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番外
小狐濡尾2025-11-07 14:527,115

  深衣和陌上春重逢之后,便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成亲前夕,左钧直把深衣拉到一边,道:“你从今天起跟我们回城去住。”

  深衣一听,抗议道:“不!都要成亲了,为什么还要分开!”她掀开帘子,从门缝里向外望去,陌上春正在和父亲、大哥等人交谈,但他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向她这边投来。

  深衣说:“娘!你看他!他根本离不开我!”陌上春的眼神中总有一种不安和企盼,在深衣看来可怜得像一只单飞的伤雁。

  左钧直脸一沉:“胡说!之前那七年,没你他怎么过的?这孩子心志坚韧,哪有你想的那般脆弱!”

  深衣急得跺脚:“真的真的!他只是都藏在心里,不说而已!你们都不懂他!”

  左钧直说:“你以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和他在一起,现在就一天都分不开么?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再浓烈的感情都会变得平淡如水。”

  深衣看了一眼左钧直,撇着嘴说:“娘,你才是胡说呢,爹跟你一起这么多年了,我看他现在看你,眼神仍然浓烈得很。”

  左钧直面上一红:“你爹不一样。”

  深衣不平地哼了一声:“陌上春也不一样。”

  左钧直:“……”

  不过深衣最后还是被说服了,临走之前,一步三回头,陌上春稍稍皱一下眉,她都心如刀割。她背着陌上春悄悄抹眼泪,大嫂明谅坐在她身边安慰她,二姐朱朱笑道:“我们家小尾巴什么时候变成爱哭鬼了!”

  深衣哭道:“又不是你夫君,你当然不哭了!”

  朱朱笑说:“明明本来是我夫君,要是姐姐我出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豆芽儿!”她声音清亮爽辣,一袭红衣,腰细腿长,身段儿玲珑浮凸。伸手在深衣白腻腻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顺带把上头的泪水擦了。

  深衣哭着推了她一把:“都怪你!”

  朱朱抓着她的手拍了拍,“哟哟哟,怪我怪我,都怪我。横竖你那夫君已经被爹爹废了功夫,姐姐今晚就把他抓来伺候你,好不好?”

  深衣哭得面泛桃花,她知道二姐素来胆大妄为,说到做到,说不定还真就把陌上春给劫了来,立马抹了一把眼泪,抽抽嗒嗒地说:“你、你别碰他!”

  朱朱大笑:“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是你的宝贝疙瘩!谁都不许碰,谁都不许抢!”

  明谅在一旁掩口而笑,道:“五妹,天天看着,哪里还有什么新鲜感呢?你们小别数日,待到洞房花烛夜……”

  深衣脸色更红了,她不哭了,说:“大嫂,你变坏了,你之前明明又端庄,又害羞……”她看向马车窗外,红花绿叶,初夏时节,一派蓬勃旺盛。

  陌上春……今夜她不在,他睡得好吗?手脚会不会发凉?腿会不会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心里也一阵空荡荡的。这些时日,陌上春的手指,陌上春的手臂,陌上春的头发……身体发肤,总有一样在她手里,这样她方安心。她总担心自己一松手,她所抓住的一切又镜花水月一般地逝去了。

  

  深衣到了城中的住所,想了一想,又让去往天姥山庄的内库库丁帮她带话,只道是五小姐从小到大,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不稀罕什么寻常聘礼;但让贵库勘主在婚前每日送信物与她,否则不和他成亲。

  她倒是不害臊,也不藏着掖着,这话很快便在内库和天姥城中传播开来。人们都说这打小儿在番邦长大的五小姐真是咄咄逼人,也不知那个素来苛酷、不近人情的勘主会如何立正夫纲。也有人私底下说,这是内库和海库在较劲呢,这场联姻啊,定是有好戏看了。

  天姥山庄勘主那边,不声不响,传话次日清晨,便例行有送信库丁从天姥山庄过来。好事之人皆眼巴巴地看着,见那库丁背后别一杆勘主的小旗,乃是明月浮空勾连云纹。他到海库门口,令主义女朱佩已经笑吟吟地等在那里。

  “五小姐要的信物,可曾带来?”

