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不到四点,文学院五十多平米的会议室里,就集合了中文系十多位教授和领导。
“各位老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这个小会,今天我召集大家过来啊,是要给各位看一点东西。”
文学院副院长兼中文系系主任刘灼卓说完,就将一沓卷子、集子、册子分发了下去。
不到十分钟,那刘灼卓就捋了捋稀疏的额发,满目含笑地朝已经议论起来的众人问道:“各位,都觉得如何?”
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国家古籍整理与研究院成员,楚辞研究专家,朴学名家,李文一教授翻了几番,一会看了看几首律诗,一会细瞧了几篇古文,又对着一沓对联瞅了瞅,“刘主任,这些都是……不对,不对!”
李文一笑着摇了摇头,不好猜着作者的身份,抬头又问,“这么多内容,您从哪里弄到手的?这首骚体诗写得不错。”说着他扶了扶眼镜,就给众人读起来:
“‘俯仰山川焕绮兮,
灿烂光我心胸;
趢趚寒窗骎骎兮,
琢砺坚其向志;
乳虎初啸山谷兮,
惶惶百兽遁逸;
鹰隼欲以展翅兮,
决眦只望苍穹;
浩浩乎养我气兮,
三春待我出行;
吾既立于此世兮,
不负天地钟灵。
愿赤子无愁声兮,
人才得以善用。
盼江海无惊浪兮,
万里永保安宁。’”
读罢李文一笑问着众人一句“各位觉得如何?”说着他又翻起其它作品来。
“此段仿骚体,思涛喷涌,大有青云直上之气,难得!”
《诗经》研究专家,中文系博导,江东古籍整理与研究所副所长闻语之听了叹味不已,他点了点头,又接过李文一手中的诗词小册。
只见里头足有百首诗词,或绝句、或律诗。翻着翻着,他对十几首评写《红楼梦》的诗歌留意了几眼,摘下眼镜,他朝后仰了仰头,边默读边品着:
“‘《致黛玉》
秋风残卷欺梧桐,
落泥黄叶护秋虫。
黯淡秋空云阵阵,
秋雨纷纷何太匆。
秋窗晃影烛幽面,
泪洒秋衫秋夜缱。
书里流芳满室馨,
秋意罩寒迫笔砚。
淅淅秋院无他声,
绿竹黑中常惊鸣。
秋天何时无冷雨?
秋雨何年才暖情?
一年四季无穷继,
风雨连连并相涕。
萧萧落叶动人肠,
寒烟漠漠伊人细。
一片冰心传爱意,
幽幽潇湘多好寐。
只愿今生得芳林,
眷属千秋杯中醉。
《评凤姐》:
大厦将倾覆,
红颜卧锦楼。
机关豺虎动,
智尽叹悠悠。
《评湘云》
英豪阔大数风流,
芍药丛中一抹羞。
霁月华光才耀堂,
湘江不忍咽千秋。
《评妙玉》:
槛外清茶盏,
畸零栊翠庵。
醉梅压众色,
太白有遗篇。
禀赋高难断,
世俗不易怜。
时光定春色,
我辈岂犹闲?’”
闻语之刚想要点评一二,旁边的副教授郑当华就开口了,“哎呀,这么多内容,又是诗词文对、又是经史百家,虽然不成体系,稍显混乱了点,可很多篇章,实属叫人拍案,我这边有个文言信笺,也是古雅非常,闻老您看一下。”
闻语之没空理他,郑当华也不介意,就将一个信笺递给了一旁的李文一。众人议论不断,品鉴交流起来。
“刘主任,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给咱们说说吧,这些文字都是哪些人写的?”郑当华也没注意上面一些单个字的署名,更不知道作者的各种笔名和字号,便又催问了句。
听着众人在那里两两点评,交头换意,系主任刘灼卓就感慨道:“哎呀,各位老师们啊,都开学一个多月了,我才知道,这新生里头,竟有一个大才啊!这些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
众人听了一愣,见他很少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出言不吝,又听得“一人之手”,不觉都惊诧纷纷,急切欲问。
“哦?”
博导闻语之,又将一本诗集拿在手里,前后翻了几番,“新生里头?叫什么名字啊?”
“卓方!”
“卓方?”
