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东海之滨,巨港雄城名号天姥。梯航万国,此其都会。八方夷商舶货,诸藩贡献琛品,无不汇聚于此,经由南北水路、官马驿道,辐散九州一十三行省。
鼎治一朝,锐意维新,兴文教、通西学、励工商、御兵防,国力一时强盛无俩。
而内库、海库两库并起,货殖通财商天下,黄金白银,滚滚而至。
上古史书形容盛世有言:“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置于鼎治之朝,毫不为过。
此时正值仲夏五月,榴花照眼,鸣蜩声声。天姥城中的中土女子,以火红的石榴花插上发簪,大街小巷,处处榴花欲燃,别样风景,亦引得各样肤色的夷族女子纷纷效仿。
天姥城内,商区、栈房、库区、民居区泾渭分明,虽夷汉杂处,却井然有序。城东近海港地区,乃是朝廷市舶司所在,四面所聚,俱是大的行会组织的会馆。其中与市舶司相距最近,东西对峙而立的,乃是两座巍峨庄重的重檐歇山楼群。雕梁画栋,磨砖对缝青水墙,虽非金碧贵色,恢弘大气却均不输宫殿王府。行人过时,无不仰目。
这东边的一座,中土商贾出入,玄衣绯带的馆丁间杂往来,庄重肃穆,不急不缓。
西边的一座,摩肩擦踵的却都是些高鼻深目、奇装异服的番邦商人。其中的作海水色的蓝衫馆丁,亦是上衫下裤的夷人装束,并非全为中土人众。
只是眼下,西面这会馆里头,人流匆匆,似乎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准备。
率众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中年男子,身着紫檀色帏罗直身,蟠螭玉绦钩,足上绀青绉纱时样履鞋,天仓饱满,富贵端方。
这男子快步而行,见着前面急急火火闯进来的一个面如冠玉的骑装青年,大怒道:“处处寻你不着,五小姐的轿辇很快就到,你倒是还有闲情去赛马!”不由分说叫过一个模样干练的属下,“卢定,速速带大公子去更衣!”
青年虽不作声,脸上却是毫不在乎,随着卢定进了更衣的阁子,忍不住道:“卢定,你是一直跟在我爹身边的。令主那边年年都来人,他又不是第一回接待了,犯得着这么如临大敌么?”
卢定拿了套精致锦衣过来,笑道:“这回不一样,舵主既然是让大公子去接待五小姐,我看哪,舵主是想和令主攀亲家了。”
这大公子,正是海库在天姥城分舵舵主潘知寿的长子潘少如。海库航海所用之舰船,十之有六为内库船厂制造;交易货物,亦大量自内库采购。海库天姥分舵日常事务,相当一部分便是与内库沟通交涉。内库与海库之间每年就舰船和货物各有一次大议价,皆是两边主事级别的人物参与。
潘少如惊了一惊,道:“听说那五小姐今年都二十三了,比我还年长三岁。爹想让我娶她?”
卢定掩口咳嗽了声,道:“女大三,抱金砖。令主可就两个宝贝女儿,大的早就嫁了,这个小的啊,不知多少人眼馋着呢。五小姐去西洋督习舰船火器营造七年,上月才刚刚回来。这回和内库商榷船务的事儿,赶上朱三公子另有要务,令主便命五小姐顶替三公子前来。这般大好的机会,舵主可不得紧着些?”
潘少如换着衫子,不悦道:“据说朱二小姐是绝色美人儿,五小姐大为不及,是以至今未嫁。我潘少如在天姥城中多少拥趸,为何要娶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子?”
卢定摇头道:“这就是大公子没想通了。人人都说五小姐肖似其母,左夫人这么多年让令主大人痴心不改、敬之重之,必有其过人之处。五小姐就算不如二小姐美貌,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潘少如会意,笑道:“是么,那我倒是该见识见识。”
卢定又正色道:“大公子切莫唐突了这位五小姐,舵主此前让在下去打听过她。据说五小姐年纪小的时候,是个挺好相与的姑娘,后来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儿,竟是性情大变了。一般人啊,都不敢在她手下做事,说是那五小姐办起公事来日夜不分,宵衣旰食的,一般人都吃不起这个苦。她行事啊,也甚是强势的了。”
潘少如哼道:“女子强势?那是她没遇到过强势的男人,遇到过了,自然就会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卢定笑道:“大公子眼下还是恭敬些,要治啊,成婚之后随便治。”
潘少如不耐烦道:“我知道,不用啰嗦。这位姑奶奶我虽惹不起,却有人惹得起!”