  库丁从腰上取下一小匣,恭恭敬敬地呈与朱佩。

  深衣在房中将小匣打开,第一日是一片背面生着白绒的艾叶,第二日是一支朴实无华的竹片,第三日则是一枝狗尾巴草。

  深衣看了,欢天喜地;朱佩看了,却觉得简直不可理喻,告知明谅和朱朱等人,明谅掩唇而笑,道是小五妹的小儿女情趣果真特别,朱朱却唉声叹气,道是这些玩意儿不值一文钱,咱家小五妹还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可见这五妹夫竟是个妖孽,幸好她当年抽身抽得早云云。朱袈听了,捶胸顿足,说本以为能用聘礼从刘戏蟾和莫飞飞那里薅一大把羊毛出来,弥补一下他此前账上的亏空,孰料这个蠢货五妹如此高风亮节,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三个小匣的事也很快传出来,故事的走向和大家所想的大相径庭,那些好事之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算是内库赢了还是海库赢了。随后又有海库大船入港,城中盛传船上都是五小姐的嫁妆,奇器巧工,珍异药材,价值万金……内库库众无不暗暗心喜,私下里竟成了一个传说,名号为:三草木聘万金玉,人人都说勘主到底是勘主,这般好的生意,他人怎么做得出来。只是如此一来,众人对那个不露面的勘主愈发好奇了。

  深衣靠着三样信物苦熬了三日,终于等到吉日那天。好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那些被邀请观礼的宾客,何人不被那个从未曾露面的新郎官给惊艳到了?都一时有不敢相信这样人竟是内库勘主。众人问及新郎身世,左氏夫妇但笑而不多言。众人只知晓这位勘主乃是老勘主生前所认定之人,他姓傅,但如今朝野上下,哪里有什么姓傅的世家大族?约莫是个白身。后来见高堂上坐了莫飞飞,便愈发笃定这样的猜测。靖国公与海库令主私交甚好,于是便让这东床快婿认了靖国公做义父,也算是让这一场婚礼更体面些。

  众人只知朱五小姐常年在海外,并不曾来过中土,于是猜测这桩婚姻不过是海库和内库的联姻。中间有客人旁敲侧击地问起快人快语的朱二小姐来,朱二小姐多饮了几杯,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五妹挑夫婿素来眼高于顶,一拖再拖拖成了个老姑娘。她两个多月前来中原与内库议价,见了那勘主便丢了魂儿,赖在人家天姥山庄不走了。我爹娘巴不得快点儿把这老姑娘嫁出去,便应了这桩婚事。”众人颇为满意这个解释,却见那边已经拜了天地高堂,新郎似是有些腿脚不利索,站起来时,身形剧烈一晃,一旁的一双小手慌忙搀扶了过来。

  司仪刘戏蟾高声道:“夫妻对拜!”

  身形娇小的新娘子却似乎是舍不得放开新郎,大红的盖头四角坠着沉甸甸的金玉长丝穗,底下低低的声音如黄莺般嘀呖娇啭,像是揪着心尖儿:“你……你要紧吗?”

  新郎没说话,众人却只见他左手里珠光微闪。他拈着两枚细小珍珠耳环,从盖头下探进去,摸索到新娘子的耳垂,给她戴上。

  他退后一步,单手撩袍,左膝缓缓跪地,然后扶着右腿,右膝触地。他修长左手按在地上,右手掩在袖中,单露出两个白皙指尖在地面,然后对着新娘深深拜了下去。

  这一套礼他做得十分的清楚缓慢。百众宾客,鸦雀无声,竟仿佛全被他的动作吸去了神魂。他那般的全神贯注,竟至于虔诚!就仿佛对面的是神灵一般!对面那新娘子亦惊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提着大幅的裙子慌慌张张跪下来,亦是深深向新郎拜去。在场宾客,细心人都看到新娘盖头之下,大颗清澈的水滴纷然落地。

  众宾客还在愕然之中,那厢已经礼毕,一对新人被簇拥着送进洞房。忽的丝竹管弦声起,有人喊道:“开宴啦!”众人尚茫然,朱镝和左钧直这一对夫妇已经举着酒杯欣然而下,道:“孩子们就由着他们去吧,今夜请诸位尽欢!”

