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醒来的时候,正在自己的床上。暮色沉沉,漏刻铜人抱箭指着酉时三刻。
浑身酸痛难忍,像被人抽筋剥骨,提不起一丝儿的气力,软塌塌的一摊烂泥一般。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此前的记忆开闸放水一般涌入脑海,深衣头皮一麻,连滚带爬地爬下床跑了出去,没忘记抱着被子。连着找了好几间房子,才在柴房找到了老酒鬼。
老酒鬼正坐在窗边的柴垛上喝酒。旁边是一张简陋的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柴枝上铺了张蒲席,放了个枕头。
深衣拥着被子跳到席上,蜷成了一团。
“呵,呵,丫头,你要在这儿睡觉?”
深衣咬着被子,含泪点点头:“他趁你不在,会偷偷杀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酒鬼放声大笑,“可怜!别怕,臭小子说了留你性命,就不会再杀你。”
“他会!”深衣饱含热泪控诉道,“我第一天来,他让我去送信,那信上便带了毒……我怕在那边死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深衣清醒后细细回想之前的每一件事,陌少说的每一句话,突然恍然大悟。
自陌少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动了杀心。
他写信,下毒,装入信封却不封口。她以为是他病重力竭,其实他只是为了“方便”她看信。
或许在陌少看来,愿意入湖心苑给他做丫鬟的,只有两类人:
萧夫人的眼线,以及寻刀的贪婪人。
无论哪一种,都会乐于去刺探他的秘密。
而刺探他秘密的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所以只要她有稍稍的好奇,就会葬送在送信的路上。信笺和信封灰飞烟灭,死无对证。
所幸她心地光明,不曾去偷看,这个事实估计让陌少迷惑,决定再观察她一段时间,于是他在次日清晨放火烧苑,把她从府卫手中救了回来。
她侥幸逃过一劫,那封死亡之信却还会继续流传,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一封信,不但让监视陌少的奴儿和徐嬷嬷露出了马脚,还直接送他们上了西天。
一箭多雕。
深衣越想越是后怕,这才来几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滚过了这么多遭。
最可怕的是,自己还浑然不觉。
陌少不做一件多余的事情,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而一旦做了、说了,那必然有他不为人知的目的。
也不知莫七伯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阴险可怕的儿子来!
这样的中山狼黑心鬼,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
老酒鬼嘿嘿一笑,抛出一坛酒给她:“小丫头,陪老头子喝酒!”
深衣伸出手去接,才发现双手远不如以前快,险些就没接稳,手忙脚乱地把酒坛滚进了怀里。
她沮丧至极。没了内力,不光是动作不如以往敏捷,连眼睛、耳朵,都不像以前那么敏锐。一路跑过来,不是撞上廊柱,就是绊上石头,眼力劲儿大大失准。什么叫由奢入俭难?习惯了飞檐走壁突然不得不改在地上龟爬,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就叫由奢入俭难。
深衣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连灌好几大口。
中原的酒,她过去没少喝,品得出是桃花坞里桃花酒,三十年珍品陈酿。
“呵,呵,小丫头就是比那臭小子讨人喜欢。不喝酒,不吃肉,还不爱漂亮姑娘——啧啧,天晓得活着有什么滋味儿,还不如做和尚去哩!”
“……”
不得不说深衣多少放了些心。
不近女色……嗯,起码她待在这里,除了生命危险,就没什么别的危险了。
“老酒鬼爷爷,你为什么救我?”
“啊?……”
老酒鬼皱起脸,大手一挥,苦恼道:“不要问为什么,其实老头子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一哭,老头子就难受得紧。”
“……”
深衣自认这辈子除了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被爹娘抱回中原见过外公外婆,然后再也不曾涉足中原。除了在琉球和扶桑待得久一点,其余时间都在海上。老酒鬼怎么可能见过她?
听陌少之前那话的意思,老酒鬼似乎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
该不会……是他曾经有个喜欢的人,长得和自己很像吧?
这种狗屎运也能让她撞上……哎呀,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以后可以天天陪你喝酒——反正也出不去了。”想到这一点,深衣又忧郁起来。放下酒坛,怏怏问道,“老酒鬼爷爷,你是他的师父吗?”