卢定试探道:“大公子说的是……内库勘主傅生?”
潘少如系好了衣带,道:“不错。我原本想着若是内库那不着四六的堂主和这位五小姐谈,可能没什么看头。听说那堂主本就和朱家关系匪浅。这些年内库海库的交易价格能这么好谈下来,还真靠的就是堂主和令主的交情,两边各让一步,利益均沾。但这回既是那个不讲人情的勘主傅生来谈……啧啧,怕是有好戏看了。”
舵主潘知寿和大公子潘少如率众在会馆之前两列排开,地铺红毯香花而迎,十分隆重。
不少西洋商贾早先在家乡便听闻过朱五小姐专精舰船火器营造之名,这回听说朱五要来海库会馆,便特地前来观瞻。亦有人是为了一睹海库令主子女的风采,特来看个热闹。一传十十传百的,道路两侧竟是人头攒动,熙攘喧闹。
遥遥只见四人打马而至,二女二男,俱是中原人的装扮。两名女子一衣白,一衣红,皆戴了遮阳帷帽,看不大清面容。
海库令主不喜子女张扬,所以以前三公子来时,所带扈从亦不过两三人。潘知寿等见怪不怪,迎上去施礼。
四人翻身下马,白裙的女子撩起帷帽乌纱,笑意清浅,拱手还礼道:“朱尾见过潘舵主和诸位舵众。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多多关照。”又向潘知寿笑道:“潘舵主是长辈,勿要多礼。”
潘知寿使了个眼色,潘少如上前彬彬然施礼道:“在下潘少如,想必三公子已经向五小姐提及过了。五小姐这段时日在天姥城下榻,有何吩咐,告知在下一声即可。”
朱尾解开帷帽系带,将整个帽子揭了下来。潘少如一见,竟是大吃一惊,把将将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也不光是潘少如,所有舵中此前耳闻过朱五小姐旧事之人,全都有一瞬的惊愕。
人皆言,朱五小姐年二十有三,而云英未嫁。
可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已婚少妇的打扮!发挽随云,耳堕双珠,从发带到衣裙,竟都是一色素净白色,只在纻丝薄袄外面套了件藕荷色的比甲。
潘知寿和潘少如都有些犯嘀咕。
听说这朱五小姐长年在番邦居住,平日里都是做西洋打扮。这回来,莫不是不懂中原的风土人情,穿错了衣服、梳错了发髻?
潘少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道这五小姐肤白如雪,眉目纤细灵秀,虽非绝色,却别有一种风流态度,竟是越看越觉得亲切喜欢,之前那种种抗拒之心便烟消云散了。后面两名男子从衣着看,分明只是侍卫而不是郎君,这五小姐到底是嫁也未嫁?
潘知寿到底是世情通达之人,一眼瞧得出朱尾眼角眉梢,带着一缕婉娈媚妩之色,而嘴角一道小小伤疤,倒似齿痕。眉头不由得一紧。
他引领着朱尾一行四人入馆,接风洗尘,寒暄一番之后,便上了午宴。
朱尾所带的三名随从,俱是酒席之间的达人,长袖善舞,圆融练达,为朱尾挡去许多无妄之酒。
潘知寿几番试探都被挡了回去,索性直接询问朱尾道:“五小姐何时有了婚嫁之喜,属下在海库中十余年,怎的从未听闻过?错过观礼,实乃属下之失啊!”
朱尾琉璃杯在秀白指尖转了两转,淡色的双唇仍是未沾点酒。礼貌笑道:“数年之前便成了婚,只是如今……孀居罢了。”
她后一句声音低落了些,似是怅惘,潘知寿骤闻“孀居”二字,身躯一震。他官商两界中历练多年,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本以为方才那句话说得甚是圆滑,哪知恰是触了霉头!
