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2年9月,我从四川某乡镇中学调到了县城附近的一所中学,接任初二(3)班的班主任和语文教学工作。开学前去学校报到,我遇见了前同事杨老师,她笑嘻嘻地告诉我,我接手的那个班是全校出了名的“烂班”,成绩垫底,男生“匪”女生“疯”,“原来的班主任打死也要换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了杨老师的一席话,我心里难免发怵,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班主任,不知道今后该怎样管理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
开学第一天的上午,学生们陆续来学校报到。果然,中途来了一堆吊儿郎当的男学生。他们有穿短裤拖鞋的,有染黄发的,还有戴墨镜的,一来就在队伍中强行加塞,大声嚷嚷,似乎压根没有看到老师。我决定“冷”下这几个家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睛不看他们,先招呼其他的学生报名,任凭他们喊“我我我”,就是不理。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他们大声喊:“媛姐媛姐!”抬头一看,一个明显高其他同学一大截的女生,径直走到那群飞扬跋扈的男生面前,挨个踢他们的屁股,板着脸喊:“是不是想挨打?后面排队去!”那几个小屁孩竟也不反抗,都唯唯诺诺地跑到队伍后面去了。
我想笑又不能笑,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女生,瘦而,短发,鹅蛋脸,单眼皮,要是皮肤再黑一点,就是个“假小子”。她对我微微笑,喊了声:“老师好!”
于是,我对这个名叫林媛的女孩子有了好感。
林媛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还兼任体育委员和文娱委员,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仗着身高的优势,她是篮球场上的主力,而每年青年节和“一二·九”,舞台上也都有她的身影。毫不夸张地说,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以前的老师很喜欢媛媛,平时她喜欢和男孩子打交道,互称“哥们”,班上调皮的男生不听老师的话也要听她的话,原因很简单——她性格直爽,很讲义气,班上任何一个同学只要受了欺负,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替同学出头。
我给林媛报了名,让她组织几个同学把教室的卫生打扫了。她昂起头,喊那几个刚被她踢了屁股的男生,吩咐这个搬课桌,那个扫地擦窗户,还说检查不过关还要重新来过。我又补充了几句,要求这几个男生回家整理仪容仪表,另外下午来学校要带上暑假作业。几个男生嘘声一片,媛媛又吆喝上了:“不要磨磨唧唧的,搞快点整!”
那时我还不到30岁,性格中也有豪爽的一面,不知不觉,我和林媛相互信任,有了很珍贵的师生情感。在她的协助下,班级里的很多事务都得以顺利开展,第一学期结束,班风就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总成绩也不再垫底了。
一次开家长会,媛媛的父母没有来,来的是她的外婆,一个精神矍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我在会上表扬了进步的学生,特别提到了媛媛,毫不吝啬地把赞美送给她,夸她是一个开朗大方、善良美丽、乐于助人的女孩。
散会后,媛媛的外婆到办公室找我表达感谢,说她孙女今年回家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还多次跟她提到我这个“大姐姐”一样的班主任。我心里一惊:媛媛不是一直喜欢笑吗?但仔细一回想,她的笑似乎总是浅浅的,就像花朵没有彻底盛开,偶尔不经意地瞟她一眼,人是呆呆的,好像藏了些心事,发觉我在看她时,就像在睡梦中被惊醒一样,露出尴尬的神色。
难道媛媛也和班里其他几个同学一样是留守儿童、缺少父爱母爱?我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媛媛的父母怎么没有来?”
这一问,我才知道了这个家庭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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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夏天,媛媛的母亲陈芳带着3岁的儿子小军在县城新华书店门前的台阶上卖木耳。
那时,媛媛的父亲老林是林场的工人,每半个月回一次家,母亲陈芳没有正式工作,带着一双儿女在县城生活,偶尔倒卖一些小商品贴补家用。木耳是从邻县进的货,品质很好,陈芳也很会选地方卖——新华书店门口人流量大,小军还可以在书店里面翻翻书,她转过身就能看到。
这天生意特别好,陈芳的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那些男男女女的一双双大手在背篼里翻捡木耳,大声嚷嚷着“便宜点再便宜点”,一个说要两斤,一个说要三斤。陈芳开心得很,侧身往书店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小军坐在靠近柜台的地板上,面前摊开一本书,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放心了,忙着和客人谈价还价,称秤算账。
等一背篼的木耳卖得见底了,陈芳才再次转身过去,不见孩子,心里一慌,连忙跑进书店四处看,依然没有看到小军的影子,问售货员,小姑娘说自己没有注意到小孩子去哪里了。陈芳又着急忙慌地在书店四周找了一圈,确认找不到小军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呼小叫起来。
熟人亲戚都来了,派出所也出警了,可那时山里的小县城还不知道摄像头为何物,出城也有很多条小路,找人太难了。当时小男孩被拐卖的事时有发生,大家都说,小军既然是在陈芳眼皮子底下丢的,说明他们母子肯定早就被人贩子给盯上了。
得知儿子丢了,老林又急又气,他招呼男性亲戚们去县城周边的几个乡镇去找,去贴印着照片的寻人启事,邻县也去了,可忙活了一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小军就像一颗雨滴在人间蒸发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家里出了大事,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找小军这件事上,没有人去关心5岁的媛媛。看着母亲披头散发没日没夜地哭,媛媛也不敢近身。亲戚们在家里匆匆忙忙地进出,看到睁着一双大眼睛的媛媛,只呵斥她“懂点事”。
老林把气撒到陈芳身上,言语中全是责怪,说她那么大一个人,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当的什么妈?!从那时起,陈芳的精神就不正常了,用旁人的话说就是傻了,她反应迟钝,自言自语,谁都不理,也不反驳丈夫,倒是把对自己的恨转移到了女儿身上,看见媛媛就骂:“你是个祸害,是个灾星,一天到晚就晓得耍,连个人都看不好!”有时骂得咬牙切齿还不解恨,她就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抓过媛媛,没轻没重地打,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一个母亲。媛媛很害怕,只能尽量躲着母亲,在家走路都变得轻手轻脚的。
就这样,陈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照顾女儿、不打理自己,家务事更是不管。有时老林从林场回来,还得忍着气收拾乱七八糟的家。渐渐地,他就常驻林场不回来了。这个家垮了,好在陈芳的娘家家境还算殷实,兄弟也有正式工作,就把母女俩接回去养。媛媛渐渐长大,她也明白自己的家庭是破碎的,哪能真正地开心起来呢?