“我?”老酒鬼摸着胡须,哈哈笑道,“臭小子那副臭德行,怎么会是老头子教出来的?”
“哦……”深衣有些失望,但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老酒鬼爷爷,你能帮我把那三根针给取出来么?”
有三根金针在身子里面,想想就瘆得慌。她小心翼翼试过了,只要稍稍提气,那三根针就开始蠢蠢欲动。想着之前那凌迟之痛,她立马死了自己把针逼出来的心。
老酒鬼撂了颗花生米到嘴里,遗憾道:“这是他们莫家秘传的灵枢针法,我老头子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帮不了丫头你啊。”
灵枢针法!
这个她听莫七伯讲过,却没有往上面去想!
灵枢针法是莫家的不传绝学,进可御敌,退可救人,代代只传嫡长子。早先开国女帝诞生龙子时险些难产,靠的就是莫家这套针法续了真元。
陌少既然是庶子,怎么会灵枢针法呢?
好巧不巧的,这灵枢针法还真就是她朱家的克星。
莫七伯最爱吹嘘打败她爹的经历——他总讲,当年朱小尾巴她爹武功独步天下,万军阵中可轻取上将首级,却被他莫飞飞三针封穴,变成废人一个。
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跑去问大哥,大哥哼了一声说,别听莫七伯胡说八道,事儿是真的,但若不是咱爹爹顾着兄弟情义让着他们,莫七伯怎会有机会给爹爹扎上三针?
爹爹那门功夫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武林绝学,然而既然是绝学,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学的。没有极强的定力,连门都进不去。偏生她生来顽皮好动,半刻钟也坐不住。所以这门功夫她自然不曾学会。娘亲捂脸叹气,爹爹却乐呵呵地看得开,只说功夫学得越高,越要在生死边上来回。学点强身健体的功夫,危急关头能脚底抹油就足够了。
事实上她脚底抹油的功夫的确练得极好。只是人犯起傻起来,一百匹骡子也拉不住。
当时受了伤,溜出去自己缠了伤口万事大吉,却被陌少一唤,头脑一热屁颠屁颠自己送上门去。于是,在兄妹五个中,她头一个享受了只有爹爹才享受过的三针封穴的待遇。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白痴,从脚趾头到头发尖尖都在突突突冒着傻气……
但是转念一想,既如此的话,自己只要能逃出湖心苑,找到莫七伯,她就有得救了。
逃出去……得先解决掉陌少。
深衣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老酒鬼这边躲了好几天,周密详实地研究一个杀人灭口的计划——人生总有头一遭,只是没想到这头一遭是自己没缘法的未婚夫……
真真要下手,才发现事情似乎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打不过陌少,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毒。
毒药什么的好说,去药房摸一点儿就成了。
只是……下到哪里?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陌少水只喝清水,粥只吃清粥,青菜、鸡蛋什么的都是整个儿地用白水煮,不加任何东西。吃馒头之类的,也定要掰成碎屑来吃……
原来还以为这是他的什么怪癖,现在看来,都是出于谨慎。
防备之心到了这种地步,难怪他能熬这么多年不死!
更何况他还养着那么多的七叶琴精呢……
当然,为了自由,深衣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某天大少爷在厨房了折腾了半日,大约终于想起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有个丫鬟可以使唤,于是摇摇厨房里的铃铛,把深衣小尾巴召唤了过来。
“以后你做饭。”
“……”
深衣警惕地站在他三丈开外,旁边拖着醉醺醺的老酒鬼。
“还有烧水打扫。”
“……”
然后陌少就无所顾忌地走掉了。
这便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既然已经了解到了陌少的习性,深衣难免不去绞尽脑汁地思考陌少这到底是在坑她呢,还是在坑她呢?
但即便明知是一个坑,她还是要跳一跳的。
或许她不跳坑,才真是被陌少坑了呢。说不定陌少就是摸准了她会觉得这是一个坑而不敢跳,才肆无忌惮地指使她干活儿。
天杀的,本来她的世界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世界,现在活生生地被陌少虐成了一堆弯弯绕绕的毛线团子。
一日中午,深衣叫了三遍,陌少慢腾腾地来到厨房,和老酒鬼还有她三个人一起吃饭。
陌少呡了一小口粥,立马吐到一边的潲水桶里,很直白地质问:“朱尾,你给我加什么了?”