他怔愣着望着这个年轻的五小姐,才发现那乌压压的鬓边,居然杂着丝丝缕缕的华发。那头发显然是刻意从旁处梳了青丝过来遮掩的,却还是不能完全挡住,只是若不仔细去看,倒也不易发现罢了。也不知这朱五小姐,究竟是历了何事,竟是红颜白发——约摸着是和她那早亡的夫君有关了。
潘知寿正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时,却闻朱尾低笑道:“朱尾此番前来,不过代替三哥办事,不豫在中土久留。潘舵主但论公事罢。”
潘知寿心知这本婚事铁定是泡了汤了,心中不免失望,只得打点了精神,道:“五小姐果然是务实之人。那属下便不多废话了。按照以往的规矩,海库与内库每年五月十八,也就是三日之后,议舰船营造及造价事宜。”
朱尾道:“那便依循旧例罢。”
潘知寿道:“若是照惯例,内库由堂主刘戏蟾出面来与三公子议事,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咱们海库和内库,都换了人了。”
朱尾道:“我来和我三哥来,有区别么?”
潘知寿轻咳了一声,道:“五小姐已入海库七年,功绩斐然,自然不逊三公子。属下担心的,只是内库那边的人。这回据说堂主刘戏蟾临时远赴西南查勘矿务,让勘主出面来谈。”
朱尾盯了潘知寿一眼:“勘主就勘主,有什么问题?”
潘知寿摇摇头道:“五小姐有所不知,这勘主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内库中是出了名的。内库矿脉、军火、船务、运输四大分库,十三分堂,没有哪个不曾在他手里吃过亏。这勘主为人苛酷,不近人情,从来只勘账务,不见外人——五小姐也是晓得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老勘主不大管事,下头有些错失,上下打点打点、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如今勘主审验严苛,连他人脸都见不到,如何打点?这几年内库里头的人,银钱往来都是规规矩矩紧紧巴巴的,生怕落了口实。”
朱尾道:“云中君胸中韬略,深谋远虑,早先设立内库时便将库务、财务两相分立,正是为了约束主事者权力。勘主掌磨勘审验之权,自然需要铁面无私。否则要这个勘主何用?”
潘知寿没料到朱尾竟是赞赏之意,一时语塞。只是他到底老辣,又道:“话虽如此说,但是那勘主性情古怪,矜傲得很。我们过去增补或者退还商货,在银钱折扣上头,很是吃过些亏。那勘主寸步不让,连堂主的面子都不给。这回难得他亲自出面谈判,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五小姐如果能杀杀他的威风,对我们以后与内库榷议,都是大有好处的。”
朱尾听潘知寿这席话说来,略略思忖,问道:“这勘主姓甚名谁?我怎的从没有听说过?过去的勘主,不是刘戏蟾的父亲么?”
潘知寿见朱尾有些被他说服的意思,忙道:“这勘主姓傅,单名一个生字。其实资历也不算浅了,是老勘主十多年前就物色上的人,八九年前开始代老勘主主事。只是当时尚无功勋,照内库的规矩,是不能正名的。他真正担勘主之名,也就是近两三年的事情。”顿了顿,又添油加醋道:“这傅生仗着自己受老勘主器重,自己又是凭本事进来的,别说不把刘堂主放在眼里,把咱们海库都整个儿不放在眼里!这种眼高于顶之人,如果五小姐这回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恐怕愈发打压我们海库了!”
朱尾沉吟着,旁边卢定前来禀报道:“五小姐,舵主,商谈之地如今还是没有定下来。我们建议在会馆谈,内库执意要在天姥山庄谈,说是勘主身子不好,不便远行。”
潘少如闻言不由得插嘴嘲讽道:“天姥山庄离天姥城不过十几里路,也叫远行?傅某人也未免太矫情了些,分明就端着架子呢!”