郑当华突然坐正身子,随后粲然一笑,“哎呀哎呀,我说怎么这么熟悉,还想着,原来真是他.....”
众人见他俯仰前后,情不可遏,未待他要说出“这是我们班”五个字,那中文系副主任裴大简就指着他道:“郑老师怎么这么激动!”
“这个叫卓方的学生,就是我班的!”
几个字说得他眉飞眼锐、好不自豪。
“是嘛。”
裴大简置下了手里的稿子,淡淡的一句,“我也耳闻了点,说咱们新生里头,有个高中时就小有名气的学生,原来是你们班的?”
“可不是嘛……”
郑当华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可一见那裴大简脸色顿变严凝,才知刚才的情绪太过了,忽地他收了摊在桌面上的双手,笑呵了句,“刘主任您说您说……”
“今日召集大家来啊,我是有个想法,考虑了几天了,实在是想跟各位商议一下。”
系主任刘灼卓稍作覃思一刻,继而左右看了看几位教授,“现在的学生质量,各位也都是明知在腹,这些年来呢,咱们中文系的学生,也有不少人才,可如卓方这般才华横溢的,真是不可同日同语,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多的文字稿件,实在不简单!其涵养功夫,值得我们坐下来好好斟酌一下,看看怎么培养他,所以!”
未等刘灼卓讲完,李文一教授就接道:“所以,咱们不可疏忽,不能再按照学院固有的培养模式来对待他,否则那就是既失人又失察喽,‘愿赤子无愁声兮,人才得以善用’此子上高中时,就有此大愿,我等听了,可不喟叹乎!”
裴大简听了一笑,不以为然,“18岁的毛孩子,慢慢来嘛,难不成,还要另行对待,单独授课不成?”
“对!”
一直沉默不言,将文字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的《谷梁传》研究专家,《说文解字补注》作者杨典师教授建议道:“倘若这些文字,都是这个叫卓方的学生所为,那他背后可能有家学底蕴,或者有几位学有所长的教师,给予过他悉心指教和培育,否则,这般沉实博洽的文章作品,真是叫人……叫人欣喜啊。”
“何止是欣喜!”
博导闻语之面色严肃起来,“我前后略略看了几番,这些诗词文对富含经史,杂融百家,不仅仅是一时兴趣或者聊表情感就能写出的。”说着他就拿着一个对联集子,“令我惊讶的是!这里面有上百个对子,我给你们读几个。”
众人知他年长资深,性格孤傲,听了他今日这般言语,也就静静地继续听去。
“‘汉武求才,诏策公孙成博士;唐宗问治,登临翠岭论华夷。’‘遇放贾谊,湘水忧愤悲鵩鸟,何故哀伤自毁;遭馋屈子,江潭憔悴著离骚,是与日月同辉。’此两联上下皆是典故,且化用巧妙,上下一气,一个高中生,做到如此,实在不简单。”
摇摇头,闻语之又说了几联,“‘人世总多情,看曲桥烟柳,桃园春水,骤生文华之涌;古今皆一状,评千百万年,盛衰兴废,忽起乡梓之声。’‘粉白红素,叶开花前,争花不待叶;和静欢愉,心动意起,顺意是真心。’等等,太多了,这些个对子,几乎都是符合平仄规矩,典雅优丽,内容也涉及山川风物、历史哲学,很多对子,都是见地有佳,读起来,实在是妙不可言,少见,真是少见!”
“杨老师、闻老师,一直对他赞不绝口,可我觉得有些内容尚可入眼,有些就……”
也一直沉默的文学院副院长,训诂学专家,《今文尚书古考》作者周良继,随意翻了翻桌上的作品,可也不觉得怎样好,“我也前后略略看了看,虽然有几篇文字还算优美,可也不像几位老师说得那般好,当然,我也只是个人看法。”
副主任裴大简一听,忙喝一口茶即刻接道:“周院长说得很中肯嘛,这个人啊,有一能,必有一短,有大能呢,必不易服从。我看啊,也不急着这么给予他特例,纵然他是个人才,也得多多观察,稍加观望才对嘛,我觉得还是继续留在班里该怎么……”
“裴老师!”