  前厅灯火璀璨,人声如沸。后庭丝络长藤秋千架下,一道孤影在月色下饮酒抚剑。这人身上的司仪礼服半褪,折在腰带上。发络绣带,璎珞悬绦,长身如玉,倦然风流。她手中握一柄水亮亮长剑,剑上无尘,如积水般空明,她一遍遍拿指尖抚过。

  忽的前厅人声一静,有宦人的声音尖厉呼道:“太子驾到!”随即便闻似有大群携械人众涌入,步伐如雨,极富节律。

  孤影身体未动,耳朵稍稍一翘,抚剑的手指缓了一缓。过了一会,便听见“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海啸之声,十分的喜气洋洋。她的耳尖缓缓落下来,仰头一大口酒灌了下去,以手背抹唇,唇色愈发妖艳。

  悄无声息之间,又一道人影落了下来,长藤上的小叶纹丝未动。孤影的耳尖稍稍一动,依旧静静地摩挲长剑,剑上月色沉沉,未见杀气。

  那落地之人笑眯眯道:“我还以为你见我来,至少会高兴一下。”

  刘戏蟾说:“如今你扮他倒是越来越像了,但我喝了酒,五感愈发敏锐,你想要骗我,却是更难。”

  朱袈笑眯眯地坐到她身边的秋千上,“太子来了,你怎的还躲在这里喝闷酒?”

  刘戏蟾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崽子,前天上天姥山还抓着你的胳膊发抖,我去迎他做甚?”

  朱袈笑道:“太子毕竟才九岁,能自己上天姥山已经很不易了。”

  刘戏蟾道:“一蟹不如一蟹,我四岁就能自己上天姥山。”

  朱袈道:“你可是云中君亲手带大的。”

  刘戏蟾不接话了,问道:“太子今晚带了什么过来?”

  “一块天子御笔牌匾,上书‘天下大同’四个大字。”

  刘戏蟾点点头,“既是如此,咱们便可大松一口气了,皇帝终究是认可了这门亲事。”她看了眼朱袈,道:“你娘对皇上的影响,依然是非同寻常。”

  朱袈笑了笑,忽然垂目说道:“我有一日,未曾通告便回玉山,竟看到我娘跪在外祖父的灵位前哭泣,父亲在一旁劝慰。”

  “我娘说,‘我父亲与我钧直二字为名,钧乃衡量,直乃公正,我这一生,一直倚赖一颗本心来为人处世,自认不曾愧对过什么人。可唯独在自己的儿女中,却难以公平对待。小四这一辈子,我都是欠他的……他当年那么小,我有什么资格为他选择他的一生?好容易等到他还俗了,我却把机会给了小五……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娘亲……’”

  刘戏蟾闻言,竟然很平静,道:“自打千年前孔夫子起,凡事就要讲究一个‘名’。尤其在天家,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做什么事,都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阿罗舍名义上在中土习禅,伴随皇帝左右,但恐怕除了我和皇帝几人,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其实是你爹娘留在皇帝身边的一个质子。你爹娘用他,来换取皇帝对海上舰队的全力支持。”

  朱袈苦涩地笑笑,道:“我身在局中,看得没有你清楚。我从小都觉得身边一切,庞大的海上舰队,帝国海军,远在中土修习禅法的双生弟弟,都是原本如此,天经地义。直到那一天,我才想明白,所有事情,都有其因缘,并非生来如此,种了因,才有果。”

  朱袈又说:“朱裟还俗,本是得了自由。如今海上舰队已成,海军亦成气候,皇帝年华正盛,朝纲稳固,已经不需要朱裟这个质子。只是海库与内库的势力,他需以强硬手腕平衡。小五对我娘七年不让她与陌上春相见心怀怨恨,却不知我娘多方顾虑。海库和内库本就是皇帝用于互搏的左右手,又怎能允许两边联姻?——当时我爹劝罢我娘,我娘擦了擦眼泪,又发狠对着外祖父的灵位说:‘爹,可是小五和陌上春年纪轻轻的,吃了那么多的苦,都是生里死里过来的,另外四个孩子又哪里明白呢?无论如何,豁出一切,我都得成了小五的这一桩婚事!小四那边,我用我的后半生去补偿!’”