朱尾叹道:“既是两边都要在自家的地盘谈,那便换个中间的地方罢。”
卢定道:“天姥城和天姥山之间,有个明慧禅院。这禅院在一座小山之上,眼下正是花木繁盛的时候,清净美妙得很,是个很好的议事之所。五小姐若是不喜欢天姥城中喧闹,也正好去那里住上两日。”
朱尾数月来,都在海上航行奔波,也着实疲惫。乍回中土,又想起许多旧事,不免心中烦躁。便应了卢定之言,道:“倘是内库那边仍旧不肯让步,就说舰船采购,减去两成,我海库银钱充盈,在琉球另建船厂,未尝不可。”
潘知寿和卢定闻言,惊讶相视一眼,连连诺诺。
朱尾去得天姥城外,循着崎岖山路逶迤而上,只见花木掩映,葳葳蕤蕤;青枝绿叶之间,白墙乌瓦,果然是个出尘之所,不由得心生喜爱。在明慧禅院讨了个小小禅室,静居了下来。
这日清晨起来,汲井漱齿,持了一卷贝叶书,步出院庭闲读。苔色幽绿漫漫,连绵青松深竹。行至竹林之中,无意中见到一株老竹之上,刻了一首《画堂春》,句句读来,多年沉寂之心忽而生起万丈波澜,无声哭倒在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五月十八那日,潘知寿等人一早便上了明慧禅院。
一旗一枪的狮峰龙井明前茶冲出碧绿茶汤,细嫩芽尖儿状如莲心,甘香如兰,太和之气萦绕齿间。
茶过三巡,巳时过半,内库的人竟是还没到来。
饶是朱尾心境已淡,干等了半个时辰,也不由得怫然不悦。
潘知寿察言观色,趁时进言道:“五小姐,你也看到了,那内库勘主是个矜傲无礼之人,并非是属下妄言。”
卢定亦附和道:“五小姐,这勘主平日待我们海库,可是比这还要轻慢上百倍。时不时便称病爽约,手段却从不见松软,我看那病,八成都是装出来的。”
朱尾呡茶不语,这时一名馆丁来报:“内库的人前来致歉,说是山路崎岖,轿辇不行,勘主只能弃轿行路,故而晚了许多。不过现在已是快到了。”
潘少如讥嘲道:“这勘主莫非是个姑娘家不成?离了轿子,就走不得路了,真是比皇帝家女儿还金贵!”
那馆丁笑道:“大公子,小的方才远远瞧见了那勘主一眼,是个男人,不过长得确实是比姑娘家还漂亮。只是拄了两支拐杖,像是腿上有疾。”
朱尾眸光一时明灭,忽的轻笑道:“真是巧了,又遇上一个。”她唤之前随她而来的红衣女子道:“朱佩,随我去看看。”
被唤作朱佩的女子微有不满,边随着她走出去边抱怨道:“义姊,你莫非还是不死心?……要不要见着一个这样的就追过去看是不是?……明知不可能……”
朱尾伫立崖边,山风恋恋,风卷尘香。
但见崖下羊肠小道,狭窄曲折。一干人等穿枝拂叶,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蜗步而来。过了几丛繁茂花枝,方见其中一人青衣素袍,墨发束绢,肩下拄两支碧绿竹杖,蹒跚而行。这人步履维艰,行得两步便要停歇休息,这一行人的速度,便是被他一人所拖累。
这人在她数丈之下,看不清面容。可是身躯瘦削挺拔,宛如冉冉孤生之竹,峻傲之气,却又令她觉得万分熟悉,心中戚戚,怅然若失。
她耳力极好,听见崖下人忧虑道:“勘主,你不能再走了。还是我背你上去吧!”
那青衣人拄杖止步喘息了一会儿,低低道:“不必,快到了罢?”说着,便仰头向上望去——
目光胶着在一起,朱尾一瞬间只觉得天地间风都静止,云都静止,万丈潮水浩浩退却,红尘世间风云刹那变幻,沧海桑田。
这一眼万年。
这低哑声音,这眷念容颜,多少次夜来幽梦,泪湿寒枕,多少回山穷水尽,肠断天涯。
那一天她跑出了一刹海,从此一直逃一直逃,直直要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要逃离那一场巨大的、无尽的黑暗梦魇。
她孤身踏遍千山万水,碧海长天,她从不敢停下来。她害怕停下来就会忆起,忆起便是肝肠寸断、蚀骨绝髓。
本来胸口已经不会疼了,早已经空了。可这时候,又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剜了下来,疼得她浑身一抖。
她想,即便是梦,她也要追过去。
忽的纵身一跃,从崖上跳下——
身后潘知寿一行的声音惊恐响起:“五小姐!”
她恍若未闻,耳边只有短暂的风声。崖上的野蔷薇花枝刷过她的脸颊,划出浅浅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她扑落在青衣人的身上,那人竟是羸弱不堪,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朱尾死死地压着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的随从蜂拥而至,就要将她拉开。朱尾袖口一振抖出一道雪亮冷光,怒吼道:“走开!”