博导闻语之放下稿子就扬声阻道:“你说的我不敢苟同,这个卓方,我们是得调查一番,看看他学从何来。可杨老师、李老师他们说得非常对,要做到不失人不失察,这些内容的确令人眼前为之一亮,不是我言出溢美,这些内容,很多硕士生都写不出来。”说着他又微笑看向刘灼卓,“该如何处理,我想刘主任,您既然召集我等来了,想必心中已经有了法子,刘主任,赶紧跟咱们说说看吧。”
刘灼卓握着杯子喝了口茶水,看了眼副院长周良继,眉头略蹙,朝众人郑重道:“一、我准备以后让他在馆藏室固定个位子,可长期在那里读书自学。二!”
“不好吧?”
裴大简冷笑了句,“这馆藏室,可是只有硕士生才有资格进去,这也是多年的规定!先不管这个叫卓方的有多大才能,也不管这些内容是不是他写的,咱们也得一步一步来,先确定这些个东西……”
“不是不是!”
杨典师摇手否决,由于他的年纪跟李文一相仿,比副主任裴大简略大,所以声音提了提,“我同意刘主任的做法,开学已然过去了一个月,咱们才发现。”
“不是才发现!也怪我!”
不等刘灼卓说完,郑当华赶紧站起来,“我做检讨!这样吧,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卓方同学,刘主任,打扰您一下。”
“没事,你先说。”
“惭愧啊,这话还是我的一个叫作安静姝的女学生说的……”
郑当华极为自豪地将卓方的过去,给大家稍作了下介绍,也惊讶了在场的每一位,包括周良继和裴大简。
“郑老师!”
一位女教授本起了脸,“我说呢,我上课时看那个叫卓方的学生,头也不抬,我提醒了几次,他才,才目空一切地听我说课,傲骄地很呐!”
李文一见她面带不快,赓即陪笑道:“何老师,他还小,还小。”
杨典师此时正将刚才郑当华递给李文一的一封信笺读了起来:
“《致贤兄周问》:
月前,愚弟蒙贤兄倾助,得建朝夕,揽同志同仁咸集于此,议定员额,分划职任,厘序诸端条务后,才可刊诸枣梨。而今俯览卷集,百感俱沸。遥想初衷,不过万里一步,然向志得以小酬,初心为之亦遂,掩卷难平,感激将欲涕零。自愚弟与贤兄交心以来,俯仰天地,臧否古今,对诵古典,悠游三景,毫不畅快通达。嘘噏一二,才知,贤兄实乃人中龙凤,却闲卧庸庸,谨言寡语,每以助人为乐事,从来是陶陶然而清静弗居。贤兄让李落以班长之位,却抟心班中之事,今贤兄又襄愚弟以会长之职,而谨理会中诸务,每日澄思寂虑,泰然从容,嘉名却都付愚弟,豁达大度,真乃谦谦君子也。贤兄筹泉集资,多出良谋,付梓刊印,事半功倍,愚弟深感佩服,今日思之再四,必欲表其拳拳之心而不可停笔,必欲诉其感喟之情而不可语休,思之来日,来日方长,敢不笃行其志,奋勇前争。愚弟,方。”
快速地读罢,听了那女教授的话,杨典师笑了笑,端起杯子吹了吹劝道:“此子,才华横溢,又值十七八岁的年纪,自负一点又如何,情有可原的嘛!人不自负枉少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等老师都这把年纪了,看开一点,看开一点。”
“我不是看不开,我……”
女教授红了脸,抱着杯子,喝了几口。
“看开,不是放纵!”
周良继坐正身子,顺了顺衣服扣子,“课如果不好好上,那还设置什么学分制,开学一个月来,我到各班课堂也看过,居然有人逃课,下次!”
刘灼卓赶忙提醒道:“周院长,我们今天先谈谈卓方同学,其它的再作商议。我继续说我的想法,我提议几位学界老哥将这位卓方同学进行通才培养,从大一就开始把他带进专业研究领域,比如他在庄屈思想、古近体诗、唐宋古文等等领域,咱们可以给他设定研究课题,逐一培育,哎呀……”
刘灼卓情不自禁又感慨道:“可这家伙却是个通才,你们看里面的历史评论、哲学思想,特别是对《论语》《法言》二书的很多观点非常见地,关于《容斋随笔》《资治通鉴》《反经》《人物志》《颜氏家训》等书的引论考证、评析点校,确乎奇才。”
“哪有刘主任说得这么好,我也看了,个人见解罢了,很多想法太不成熟,看得多精得少,知道的多难成系统,各位淡定。”裴大简喝口茶瞥了李、闻几人。
“哎呀!时间不等人呐!我同意刘主任的想法!”