深衣之前中过他的圈套,立即警醒自己:陌少是在讹她呢?
不过是放了点不带味儿的巴豆粉小试牛刀,粥里熬了这么久,早溶得无影无踪了。他发现得了才怪。
仗着老酒鬼护持金身,深衣指天指地发誓道:“什么都没加!大少爷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哪有熊心豹子胆敢多加东西!”
陌少放下勺子,不言,眼神像刀一样盯着她。
深衣终于心虚,镇定地比较了一下两个人的碗,惊讶道:“哎呀对不住,我拿错碗了。”
把两个人的碗交换过来,深衣大大方方地喝了一大口,谄媚道:“在这苑子也没有珍珠粉啊、花露脂膏什么的,我便自己配了点养颜食补方子,大少爷要不要也试试?”
陌少淡淡道:“你是该补补。”
深衣:“……”
她来不及细想,撩着裙子奔了出去。
下毒看来是没戏了。那还是只能返璞归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是王道。
挑了个月色朦胧夜晚,更深露重时分,深衣提了把菜刀,轻手轻脚地摸进了陌少的房中。
静静的。
窗口斜开半扇,吹进凉丝丝的夜风。
床上半掩着帷帐,深衣紧贴着墙,极轻极慢地往床边走去。每走一步,都要屏息站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确认床上没有任何响动再继续走。然而走到床边,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息。从帐幕缝隙看进去,床上被子散开着,却似乎没有人在。
深衣握紧菜刀,轻手轻脚揭开床帐,只见其上果然没有人。
陌少去哪儿了?莫非去方便了?深衣仔细一想,觉得这竟是个好机会。她跳上床,蜷进被子里,打算到时候给陌少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
深衣藏好后没多久,果然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深衣大喜,随即很快觉得不对——陌少又不会走路,哪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思考,来人已至床边,掀开被子一大把异香扑鼻的粉末往深衣身上兜头盖脸地撒来。
“虽然你是个无能的庶子,可到底还是姓莫。我要是有了莫家的血脉,是不是就没人再敢把我不当人了……”来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听声音是个女子,她伸手往深衣身上摸去,深衣被刚才那些粉末扑了一脸,只觉得神虚体软,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软软将她的手挥开,却还是被摸了一把。
“怎么是你!好你个……”只见这女子话还没说完,竟然摸出一把刀子,恶狠狠向深衣刺来!
深衣勉强用厚实的被子挡住了这一刺,没想到她拔出来,像疯了一样地又捅又刺!深衣知道此人刚才撒下的粉末有毒,无奈之下只能硬扛。她竭尽全力把她用被子扑倒在榻上,用自己的体重去压制她。好在这个女子没有任何技巧,仅靠自己的蛮力试图杀死深衣,深衣虽然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一样,却还能勉强逃得性命。
这个靖国府,怎么这么危险啊!谁都想要她的命!莫七伯,你真的有问题,很大很大的问题!深衣想叫,想让老酒鬼来救她,可是她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这算什么事儿?明明是她计划杀了陌少逃出这个鬼地方,现在怎么要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杀掉!
陌少的被子已经被捅得稀烂,眼看就要保护不了她了,她只能自救。两个人隔着被子锁定在一起,彼此动弹不得。女子拿着刀,隔着被子想要刺进深衣的胸口,深衣则压着她的头,把她的脖颈往菜刀上按。
女子的刀尖渐渐已经刺进了深衣的皮肤,深衣感到自己的血已经染得身上湿漉漉一大片。女子的脖子距离菜刀也只剩毫厘,深衣感到自己的内心在嚣叫:她不想杀人!尽管以前在海上不是没有杀过海寇,但那毕竟是战场。
恰此时,深衣感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女子大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深衣被唬得缩到一边,但随着几下激烈的抽搐,她很快按着自己的脖颈没了动静。
深衣整个人都被惊得呆滞了。
深衣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她感到自己被泡在了血海了。她动弹不得,说不出话,难道就要这样待一晚上吗!
