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信,止步于九十九封。
一字一句,缩写着她的人生,也纳藏着她的悲欢。
从月余一封到半年之久,从密密细语到寥寥几句,从踌躇满志到沮丧失望。
似乎所有的转变,始于孩子降临的那一刻。
再后来呢?她去了哪儿...
她不是放弃了所有,也要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吗?
为什么她在信里又说,搁浅的梦想,再也起不了航。
林识心头莫名恐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局。
“后来,菜菜?”意犹未尽的郑春美急急追问,“菜菜,去了哪?”
“外婆,还有其他信吗?”林识也急急反问。
郑春美努力回想,急得直拍额头,喃喃自念:“不对不对。一百,一百。”
“是一共有一百封信,对啊否?”林识无法自控内心的焦急,忍不住催促郑春美,“外婆你快想想,还有一封在哪,在哪呢。”
“求求你,快想起来...”她的眼眶不自觉泛红,声音几近哀求。
她心里太慌了,慌到似置身于无边暗海,透不过气,也见不到光。
被百般催促的郑春美,一脸无措害怕,焦虑得团团转。
突然,她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了随身背着的布兜,陷入了久久沉思。
林识一瞬领会,奋不顾身地冲去,伸手要夺她怀中布兜里的木匣子。
郑春美下意识收拢双臂,牢牢锁住木匣子,怎么也不肯给。
“给我,让我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求你了,外婆...”林识哭着,拼了命抢。
“不,不可以。”郑春美大惊,拼了命守。
“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不是跟我妈有关!”林识竭力扣住了木匣子的半边。
“菜菜,说不能,菜菜说的。”郑春美也哭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甚至忘了木匣子里究竟藏着什么,她只记得,牢牢记得,死都记得这木匣子不能打开。
“啪——”
双方拼了命的抢夺间,木匣子应声而落。
许是年岁已久,落了锁的木匣子散了架,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林识第一眼,就认出了那眼熟的信封。
正是那第一百封信。
她猛然扑身上前,倒地的第一时间捡走了信,她顾不得疼痛,急不可耐地打开了信。
郑春美也连忙冲来,举着双手,一会往左、一会往右,想要去拿回林识手里的信,也闹得林识没法阅读。
林识突然转身,快速直问:“你是不是想知道菜菜去哪了?”
被这么一打岔,郑春美愣了愣,又点了点头。
林识又随机讲了好几起关于菜菜的事,彻底转移了郑春美的注意力。
“这就是第一百封信,菜菜肯定写她去哪了,我边看边讲给你听,好啊否?”林识半哄半骗,稳住了郑春美。
“这样,好,好。”郑春美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地坐回了板凳。
林识松了一口气,终于得空快速看起了信。
只一眼,她便彻底呆在了原地。
她听不见、看不见、动不了、想不了、呼吸不了,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那些熟悉的字迹,组成陌生的话语。
她读不懂,也不想读懂,却又不得不读懂。
寥寥几行,宛如一把冰到刺骨的弯刀,剜得她满心每一处都生疼...
第一百封信,是未寄出的遗书。
妈妈,对不起。
我当不好女儿,当不好妻子,做不好妈妈,更做不好自己。
我再也成不了,最好的万紫云。
对不起。
换一个地方,我一定努力成为你心里最好的画家。
也请求你们,永远不要让小识知道,她的妈妈,是个失败的胆小鬼。
菜菜绝笔。
林识木然,望着满墙五彩童画。
菜菜,你好残忍。
我好不容易重新认识了你,你却再一次弃我而去...
菜菜,你真是胆小鬼。
我鼓起最大的勇气来寻你,你却当了懦弱的逃兵...
菜菜,你真是大笨蛋。
当不了最好的,那我们就当第二好,当不了第二好,我们就当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不好吗?
外婆教过啊,先活着,才有希望...
菜菜,对不起。
是我的出现,搁浅了你的梦,是我的存在,毁了你的人生...
林识张合着嘴,想嘶吼、想呐喊、想发泄积压在心底的恐慌无助。
可她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心里好似藏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她所有的能量,把她也变成了一所废墟。
“菜菜,菜菜哪去了?”郑春美久久等不到答案,急得直追问。
林识堪堪回了神,恍惚间辨认着,眼前是双鬓发白的外婆,是妈妈的妈妈...
如此剜心切肤之痛,当初外婆是怎么挺过来的,还要佯装若无其事,对她笑、哄她闹、教她做人、带她讨生活。
怪不得当初无数个深夜里,小小的她总听到破碎压抑的窸窣声,外婆总说是去教训调皮捣蛋的老鼠家了,原来是外婆在悄悄舔舐血淋淋的伤口。
林识张了张嘴,怎么也开不了口,让妈妈的妈妈再承受一次丧女之痛。
“菜菜呢,说,快。”郑春美满脸期待,不停催促着。
“她...”林识望着眼前满墙模糊的彩色,“她去、很远的、地方...画画了。”
“画家没?”
“是。她当上了最好的画家。”
“好,太好。厉害,高兴。”郑春美笑着拍手,又慈祥地擦拭她的眼泪,“那你哭,丑。”
“没哭,高兴呢。”林识努力扬着笑,任眼泪肆意流淌。
“阿笨蛋,擦不完啦。”郑春美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地擦着,竟还会开起了玩笑:“水,接起来,淘米,做菜。”
说着,她还弓起手背做捧碗状,抵在林识的下眼睑,作势要接水,闹得林识被迫止泪。
“高兴,吃饭。不高兴,吃饭。每天,都要吃饭。”
一字一句,多么朴素浅显又寓意深刻的道理啊。
郑春美有心无意间,一点点努力抚平林识心底的荒芜。
“嗯,吃饭。”林识破涕为笑,“我们做一桌,菜菜最爱吃的,好啊否?”
“好,做饭,祝,画家。”郑春美笑得满脸自豪。
林识回首凝望了一眼满墙童画与奖状。
妈妈,往后余生,换我,守住你的秘密,守护你的妈妈。
林识转身牵起郑春美,去往附近市场采购食材。
一路上,她们聊的所有,全都关于菜菜。
只不过一直絮叨不停的人,换成了林识。
她把信里的点滴,串联成菜菜的成长故事,一遍又一遍,讲给郑春美听,也留给自己回味。
当她们有说有笑地回到家时,林识手机再度响起。
还是那串存在手机里,未命名的号码...
犹豫再三,她按下了接听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