“哪来的疯女人,敢对我们勘主无礼!”
朱尾置若罔闻,揪着那人衣襟,目如白刃,淬过丝丝血色,尖厉道:“你是什么人冒充他?你是人是鬼!告诉我!”
地上人一双琉璃般眼珠子缓缓转侧,目光落在她的发上,陡转灰黯,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更是化作惨淡。他侧过脸去,满是汗水的鬓发沾上了地上的泥土。
旁边的几双手又来拉扯她,被她运力震开。见他不答,朱尾一手探进他的右袖,捉住了他的手。他飞快后缩,可朱尾这几年并不曾落下武功,手指落上便不曾松开,顺势而动,将他的整个右手都握在了手里。
软绵绵的,柔弱无力,就像捏着一块死肉。这种感觉诡异,却又让她心如刀绞。
是他……
是他啊……
他用力挣着她的手,嘴角颤抖,竟是不惜受伤地挣着。这种脾气她何其熟悉,她恨,她不舍,可终究不忍心弄伤了他,放开了手。
他猛地一掌将她推倒在地,抖抖索索地跪立了起来。他摸到了拐杖,想要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狼狈不堪。
朱尾涕泪零落如雨,他的每一次努力想要站起来,都像是刀子割在她心上。
她跪着爬过去,用力抱住他清瘦的腰,脸贴在他背上痛哭了起来,泪湿青衫。
她想叫他的名字,她想唤陌上春,可她忽然意识到,这名字是禁忌。
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见到活着的他。
从来没有想过要向他说什么。
可是心里明明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忏悔、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思念和爱意……
七年……她最美好的七年,葬送在了绝望的思念里,如何偿还?
不能叫他的名字,她竟是除了哭泣,什么都说不出来。
“五小姐!”
“义姊!”
潘知寿、朱佩等一众海库的人追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尽皆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他冰凉的左手握在朱尾扣在他身前的双手上,惨然笑道:“我知道了,这就是让我死心来了。何必!何必!何必!”
他连叹三声“何必”,怆然至极。忽的用力掰开朱尾的手,在随从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朱尾瘫伏在地,软软泣道:“……你是忘记我了吗?……”
他却似没有听见,用力道:“走!”
旁边内库扈从迟疑道:“勘主,不是还要……”
“不必谈了。”他倔然道,衣上尘泥也不去拂,咬牙僵硬地迈开了步子,然而踉踉跄跄地走了没几步,忽的松开双拐,左手按上心口,猛然一口鲜血喷出,溅得四周碧叶繁花之上殷红点点!双腿陡然一折,跌在了七手八脚扶过来的手臂上。
朱尾骤然爬起身追过去,却被重重刀剑挡住,只看见他面如死灰,双目紧紧闭着,头歪在一侧,已经昏迷过去了。
内库众人的目光狠狠剜过她,抬着他飞快地下山而去。
她木然目送着那个青色的单薄影子消失在葱茏青枝当中,腰肢一折,白鹞一般飞掠下山,朝天姥城奔去。
一路狂奔,径直去了内库的会馆。足点青瓦,衣袂惊风。一进一进庭院寻过,终于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敛气纵身,一足踹了上去。
那道身影骤然惊觉,慌忙闪躲,可朱尾轻功高绝,他哪里闪避得过,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脚,被踢得扑上石桌,哎哟痛叫了起来。
“小猪蹄子,敢踹你三哥……”
朱尾飞指擒了他双手反剪身后,将朱袈的一张倜傥玉面压在石头桌面上,怒道:“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她泪水潸然,哽咽道:“七年!七年!”
朱袈连声辩解道:“不是我!不是我!这是爹娘的意思!”趁着朱尾怔忡之际,撩足后踢,旋身挣脱出来,一指如电将朱尾点住,“小五,你冷静些!”
朱尾身不能动,痛骂道:“冷静你祖宗!”
朱袈镇定道:“我祖宗也是你祖宗。”
他将朱尾按坐在石凳上,叹息道:“是,我们大家都知道。今天让你们见面,也是我们安排的。”
朱尾歇斯底里叫着:“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过了七年才让我见他!爹爹当时就把他救出来了对不对!为什么告诉我他死了!为什么啊!”