不对……毒……她身上一定有解药。这个女子看上去是打算把陌少迷倒然后自荐枕席,用的药多半是类似软筋散这种不致命的东西。
深衣打起精神,强忍不适去女子身上寻找,果然在内兜中寻得一丸药,仔细闻了闻,确认是解药后干吞了下去。
深衣打坐运息调理,果然很快清爽了许多。
“还不算蠢。”
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深衣身后响起,深衣只觉得浑身发麻,整个人都吓得发起抖来,嗓子里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声惨叫。
忽然,灯自己燃了,房中大亮,陌少不耐烦道:“别叫了。”
深衣壮着胆子,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
陌少端坐在床角,穿了一套暗蓝色的衣服。方才没有点灯,这套衣服竟完全隐没在幽蓝晦暗的夜色里。
深衣忽然觉得原来这种颜色才是夜行衣的真谛!什么纯黑,那除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才有用——可那时候还要夜行衣做什么!
陌少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穿这样一身衣裳上床睡觉?莫非……莫非他早就预期到这女子要来,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结果没想到她这个冤大头跑了过来,稀里糊涂断送了她的性命。
灯亮起来,深衣看清了女子的相貌,竟是环儿!深衣呆呆望着环儿浑身是血的尸体,浑身一阵一阵发凉。
“拖出去,让老酒鬼焚了。”
深衣忽的起身,爬下床向外走去。
“去哪?”
“投案。”深衣头也不回地道。
身后一声冷笑。
“我不让你走,你哪里也别想去。”
深衣自然是不理。忽的腰间一紧,双足便离了地,身子像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摔在了床上。床是软的,可还是摔得她七荤八素。
陌少淡然道:“环儿为虎作伥,常凌虐下人。今天死在你手里,也是罪有应得。”
深衣听他说话不带半分感情,好像这条人命轻如蝼蚁,红着眼睛道:“我知道了,刚才是你推了我一下,她才会死在我刀上!”
“啊,是啊,”陌少冷冷道,“不推你一下,你现在还有命在这儿指控我吗?”
“你明明可以不用杀她,也能救我!”
陌少冷笑讥讽道:“好一个菩萨心肠!差点就被她捅死,却不容许我推你一把。”
深衣争辩道:“她做错事,应该交由律法来处置!”
陌少阴冷笑道:“律法?律法能为我做主吗?这个府里的人三番两次想要害死我,有谁被处置过吗?”他指着环儿的尸体,“她对我下手也不是一次两次,被我驱逐所以上次对我下毒。今晚过来还带了刀子,恐怕也是打算事情办不成就杀我灭口。我要说她想害我,莫家的人只会觉得我在发疯。”
深衣哑口无言。陌少其实说得不错,他虽然是莫家的血脉,但若环儿把他的死因推脱给一刹海上前来寻刀的恶人,恐怕不会有人去追究。
深衣道:“那……那……”那了半天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她本想说那你也不该借我的刀杀人,忽然想起自己大半夜偷偷摸摸进来,其实也是想杀了陌少……顿时没敢再说下去。
陌少双手笼入袖中,又恢复了冷淡神色,“朱尾,这么多天,折腾够了罢?我们两个的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深衣心中咯噔一声。
大少爷白天睡太多,夜来好谈兴。
他养了这么多日子,早已经不大咳血。虽然依旧面无血色,却不似往日那般恹恹。深衣望着他夜色中冷光清透的眸子,晓得他今夜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一个月之期很快就到,她再在这里耗下去,迟早会耽搁了大事。
倒不如直说了。
夜色萧萧,一盏青灯湖风中孤单摇曳,摇得这孤冷房中乌影绰绰。
旁边还有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深衣老老实实地、一五一十地向陌少讲明了自己的来中原的目的。
这一回,她只是没有告诉陌少她父亲便是掌着海令的人。
执海令者,天下万邦通行无阻,享天朝国使之礼。
她出生在浩浩荡荡的庞大船队之中,随着父母见过诸国君主。小时候她但觉得拿着海令是威风的。只要呈上盖有天朝国玺的海令,那些奇异打扮的军队都会自动退开,威严的君主会笑脸相迎,礼貌地与母亲攀谈。奇珍异宝相互交换,倒上瑰艳流芳的美酒推杯换盏,签订文书,约定使臣和学者互访。碧眼高鼻的臣子会带着她和兄姐四处观赏异邦美景,欣赏奇妙的戏剧,那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渐渐长大,她才知道执掌海令固然荣耀,背后却有更多的责任。父母一个个国家地拜访,是要建立起番国与国朝的邦交,打通海贸关节,制衡国际关系。她出生时海库已有雏形,后来飞快扩张。时至今日,海库商队俨然已经成为天底下最为庞大的一个集团,将天朝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等各色货物销往诸洲诸洋,又将其他国家的财货运入国朝。
父母这一次前往黑人国大洲,正是因为一支商队在风暴角被海盗劫持,他们不得不过去交涉,交涉不成,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所以你是海库的信使?”陌少敛眉思忖了稍许,问道,“你也姓朱,和海库令主朱镝什么关系?”
