‘同胞’不值得被原谅。”盈日脱下沉重的舱外服,靠在冰冷墙壁上,语气充满自责:“贝斯克说得没错,尽管这是一次重新让地球民众认识我们的机会,但我冲动的行为让所有人都担上风险…”
“别这样想啊,我觉得您这种做法虽然很突然,不过从反响来看,已经赢得了很多‘拟态者’的支持,而且大部分人都没有怪罪你啊。”阿元转动着机械臂,试着模仿人们说话时的那种肢体动作:“就算老一辈人暂时不理解,但他们以后也会慢慢接受的吧。”
“哼?拟态者的支持?你们这些拟态者并不懂我们人类,甚至有些时候也并不理解同类,我估计康米尔早就在偷偷骂我了。”
“请,请不要这么理解好吗…”阿元收起了机械爪子握在身前,语气也变得有些委屈:“我们,我们拟态者也希望能更像人类一点,并且一直在努力…”
盈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立刻改口:“行啦,别误会我的意思,而且在这么多拟态版本中,至少你还算通情达理。”
“那,作为奖励,您可以满足我的小小要求吗?”
“有话就说,在我赶去下一趟运输队之前。”盈日微笑着擦净舱外服接口的尘土,又换上一罐新的氧气瓶,看样子她的发泄没准备就此打住。
但阿元直接挡在她面前,尽全力把机械臂伸展到最长。
“我就只想让盈日小姐陪我喝杯茶…一小会儿就行。”
“呵呵,还喝茶,不怕把你电路烧了?”
“哎呀,您知道的,当然不是在这里!”
阿元张牙舞爪地指着甬道深处,看样子它是打算用千方百计把盈日哄去休眠舱。眼看着大型装载机的运转周期还有一会儿,盈日站在原地也只是无聊等待,便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它的小邀请。
“那可说好了,就五分钟。”
“哦哦,五分钟的话,那也就是64.8小时,足够啦。”
“少偷换概念,我说的不是现实时间,给我折合成拟态时间!”
“好吧,那也不是不可以…”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消失在甬道尽头,但此时盈日和阿元都不知晓,某种惩罚即将降落在这姑娘头上。用拟态者的认识,可能这都算不上惩罚,反而是一种治愈…
场景生成前,盈日早已席地而坐,姑娘已经开始厌倦虚拟草地上的鸟语花香,即便它再怎么贴近‘真实’,似乎也不如冰盖上那种让人窒息的失压和低温。
她催促阿元加快脚步,此时应该毫无放松片刻的心思,只想着赶紧把这丫头应付过去。
脚步由远及近,急促却轻盈,赤脚踩在草坪上的沙沙声很快便近在身前。阿元像往常那样一袭素衣,马尾辫直直垂到肚脐,小心翼翼端着刚沏好的浓茶一起坐下来。
从自己诞生以来,阿元就是这副邻家小妹的样子,盈日多次以此打趣问她,究竟该称她为妹妹还是姐姐,或者直接叫阿姨?当然,这个玩笑每次都是以阿元的尴尬无语收场。
“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硬撑着是不行的,康米尔跟我说过这个道理,他接触的人比咱们加起来都多…”阿元一边说着,一边把茶杯递到她面前。
盈日这次倒是没有随便打断她的絮絮叨叨,只接过杯子,把那熟悉的味道一饮而尽。
直到阿元察觉到她的异常,一双温暖柔软的小手忽然环抱过来,尽管这双小短手显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尽量把指头扣在一起。
“要勒死我的话,用你的机械爪子更方便一点吧…”
“啊抱歉,我太用力了。”阿元赶紧把手松开一些,但脸蛋还是贴在她身上:“康米尔还说,人们在难受的时候,一个拥抱就会很有‘力量’,额,我是不是理解出偏差了…”
“你作为更先进的版本,整天除了提起那个家伙,自己就没有什么想法吗?”盈日忍不住吐槽:“那康米尔有没有告诉你,拥抱也是要同类之间才起作用…”
那双小手慢慢耷拉下去,似乎是在理解她刚刚讲的话。
当然,阿元能听出来,傲娇的盈日并没有嫌弃她这个‘非同类’,只不过这姑娘在某些方面的过于敏感,反而使得她经常陷入一些思维困境。
“哎,对不起没能帮到您。”阿元慢慢站起身来,脖子向半空中仰望,似乎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始终在窥探二人交谈。
“没事,人就是这样,脑子时不时会短路一下,只不过修理起来又找不出问题在哪。”
“很奇怪的比喻,但通俗易懂!”
“可以的话,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等下还要出去接着帮忙。”
此时阿元很直率地摇了摇头,脸上的婴儿肥跟着抖动起来。
“我虽然没有办法帮您‘修理’问题,但我找来了更厉害的‘修理专家’。”
盈日听得一愣,直接站起身来准备开溜:“别告诉我你把康米尔叫过来了!”
“不是的,康米尔先生最近很忙,他管理的一个冬眠者好像出了比较严重的问题,而且这几天还要兼顾地火通讯频道,根本抽不开时间。”
没等阿元继续解释,盈日已经不断在尝试唤醒身体,但好几次都因访问权限的而被拒绝。这时候她才明白,阿元所指的是谁。
“那我先走啦,方舟一定会帮助您摆脱消极!”
随着阿元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原地,四周场景也开始虚化,最终变作一片雾蒙蒙的乳白。
一个声音直接从脑海里响起,盈日始终很讨厌这种感觉。
“我们聊聊吧?”
“要找我算账就直说,还去让阿元把我骗进来?”
“别责怪她,这次是我主动连接到你的服务器。”
“有什么可聊的?你不就是想问罪吗?”盈日说着,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能不能正常交流,变成一头猪一只狗也行,别直接在我耳朵里出声。”
话音刚落,她身前慢慢浮现出一个可见的形象,但这种做法还是让盈日很不爽。因为这个形象正是她自己,就连说话声音也一样。
“问罪?如果你非要用这个词,我也承认。”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垂着眼睑,甚至连情绪都在复刻此刻的她:“因为你主观上觉得这件事做错了,或者是没有经过自己的认可,那么想要帮你摆脱厌恶情绪,潜意识里就需要让自己接受一次惩罚。”
“随你怎么说吧,要惩罚就快点。”盈日似乎丝毫不怵,大着嗓门答道“对了,你换个形象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变成我?”
“你在讨厌直视你自己,不过放心吧,等‘问罪’结束后,你会重新喜欢上自己。”
此时盈日开始有点心慌,甚至下意识地大步后退,她大概猜到方舟要做什么了。
“等等,换种方式吧,我不想再…”
“无妨,就像你对那些地球访客做的一样,说明你已经开始认同这种方式…”
盈日没有再反驳,因为自己的全部弱点都被洞悉,即便她想抗拒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她此刻似乎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有罪,那罪过也许并不是向地球发一首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