朱袈被她吼得退了一步,用手半挡了脸,道:“他当时虽然还没死,却也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了。”
“爹爹在一个水池里面寻到了他,被陌夫人抱着。陌夫人脏腑俱碎,他的五脏也受到震荡。我们想,应该是陌夫人在爆炸的前一刻,抱着他跳进了深水之中。水本身就可以减去大部分的冲击,挡住爆炸的碎片,陌夫人又散去全身修为,在爆炸的一瞬护住了他的身体。所以最后那一炸,对他伤害并不致命。险些让他活不了的,是那贴着心脏穿透肺叶的一刀。他和陌夫人穿的衣服中都有气囊,在陌夫人死后,他们便浮出了水面。”
朱尾大声哭叫着:“既然救出来了,就告诉我啊!起码让我知道他还没有死,起码我还可以见到他、照顾他啊!……”
她泣不成声,险些背过气去。朱袈叹息着,抚着她的背,道:“爹爹救下他后,他整整一年都没有醒过来。后面两三年,情况也时好时坏,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你在一刹海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我们,所以娘才决定让二姐和二姐夫带你去西洋,让你有事情做,顺便散心。爹娘担心如果告诉了你,万一陌上春什么时候还是死了,你哪里还受得住第二次打击,只怕铁定是要殉情了……”
朱尾哭道:“那后面呢?后面三年呢?”
朱袈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坦陈道:“娘亲其实也有私心。你到底是她的心头肉,最小最心疼的一个。陌上春手足俱残,这一回死里逃生后,身子必然也大不如以往。娘亲不愿让你嫁给他受苦难过,便让我们帮你到处寻觅良人——但是你就是心如死水不是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爹娘也都是知道的,所以也并没有强迫你。”
“爹娘心疼你,走遍七洲八洋为陌上春寻觅灵药,不惜倾尽万金。——走得都是我的账啊!爹娘说最开始就是因为我犯懒让你去了中原,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所以这些事都罚我担着。我当时被你拖出来说亏空败家,还不敢为自己辩解,我容易么我……近一两年来他的身体终于渐渐恢复,爹娘才决定安排你们相见……”
“本想让你们私下见的,但是又担心你这种性格,一时间接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才让你们在公事上见,周围都有人看着,大约能缓和些……但看你这模样,似乎……还是……砸了?”
“他不认我了!”朱尾哭着,“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他不认我了?”
朱袈讶然,“我们把他照顾得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没有告诉过他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他自己也从来不问。他又没伤了脑子,怎么会不认你……”
朱尾大哭,语无伦次道:“我怎么知道啊!快点给我解穴啊!我……我又让他吐血了……我还让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他肯定腿疼死了……三哥……为什么我总是害他……”
朱袈伸手拂开了她的穴道,却见传说正在西南查勘矿务的刘戏蟾妖妖娆娆地扭腰晃了进来,一见朱尾,一双狭长凤眼睁得甚大,唬道:“你这身是什么打扮?俏丽小寡妇?”
朱尾抻袖子擦了擦眼泪,有些忸怩地抽泣道:“我自然……自然早就当他做夫君了……”
“哎呀……”刘戏蟾双手一拍腿,“你这个笨蛋,闯下大祸了!”
朱尾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呆呆问:“我怎么闯祸了?”
刘戏蟾大声叹气,上去狠狠敲了她脑瓜一下,道:“跟你这个呆瓜在一起,陌上春不气得吐血才怪!他那种别扭性子,你难道还没摸透?他纵是再思念你,却觉得自己一副残躯不堪与你相配,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与你有关的事情。我曾见他在神像面前祈祷,盼你平安喜乐。只是他爱你至深,就算以为你已经另嫁旁人,和亲眼目睹你这一副成婚之后的打扮,还是两码事——你现在既然一个人回来了,恐怕他已经气急攻心,哀绝昏死过去了吧!”