朱镝是我亲亲宝贝爹!
深衣差点脱口而出。陌少竟然知道她爹的名字,言语中还有尊重之意,令她对他的印象顿时好转了许多。
他既然到现在也没娶妻,想来应该知道和自己的这门亲事。最后一点秘密,是万万不可以说的了。于是顺口胡诌道:
“他是我义父……我因是个捡来的孤儿,便随他姓朱,一直在海库中做事。”
“丢了船图,怎的也不急?”
深衣觉得他终于开始说人话了,叉着手儿道:“那船图被糊了狗血,必然是用不了的了。”她微颦着眉,“只是那人倘回去发现图用不了,恐怕还会回来。你封了我的内力,到时候岂不是任他宰割?”
陌少自然是看得出她那点小心思,无动于衷道:“如果他不是一品执名,永远都回不来。如果是,怎么说也得三个月后了。”
深衣忙问为什么,陌少却不愿意多说。
深衣旁敲侧击失败,有些垂头丧气,却闻陌少又道:“你说了这么多,我未必就信。”
深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既然你要重画船图,就在这儿慢慢画吧。若是真的,就放你出去。”
陌少这狐狸,竟是要眼见为实。只是他这“深闺”公子,哪里懂什么海船?只怕自己胡乱画点什么,他也分不出真假。但他好歹松了口,深衣觉得他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便苦口婆心谏道:“画船图哪能说画就画的?纸张、墨笔、尺规之类,都不是一般的品类,得去铺子里慢慢挑呢。你不放我出去,我哪里去找这些东西?”
深衣想着这该是能让陌少知难而退,起码让她出去一次。只要她一离开这个湖心苑,就别想让她再回来。找到四哥,什么陌少,什么灵枢针法,都不在话下了。
谁料陌少依旧不以为意:“无妨。你要什么,我会给你准备。”
“……”
深衣的目光有点怨念了。
——这又如何逃得过陌少的眼睛。
“你还想杀我。”
“……我没有。”底气不太足。
“我想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的眼神像薄薄的刃,“不知道第三针是以什么手法刺在了哪里,就算你找到莫世靖,也别想活着把针取出来。”
“你……”深衣险些气绝。
如此一来,她非但不能再杀他,还得把他当做神仙一样高高供着,一心期盼着哪天他心情好了,大发善心给她把针取出来。
这人还能再阴险一点么?
深衣头脑一热,冲口骂道:“灵枢针法只传嫡长子,你偷学!”
陌少冷冷扫了她一眼,目光寒彻。
深衣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那一眼似乎浸染了太多阴暗情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更为她所无法理解。
确定了陌少不会再杀她但也不会放她走之后,深衣老老实实地回到原来的房间住了下来。每日打扫、洗衣、煮饭,闲来无事就去研习药理——湖心苑没别的,药草和药书却齐备。她在药橱的底层发现了几大屉子诸如《金匮要略》《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之类的医典,最多的却是《脉经》《子午流注针经》《针灸逢源》之类的针灸医书。每一本都被翻得破旧到要脱线,然而上头积了厚厚一层药草灰屑,也不知多久没有被动过了。
深衣过去对医书并不感兴趣,看《异草志》《本草》之类,其实大多是出于猎奇,甚少注意其药理。但此一时彼一时,手头上没有别的东西看,只觉得连一张有字的纸都是好的。翻得多了偶尔会看到一两个字的简短标注,都是炭笔写上去的,字相当的难看,亦见错字。深衣想来想去,只会是陌少写的。这可真就是奇了。莫家家学严谨,又听说陌少小时候除了弈棋之外,文才亦佳,就算换了左手字写得不好,又怎会写出错字来?
