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识心头一惊,笑容半僵。
“外婆,我是阿识呀。你还晓得嘛...”
“阿识...”郑春美左右端详了片刻,迷茫的眼神终于聚了焦,“哦,阿识啊!”
“晓得晓得。”她立即笑逐颜开,开心地拉过林识的手。
一时不察,被用力一拉扯,林识痛得顿时龇牙咧嘴,又不敢放声哀嚎,看得李褒也挤眉眯眼,替她感到肉痛。
“哦哟,咋么回事啊?”郑春美这才留意到林识的惨态,“两只胳膊...捆得跟粽子一样?”
“这个鸡窝头发,狗啃啦?”
林识哭笑不得,听到身旁传来破碎的低笑声,不由暗瞪了一眼,狗啃就是你!
李褒无辜耸肩,是你自己小邋遢好几天不梳辫。
林识轻抬胳膊努嘴,手捆成这样了,哪弯得上去扎头发?
两人正眉眼传话间,郑春美脸色一沉:“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就想着谈朋友了?”
林识一瞬惊愕,忙解释不是。
郑春美缓和一笑,转眼看到她的胳膊,又变得十分严肃,“你跟同学,打架了?”
“啊?也没有啊...”
“哦。”郑春美想了想,撑着手起身,要来了梳子,一脸慈爱地替林识梳头。
“你啊,这么大了,头发,不会扎。”
她用力梳顺打结的发丝,扯得林识头皮生疼,李褒不禁小声提醒轻点儿。
“这么多年,是我扎的!”郑春美顿时有点不高兴了,还嫌弃地瞥了李褒一眼,仿佛在说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李褒连忙认错,退至一旁,郑春美才继续梳头扎发。
可绑第二圈发圈时,她怎么拧来扭去都绑不对。
她越想扎好,越是理不顺,长发缠着五指绕着发圈,她不由急得越扯越用力,浑然不知她手下的林识都快痛得头皮分离了。
“外婆外婆,停停,停一下。”林识实在受不住了。
李褒斗胆又吱声:“阿婆,要不...”
“你弄!”郑春美也没了耐心,扔下不管了,直接躺回了床上。
“好咧。”李褒利落应下,左三下、右三下,一下一下轻缓地梳顺后,才拢着所有的头发从中间一点点往上方梳,迅速扎起了一个漂亮的高马尾辫。
“你...”林识心底顿起波澜,这熟悉的手法...
她急急回头仰望,仔细辨认着李褒的五官,的确没有小胖墩的影子啊...
李褒也定定打量,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寻找蛛丝马迹...
他俩正想开口询问,就见郑春美不知何时凑近了脸,挤到了中间,还笑呵呵地夸李褒:“扎得好!”
林识一瞬回神,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外婆,心里愈发感觉不对劲,小小年纪,同学打架,情绪异常,阴晴不定...
“外婆,我现在几岁啊?”她探问了一句。
“你自己不晓得了?”郑春美满脸惊讶,急得直发愁:“怎么十岁了还不晓得啊...”
“不是。我二十五岁啦。”林识纠正。
郑春美却怎么也不肯信,执意认定就是十岁,林识再多重复解释几遍,她竟还闹脾气了。
正好李褒去领来了那位神经内科专家黄主任来做全面检查,林识连忙告知了醒后突变异常的状态。
许是陌生人让她感到不安,郑春美表现得很抗拒,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林识心急地相劝许久,郑春美总算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但还是抵触接受检查。
黄主任倒很和蔼可亲,放缓了语速,温和地自我介绍:“你好啊,我是你外孙女的朋友,叫老黄,我能叫你阿婆吗?”
郑春美惊讶地坐起了身,一脸不赞同地望向林识,“你又谈朋友了?”
林识尴尬地直摆手,在外婆嘴里的谈朋友就是找对象的别称,她怕冒犯了黄主任,连连道歉。
黄主任倒见怪不怪,莞尔向她示意没事,随后缓缓蹲身,目光平和地望着郑春美的眼睛,尽可能传达友好之意。
“阿婆,我能这么喊你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唤回她的注意力。
郑春美迟疑着点点头,互相聊了好几个来回,熟络了些后,才慢慢愿意配合检查。
身体检查确认无恙后,黄主任再度笑着拿起了手中的签字笔,“阿婆,这个是什么?”
“笔。”
“什么用呢?”
“写字。”
“很好。”黄主任笑着鼓励,随即抬起了手腕,指了指手表,继续提问。
郑春美想了想才答:“手...表?”
“没错。手表用来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郑春美重复着问题,苦思冥想了许久,答不上来,不免有些着急,“放在手上,能干什么啊...”
“看的?”她有些不确定。
“对啦,看什么的呢?”黄主任耐心地引导着。
郑春美终于答出了“看几点钟的”,笑得像极了考试得了双百的小学生。
但看还要继续提问时,她不免有些紧张,似乎怕自己答不上来。
黄主任顺势把提问换成了选择题,拿起手机提问:“这是手机还是刀的?”
郑春美看着眼前陌生的长方形黑屏幕,足足迟疑了五秒钟,她自言自语地摇摇头:“刀不长这样。”
“那这是...手机?”
“是,肯定是了,是手机吧?”
黄主任听着乐了,不似之前礼貌友好的职业使然而笑,他发自内心地笑夸:“还会排除法呢,真厉害!”
郑春美骄傲一笑,宛如眉心贴上大红花的小朋友。
林识忙轻声告知黄主任,外婆几十年为厨,在其他方面的反应退化得多,但有关厨艺美食的事,她应该相对更有印象,尤其是那把宝刀。
黄主任又相应提问了几个食物方面的认知,郑春美像找回了自信,越答越顺畅。
“阿婆,你有一百块,买苹果花了12块,还剩几块?”黄主任最后提了一个问题。
“八块。”郑春美掰着指头。
黄主任引导她再思考计算一番,她又答了“九块”。
几次纠正后,她神色明显焦躁,不自觉一张张抽拉着手里的纸巾。
黄主任竟还继续追问,边记录边不断驳回纠正她的错误。
她愈发答非所问,“四轮、水杯、鞋子”胡乱答一通,甚至直接生气地重重扔掷了纸巾、枕头和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
“不买了,不要了。”郑春美直接撇过头,躺下盖被子睡觉,表示拒绝沟通。
黄主任笑着作罢,收起手中的记录本,喊林识到办公室细谈。
经过沟通、观察及仪器等多方检查诊断,郑春美的病程的确迈入到中晚期阶段了,在认知障碍方面和记忆方面有了明显退化,尤其数学神经元那块区域退化得更快。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结论时,林识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据她日常逛经验贴的了解,一旦步入中晚期,病情就是按下了倒退的倍数键,迫不及待地抹去患者的记忆,把他们拖进时间黑洞里。
她心急地追问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比如再换一种更贵更好的药物。
黄主任摇摇头,“像刚才,患者应激表现出明显焦躁不安或不可自持地发怒、冲动行为时,可以适当给予抗焦虑或镇定的药物治疗,但若单纯治愈认知障碍的药物,全世界都还没能成功研发出来。”
林识失望地喃喃自语,“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