朱尾悲得一跺脚,离弦的箭一般飙了出去。
她飞奔出城,忽而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脚尖在城头墙垛一旋,又折身飞了回来。
她不停地抹着眼泪,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跑去买了套淡绯色绸缎小衫、暗折枝花卉纹白罗绣花裙子换上,又把头发散了,买了匹快马,直打天姥山庄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却愈发忐忑不安,在水边把自己照了又照,鬓边的几缕苍发都仔细藏好了,方轻手轻脚地跃进了天姥山庄。故人有诗云,“近乡情更怯”,并非虚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违的乡关,是她倥偬逆旅,终将栖息的城池。
天姥山庄倚天姥山而建。“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所描绘的,便是峻拔入云的天姥山奇景。
刘戏蟾的外祖父和母亲——云中君和云沉澜原本都居于天姥山之巅,直到后来云沉澜重伤,上不去山巅亦受不得寒,云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这座天姥山庄。
刘戏蟾小时候一直居住在此处,入主内库之后四海为家,这山庄便空置了下来,现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养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亲一样,有些路痴的,所以一开始进靖国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山重水复移步换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天姥山庄中,她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径直寻去了一个幽僻处的湖畔小筑。
甫一落地,馥郁的艾草奇香萦入口鼻,似千丝万缕,霎时间牵动了浮光掠影般的时光。
如被尘埃蛛网湮没的石门轰然打开,深埋的昔年记忆如洪水滔天汹涌,直冲撞得朱尾晃了两晃。
当一种回忆刻骨铭心,那么它往往已经不是某种历历在目的细节,而是一种冥冥中若有感应的奇异情绪,一种迭加了红尘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恋,便是因了这鸿蒙初胎的九转情肠。
这种感觉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她被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口,却遇见了徐灵胎,被带了进去。
房中依旧是阴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见他的时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静得让她害怕。
手指颤抖着划过铁青的面颊,苍白的薄唇,他一动不动。
深衣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悄无声息,还是被徐灵胎看到,低语道:“五小姐勿要难过,他没有性命之虞。”
徐灵胎的几名学徒已经帮陌上春卸下了双腿上的假肢,一腿齐膝以下、一腿自足胫以下,俱已经空了。
她曾经吻过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经被他自伤自怜过的无力腿脚,也都没了。
残端上破碎零落着些些生着丑陋硬茧的皮肤,更多的地方磨得溃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灵胎拿剪子剪去粘连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烂的肉糜,料理好了,方涂上药油,用扑了药粉的绷带包扎了起来。旁边的学徒不断地换下被鲜血浸透的药棉,缠上去的绷带也渗出了梅花般的点点血渍。
他像死人一般被摆弄着,浑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万箭攒心,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皮肉中去。
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缠绵。
他已经被囚在一刹海过了七年炼狱般的日子,一针一针,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躯缝缝补补,终于又能行走。
可他不过站起来了几天?
却为了救她,复又沦入万劫不复之境。漫漫长夜中茕茕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双腿,一条命,一生一世一双人。
清泪零落如雨。徐灵胎带着学徒无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房中复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边,足足看了他两个时辰。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对他好。
那眉那眼,那挺秀鼻梁、紧抿薄唇,她竟是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心里都似生出花儿来,痴痴然地一直在笑。
真好,他还活着。
天将暮时,徐灵胎轻轻叩门,唤朱尾出来煎药用膳。
朱尾自己却一丁点吃不下,细细致致地给他熬了一碗桂圆红枣粥,补中益气。
然而端了食盘进去时,却发现陌上春已经醒了,从床头小柜中吃力摸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一枚竹签之类的物事,单手“嚓”的一声轻响,用力拗断了。那竹签倒似有极多,他一枚一枚地折,竟是折得喘息不已,目中血色,嘴唇越来越白。
朱尾呆愣地看着他发泄一般地折着东西,越到后面手上力气越是不济,那裂开的竹篾深深刺进他手里去,鲜血顿时滴染了下来。而他还是浑不知疼,倒像是不折完不肯善罢甘休,恰如犯了疯病一般。
朱尾大骇不已,冲进去搁下盘子,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握着他手指,将那断裂的细细竹篾小心抽了出来,又含着他指头把伤处的血吮了出来,气急伤心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陌上春头颅微晃,恍惚地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有些失血的晕眩,忽而惨笑起来,那笑意像梦一般虚幻。
“你不和你的夫君在一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尾闻他话语,又是酸又是伤又是绝望的,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我的夫君就在这屋子里,疯疯癫癫中了魔怔似的,我不来这里守着他,要去哪里?”