闻语之明知商议无果,就直接站了起来,“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商议的,咱们先找那个卓方各自聊一聊,摸清楚他的底子,最后拿出个培养方案。不好意思各位,我明日还得去省里开会,好多事情还没准备,我这就先走了。”
闻语之刚迈出步子,杨典师就朝刘灼卓探个身子,“我等不及了,待会我就要见见他,还有那个周问,被他说得那么好,我也要见见,不知道现在在哪个学校,走走走!”
刘灼卓一笑,那郑当华早起身来到了杨典师的背后,“杨老啊,您别急,您是……”
“别您是您是的,走,你就带我去找他,师访徒三年!岂又仅仅是访来的,整天守着制度守着过去,人才都给守跑了。我请问各位,西南联大,为什么能在短短八年时间内,培养出比清华北大三十年来的人才还要多?就是因为学术自由,教学独立,算了算了,我还是去找卓方同学吧,跟个后生畅谈古今,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啊!走走走!”
说着他多拿了几张文稿,拉着郑当华就出了门,引得诸位教授笑不可禁……
“杨老性情中人,文人本色,可我等还是要面对几百位学生,尤其是在这个位子的管事人,还得从长计议啊……”
周良继刚要端起茶杯,李文一就理着手中稿子截话道:“文人本色,那是真纯粹!我记得杨老以前说过这么一句话,’何谓老师的最大光荣?那就是,要以培养出杰出学生而为人生之最大光荣。然而教书容易,育人实难,功利心强,铜臭味重,万不可做老师,常有冠冕堂皇,滔滔万言的教育宣传,实在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培养几个可教之才,尤其是遇到了天才,甚至偏才、怪才。‘”
说到此,李文一放下了稿子,看了看众人,“我们天天期盼着能遇上个大才,现在他就在身边,就看我们怎么办吧,虽然李某人微言轻,但我今天也要表个态,我已步入耳顺之年了,可我并不想耳顺,这年头,想耳顺都难,如果,如果像卓方这样具备通才施教,需要特例培养的天赋才子,得不到他应有的教育方式,我会对咱们的学院表示遗憾。”
“李老万不可如此,我们现在不是正商议的嘛。”
不等刘灼卓赔笑说完,周良继又强笑道:“李兄拳拳爱才之心,令人感动,但莫要遗憾,咱们的学院制度啊,那都是经过几代前辈完善出来的,不是哪一位领导说改就改说添就添的,本来一个新生,应该好好在班里学习,谁知弄出这么些文字,惹得几位仁兄略略不畅。”
李文一摇头又温和道:“我们并非心有不畅,只是觉得培养一个人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想我们不仅要为学生负责,为学院负责,更要为历史负责,我院建立百年以来,改革一些不适应当前的制度条规,是每一代领导都该着重思虑的要务,我等老朽虽然说不上话,可提点建议,还是有这个权利的。”
“李老师不要误会,咱们都是在为学院,为学生负责嘛,心情都是一样的,只是方法各有不同。”转身看着周良继,刘灼卓笑道:“周老弟啊,你的心情我也理解,咱们啊再听听各位老师的建议和想法。”
那裴大简却盯着刘主任数秒,瞅眼手表,起身便强笑道:“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还得去校里开会,刘院长、周院长这里就先拜托你们了。不过,在下还是那句话,学院既定的教育政策和规定很重要!”
李文一叹气一笑摇摇头,看得刘灼卓忙安慰道:“我们继续商议,李老啊,您现在可以说点详细的方法吗?”
“是啊李兄,既然闻、杨二先生都走了,您就给我们说说呗。”周良继悠着嗓音,起身去倒了杯茶。
李文一这才语重心长地将自己适才酝酿的施教方案,说给了面前的教授们。
而就在诸位教授博导商议怎么安排卓方之时,他却牵着佳人,去了东陵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