深衣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去问。陌少那么敏感,万一这事儿戳到他的痛处,这局面又难得收拾了。
陌少仍然保持着雷打不动的作息。深衣惊讶地发现他连每晚去掷棋子儿的时间都精确得分毫不差,几乎可以和报时的漏刻媲美了。深衣心想若是这样风雨无阻地练上个七八年,就算是常人也练成了暗器高手。只是陌少掷棋子儿甚是随心所欲,时而七八个水花,时而咕咚就掉进去再也没有弹起来,明显只是为了消遣。深衣觉得连消遣时光都能做得这么准时,陌少大约真有些喜欢强迫自己的毛病。
陌少如果做任何一件事,不会让深衣觉得有难以理解之处,那就不是陌少了。一般的一副围棋黑白合计三百六十一颗子,他天天扔天天扔,竟像是总也扔不完。深衣总想,若那瓷罐子里面是银子就好了……又想,陌少莫不是打算拿这棋子儿填平一刹海罢?
她突然就觉得那个夕阳下孤孤单单扔棋子儿的身影好凄凉。
老酒鬼是湖心苑中唯一的自由人,可以随着每天来收拾潲水秽物的下人一同出一刹海,买酒买菜买日用物事,然后会有守湖的府卫撑船送他回来。
深衣并非没有尝试随老酒鬼一同出去。她的设想是躲进老酒鬼的那个大背篓里面,便能躲过府卫的耳目。只是船来的时辰陌少一般醒着,深衣只能坦诚地与陌少交涉:
“陌少,我想出去一下。”
“作甚?”
“……买点东西。”
“什么?”
“非要我说么?……我带的月事带用完了……”
“……你已经来月事了?”
“……”
她已经十五岁了好不好!虽然看起来像十三四岁,但也已经开始长大了好不好!
陌少沉吟了一下:“让老酒鬼给你买。”
老酒鬼咳嗽了两声,“我说,臭小子,老酒鬼年纪大了……”
陌少皱了皱眉:“我让白音买好给你。”
老酒鬼望向深衣,爱莫能助地摊摊手。
深衣欲哭无泪。
白音?白音是谁啊!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名字……陌少不是被关在湖心苑中七年没有出去过了么?怎么听起来在外面还有熟识的女子?——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退婚了,听到陌少口中出现这个新的名字,深衣莫名地觉得不开心。
老酒鬼带回了月事带,照例还有深衣喜欢的各色美酒大肉。
在深衣看来,老酒鬼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天他用两个酒坛子对了陌少两招。若是一般人,那坛子也就碎成片儿。可那天是全化作了齑粉,陶粉还擦伤了她的脸,嵌进了陌少手边的桌子。老酒鬼功力深厚,可见一斑。陌少不像是个轻易会向别人妥协的人。以陌少对老酒鬼的忌惮来看,老酒鬼的修为恐怕还要高出他许多。
所谓大隐隐于市。也不知这老酒鬼怎的要跑进靖国府来做下人,还在一刹海和陌少凑在了一块儿。
深衣敢肯定的是,老酒鬼绝非下人出身。
他虽然穿的是下人的粗陋旧衣,却干净妥帖。睡的是柴房中的柴枝蒲席,然而丝毫不见脏乱,举手投足,稚拙浑朴之余,竟还让深衣隐约看出些倜傥风流来。深衣问他,有那么多的空房子怎么不去住,老酒鬼却哼哼说柴房中睡得舒服——这种话,倒像是返璞归真的人才说得出来。
老酒鬼对穿、住都不在意,吃吃喝喝却有极深的造诣,大合深衣心意。
京城哪家酒楼的什么酒最醇,哪家店子有什么名菜……别说龙肝凤髓、山珍海味,就连大街小巷哪个豆腐摊儿的豆腐最好吃、哪个铺子卖的卤煮火烧最够味儿,他都一清二楚。
深衣足不出户,却日日跟着老酒鬼尝遍京都美食,几乎就要乐不思蜀了。而她本来擅长烹饪,海内外各种菜系都有所涉猎,所以对着美酒美食品头论足,自有她的一套新奇理论。老酒鬼听了,每每觉得都说到心坎儿里面去,大叹找到了知音。
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渐渐壁垒分明。老酒鬼和深衣两人相见恨晚,如胶似漆,一顿饭可以吃上一个时辰,然后再嘀嘀咕咕老半天,商量好了第二天吃什么,才心满意足地各自回房睡觉。
陌少也不知是受不了两个人这么吵,还是闻不得那十里飘香的酒肉,每每都用食盘盛了自己那份“斋饭”——深衣如此戏称——回房去吃。
“他真的从来都不吃肉?”