他的眸光顿时有些呆滞,身子也僵了起来,迷茫地喃喃道:“你的夫君?……你——”忽的身子一歪,竟又昏了过去。
“喂!你……”朱尾给他吓得小心肝儿都快跳了出来,慌得揽住他的身躯,掐他人中,又大呼徐灵胎。“徐先生!他醒了,可又昏了!”
徐灵胎急急进来,为陌上春诊了脉,蹙眉道:“此前我探他脉中,沉郁虚绝之象,现在倒似强力起来了,照说是好了许多,怎的又昏过去了?”
他望着朱尾,奇道:“五小姐可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朱尾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羞,又快又直白地说:“我就告诉他,我没嫁别人,他就是我的夫君啊!”
徐灵胎嘴角抖了抖,无言了好一会方道:“这悲喜两重天的,他如今确乎经受不起……”
朱尾张口结舌道:“我……”她顿觉沮丧无比,急得哭了起来,跺脚道:“我真是……我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错,我真是……我真是该死!……”
徐灵胎慌忙安慰道:“五小姐可千万莫这么说自己!他当时本已是必死之伤,可脉中总有隐隐一线生机,顽强至极。那四年他每每进入弥留之际,但在他耳边唤着五小姐的名字,那生机便总能由弱转强,恰如风中之烛,弱而不熄。若非他一直牵挂着五小姐,又怎能熬过那无间之苦、活到今日?现在五小姐回来了,他心中迷障既去,大好之日,也是不远了。”
朱尾听了徐灵胎一席话,心中终于宽慰了许多。将那粥食、药汤都在文火上煨着,趴在他身边,用细细软软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他的轮廓。
斜飞入鬓的漆描长眉,她从眉心轻轻地扫至眉锋,又用唇印了上去,珍宝一般,细心抿过他脸上每一处。如在手心,如在心尖,如渗骨入血。她轻轻地碰着他的鼻尖,呼吸他天鹅绒一般细软的呼吸,那淡淡的艾草清味,让她心安。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长得让朱尾将心中万丈惊澜尽化细水长流。
她想就算一辈子和他就这般纠缠下去,她也是情愿的。
如果可以,她宁可当年,就和他在一刹海湖底的石室待上一辈子,永远不出来,也不会有后来的劫。
是她那时候要的太多了。
其实,千帆过尽,沧海横流,她所真心想要的,不过一个活着的他而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幕降临。
朱尾呆呆地看见他的双眸缓缓睁开来,恍如窗外的星。
她一声也不敢言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又做错了什么,让他又昏迷过去。
他亦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眸色那般的黑,却又那般的亮。
这一刻如此之美好。一刹之永恒。
直到天边有云彩飘过,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模糊了眼,他方轻动了一下,似是叹息般问道:“怎么不点灯?”
朱尾用力地摇了摇头,仍是趴伏在他身边。
“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妖精化作的女子和一个凡俗男子相爱,凡人想娶那个女子。女子答应了,但是让他永远不能在晚上,用灯火照她。他们生了一双孩子,过得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晚上,那个凡人参加筵席回来,喝多了酒,便点了灯,去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被灯一照就醒了,伤心说道:我的肉身受不得灯火,你不守诺言,照了我,我便再也不能化成人形了。说罢便化作一缕烟消失了。那个凡俗的男人一生都追悔莫及。”
朱尾定定地看着他,“我好害怕,一点灯,你就消失了。又好害怕,现在只是一场梦,我醒来,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
话没有说完,被他伸臂紧紧地抱住了。
朦胧夜色中看不清楚什么,他伸指探上她的脸颊,摸到了嘴角,在那小小一处伤疤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还疼吗?”他喃喃地问。
朱尾脸上潮湿,喉中哽咽,使劲摇头,用力抱紧了他瘦长的身体。
他抚着她软软的嘴唇,吻了上去。
一个暌别了七年的吻。
朱尾哭得不能自已,却用尽全力去回应。仿佛要将这七年的断肠相思都发泄在这一吻中。唇舌纠缠,悱恻却又狂乱。这一刻世间只有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影子,鼻侧只有对方的气息,手下只有对方温热的肌肤。
陌上春不想停下来,朱尾也不想停下来。似乎是为了补偿,或称延续,七年前流风回雪之中,那短暂而又钻心疼痛的临别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