  刘戏蟾望着朱袈,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地凛起,道:“你说这些,是想劝我不要对你爹娘心怀成见么?——却是没有这样的事。”

  她指尖轻轻擦过长剑上的月光,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阿罗舍的?——有些人是一瞬间长大,一瞬间叛逆,阿罗舍就是。他那时候十一二岁,不知怎的忽然想逃离京城。我被皇帝安排去捉拿他。他那时候打不过我,还被我摸了他的光头。”刘戏蟾忽然笑了起来,“他很可怜,我当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放他走了。我在直沽盘桓了七日,为的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逃离中原。谁知道七日之后,他又回来了,身上全是泥。他很累,说梦话,说如果他走了,他爹娘就做不成想做的大事,而我……放过了他,也会被皇帝惩罚。”

  “我这人就是这么怪。”刘戏蟾说,“我那时候忽然就喜欢他了。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甘愿放弃自己,去完成质子的身份。他心里从来都是没有他自己的,他是一个真正有佛心的人。所以——你明白了,我有今日,也都是自己择来,和别人没有干系。”

  朱袈沉吟不语,似是在琢磨着刘戏蟾的话。

  刘戏蟾望着新人的洞房那边,那边灯光点点,似有流萤飞舞。“难道陌上春和你们家小五不成亲,就轮得上我和阿罗舍了吗?”她的手指从长剑上缓缓滑下去,停了一停,道:“也并不会,只不过从‘绝对不可能’,变成了‘不可能’而已。”

  “有人正花月良辰,有人正风露中宵。你定是还想问我嫉妒不嫉妒——人的命是天定的,唯独陌上春的命,是他一步一步,用自己的血打拼出来的。你知道为了今天这三次跪礼,他这些天里练了多少次?磨掉了多少血肉?他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而相比之下,我刘戏蟾又付出了多少呢?”

  一阵凉风吹过,刘戏蟾晃了晃脑袋,用剑柄按住太阳穴,摇头呻吟着道:“我今夜喝多了,胡说了许多话,先行一步。”

  她扛长剑,酒壶就摇摇晃晃地挂在剑上。她半褪长衣,礼服就在她背后腰带上摇摇晃晃。她哼着南戏的调子,夜色中步履不稳,却有宜男宜女的别样风流。朱袈曾隐约听闻过她父亲刘徽的轶事,知道父母与刘徽渊源匪浅,却从不敢当面问起。他并不曾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刘徽,但他总觉得刘戏蟾和她的父亲,一定有诸多相似。

  

  年幼的太子抵达天姥城之后,给朱裟带来一封皇帝的手书,朱裟随后便消失不见。朱袈曾在天姥山巅问起太子手书的内容,太子却也不知。他只知道皇帝一定给了朱裟某种选择,而朱裟做出了他的选择。

  刘戏蟾显然知道个中内情。她也有她的选择。她手抚她父亲的长剑,一肩担起云中君留下来的内库,这也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而她刚才说什么呢?她说,她爱上阿罗舍,正是因为他甘愿放弃自己,他心中没有自己。

  朱袈心中悚然一惊,忽然明白了刘戏蟾的意思:“我有今日,也都是自己择来,和别人没有干系”——因为她爱上的是阿罗舍,名为“一切不住”的阿罗舍,一个根本不可能为她一个人驻足红尘的阿罗舍。她的爱,原本就是一个悖论。

  朱袈倏然站起身来,而刘戏蟾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了。

  

  深衣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银球,打开来,潋滟如月色一般的清辉登时照亮了整间屋子。

  这间由黑色厚重幕帘遮罩的房中,森严地陈列着钢铁、黄铜等制造的仪器、工具,可见刻度的地方,精密而细腻。偌大的星图和地图铺陈在墙壁上,工笔细致,仿佛可见银河与海浪。在冰冷的金属气息中,深衣和陌上春手挽着手走进下一个房间,便见一个个彗晶石匣累叠着,其中可见分开存放的火棉、硝石、水银等材料,奇异的味道弥散在房间里。

  二人就这样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直到这一丛房屋的末尾。

  深衣翻检着那些箱子柜子,叉着腰嘟着嘴怨念道:“我爹娘真是不想要我了,把我从小到大的所有物件都送了过来。”她用力地拍了拍那一张放着狼形抱枕的床,嘟囔道,“也不怕我丢人!”