“不吃。”
“为什么呢?”
老酒鬼摸着白花花的胡须,一本正经道:“据说是为了保持身形。”
“……”
深衣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深衣来中原之后,发现中原的女子一个个胸丰腰细,男子一个个高大健壮,似乎并不崇尚那种弱柳扶风的美。
既然连中原的女子都不以削瘦为美,他陌少一个男人,为什么还要保持身形!
深衣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陌少会不会其实……是个女子?
他生得实在太好看,相貌宜男宜女,和她过往见过的美人大不一样。若他多笑一笑,不知道会迷倒多少人。倘若是女子所扮,完全说得过去。
陌少虽然手脚不便利,却从不让她插手他的穿衣洗漱。她来的第二天,他便不许她随意进他的房门了。——而老酒鬼说,之前所有的丫鬟,都得守这样的规矩。
他不束发,戴耳饰——那凤鸟饰就从没取下来过。
衣裳也从来穿得整齐,领子高而紧致地束着——据说当年她娘亲女扮男装入仕为官时,就常是这样一副打扮,遮盖自己没有喉结的事实。
——种种迹象看来,陌少都像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深衣无比地懊悔,那日陌少昏迷,她抱他上床时怎么不顺手摸一把……如今他身子好些了,便再也无法近身。除了灵枢针法,他的武功路数和莫七伯的完全不同,虽然没露过几招,但显然凶残得紧,也不知从何处学来。至今她都不知道他右袖中是个什么兵器,可收可放,大约是条银链索之类的东西。相比之下,之前那条皮鞭可就温柔多了,不过是他拿来在靖国府众人面前伪装暴戾大少爷的道具罢了。
深衣愈想愈觉得自己猜测有理,按捺不住想要解开这个谜。陌少看起来有些洁癖,每日必然要洗发、沐浴、更衣。自己只要去偷看一下,岂不就一目了然了?
深衣本来就是个擅长听墙角的主儿。爹爹修为那么高,她都能顺顺当当地偷听到他和莫七伯议论她的婚事。如今内力被封,差是差了点,只要准备周全,不被陌少发现还是有可能的——再说了,自己现在再不济,也是可以跑得比陌少快的……
那夜她偷袭失败,便问了陌少如何预知有人会进他的房间。
陌少但告诉她两个字:风向。
深衣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陌少为何要住在湖心苑的北边。她久在海上行船,自然知道风向对于船舶有多重要,却从没想过可以借风向来防备刺客。
湖心苑位置特别,一到夜晚,就吹起南风。只要有人入苑,这人的一切气息都会被风吹往北面陌少的房间。
陌少平日不食味重的食物,不饮酒酿,嗅觉极其敏感。入室湖风中稍微夹杂了别的气味,他便能嗅出来。
环儿身上是药粉的异香。而她,是在老酒鬼的柴房里住了几天之后挥之不去的酒气。
这样明显的气味,不被陌少发现才怪。
所以,深衣在这次刺探之前,特地斋戒一日,用不加胰子的清水沐浴三日。真真是比祭神还要虔诚。
陌少的浴房临水,简单的菱形窗格上糊着雪光纸。
吃过晚饭后天色微黯,深衣给陌少的浴桶里灌满了热水后回房,小心翼翼翻出自己房间的窗子,慢慢压着水花踩进水里,悄悄潜了过去,扒上了陌少浴房的窗子。小指尖点着水,润湿了雪光纸,轻轻戳出了一个西瓜子儿大的小孔——
房中,陌少牵着绳子,滑到了浴桶之前。只手开始解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