  她还穿着喜服,只去了凤冠,打散了头发,这时候脸庞红嘟嘟的,像一只火红的雀儿,在房间中跳来跳去。

  陌上春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她虽然依旧是活泼的、热烈的,从她爹娘的怀中走到他身边,却仍然有着难以割舍的哀伤。他左手为她拿着沧海月明珠,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身后,静默着,长长的青影投了下来。

  方才还焦躁走动着的深衣仿佛嗅到了他的气息,一下子转身,扑进他清瘦的怀里,脸埋在他胸口,双肩有些耸动。良久,她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夫君——”

  陌上春素来抑制而冰冷,小尾巴儿却最擅长点火。初夏的夜风温润不凉,沧海夜明珠的光辉像流水一般在二人之间流淌。

  像是在玉山。

  深衣仰起头来时,模糊地想,此心安处是吾乡。那样的肌肤之亲,让她宛如沉溺于梦境里。她目力仿佛并不局限于双眼,她能看到所有,无数的人影在她的视野里闪过。

  一条鱼的成长,鳞片上留下一道道的年轮,记录着它的努力和运气。它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穿破那些飓风的袭击,恶浪的掀打。它又需要多好的运气,才能避过鲸鲨的狩猎,渔人的巨网。

  不仅仅是它,还有许多的鱼在身边托着它,搅动起强大的洋流。而它亦托着别的鱼。

  陌上春的声音在她耳边,在她的身体里,在她血脉的每一处。他说:“深衣,娘子。”

  深衣哭着说:“陌上春,你一定要一直一直陪着我呀。遇到你之前,我最不怕孤单。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最怕孤单了。”

  陌上春说:“我每天给你送信物,一棵尾巴草,两棵尾巴草,三棵尾巴草……两万八千八百棵尾巴草……”

  深衣破涕为笑了:“你就欺负我算术不好……”她渐渐地累了,在他的臂弯里喘息,闭着双眼,细细的睫毛一颤一颤,却仍然把他的头发紧紧地攥一缕在手里。

  看着她的样子,陌上春想,他是这个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宾客尽散,酒水冰凉,红烛的蜡油淌满了灯座,四处依然残留着喧闹的气息,却更提醒着此一刻繁华散尽的冷落。

  夜半的钟声遥遥地被夜风送了过来,左钧直道:“四更天了。”

  朱镝拿了件披风过来为她披上,道:“这里自有朱朱儿安排人手收拾,你也该回去歇着了。”

  左钧直和朱镝挽着手,一同在圆满的月光下走回房去。走着走着,左钧直忽然驻足,她说:

  “括羽,天姥山那么高,为什么看不见它的影子?”

  朱镝早已习惯了她时常出现的奇怪想法,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没有变化。他含笑道:“兴许是它太高了,我们都在它的影子之下。影子大到看不见边缘,所以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影子里。”

  左钧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镝揽住她,道:“小五终于出嫁了,你不高兴么?”

  左钧直叹道:“小五嫁了,小四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一个小三子,看似活得最轻松,但凡事看得太透也未必是好事,这一对兄弟,是我名字起岔了么,总觉得不会留在凡尘里一样。”她看着朱镝,“每个孩子,都像撒出去的种子,最后长成的样子,却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皇帝对这桩婚事的心意最后才定,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被我一手带大的明德太子了。”

  朱镝微微地笑:“孩子们都有他们自己的人生,我们不属于他们,他们也终究不属于我们。你为什么总要试图看清他们的未来呢?”

  左钧直道:“古往今来,读书人谁不希望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倘若连自己子女的未来都看不清,又如何能看得清国运?”

  “国运么?你给自己的负担,总是太重了。”朱镝大笑起来。一片薄云拂过,如轻纱般将那轮明月半遮半掩。他向左钧直狡黠地笑了笑,复又挽起她的手向前走去。他道: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听说帝京的千秋塔终究是要修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看么?如今我们都站在影子里,到千秋塔那般高处,没有浮云与阴翳,看风动万里,月澹千门,或许你能看得清楚些。”

  “一刹海,千秋塔。”左钧直喃喃地念了一句,亦笑了起来,“好!”

  月色之下,天姥山外,所有人都在走向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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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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