听了媛媛外婆的讲述,我对这个过早懂事的小姑娘多了些心疼。她后来恐怕也知道了外婆对我提起了她的家事,所以当我鼓励她要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好的大学、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时,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能感觉到媛媛对我有一份信任,但她从不会轻易向我袒露脆弱,她依然是大家眼中那个大大咧咧的阳光女孩。
两年后,媛媛考上了县城高中,我也在几年后换了一份工作,我们的人生似乎再也没有交集的可能。
2.
2014年新年假期结束,我刚进单位大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了声“李老师”。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发现一个高个子、长头发、穿着一身长裙的姑娘正在冲我笑——天哪,这不是分别了近10年的媛媛吗?
我惊喜地喊了声“媛媛”,她快步走近,我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迫不及待地交谈了起来。媛媛说她去年考进了我们单位,但是因为临近预产期,就等到产假结束后才正式上班。我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一晃眼,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当妈妈了。仔细一打量,可能是因为当了母亲的缘故,媛媛身材丰满了很多,她的眼睛也成了双眼皮,更漂亮了。见我看她眼睛,她笑着小声说:“是割的。”
就这样,媛媛从我的学生变成了我的同事,我们的关系更亲近了。她常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时,聊起她的过去和现在。说起往事,媛媛笑着流泪,说自己从小就很敏感,对于弟弟的丢失也感到自责,就如她母亲说的那样,如果那天她在书店看着小军,也许弟弟就不会丢了。
我心里并不赞同她的说法,毕竟那年她才5岁,那么小,知道什么呢?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发生后,她的父母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只有她这个小女孩,一直留在现场。
媛媛说,住在外婆家的那些年,舅舅舅母对她很好,不缺吃少穿,可她总高兴不起来。母亲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她只能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夜里连出气都要轻轻的、慢慢的,动都不敢动,因为只要稍微一扭身,外婆就会把她的一双脚按住搂在自己的胸前。
多年后,媛媛记起这个情景,会觉得温暖,但当时的她却觉得自己没有一点自由。在外婆家吃饭,她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哪敢像舅舅家的表姐表弟一样,一双筷子在盘子里翻来覆去地找肉?她性格敏感,看到表姐表弟有父母陪伴,还能撒娇,想到自己的父母,就会偷偷流泪。
最难忍受的是面对母亲——陈芳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喜欢打扮,买衣服,她说自己不敢老去,她还要等小军回来。坏的时候,她披头散发,不吃不喝,呆呆地傻坐。她总用一双充满仇恨怨毒的眼睛盯着媛媛,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媛媛看见母亲的影子都要躲,可外婆偏不让,还一个劲地把她往陈芳面前推:“那是你的妈,怕啥子?”
起初,媛媛盼望有一天父亲会来接她走,回自己家,住自己的房间,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但这个希望很快就落空了——老林和陈芳没有在一起,也没有彻底分开,每个月他会拿一些钱去岳父家,虽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给媛媛母女的生活费。一家人对老林很客气,舅舅曾私下说过,“老林还算是有点良心”。老林偶尔来看媛媛,带上一些瓜果蔬菜,走亲戚一样,吃一顿饭就走。他不问媛媛的成绩,也不问媛媛过得好不好,更没有开口说要接走媛媛。在一切需要父亲出现的地方,老林都是缺席的。
渐渐的,媛媛看父亲也就像看陌生人一样,她内心明白,想离开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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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读书很努力,高考那年填报志愿,她都没有看省内的学校一眼,就直接选择了南京的一所大学。进校以后,一个南京本地的男同学就开始追求媛媛。男孩家条件不错,人也长得英武帅气,据媛媛说,他身上有霸气的一面,“可以保护我”。媛媛性格有点硬,处事不够圆滑,有时与同学有了矛盾,都是那男孩出面帮她。就这样,媛媛恋爱了,她期望男友能给自己一个家,于是在这段感情中全身心付出。
大学毕业在即,为了爱情打算留在南京的媛媛租了一间房开始刷题考编。半年后,男友却突然消失了,他托同学转告媛媛:“由于现实的原因,还是分手吧。”
一直以来,男孩的父母都不喜欢媛媛,嫌她是个外地的姑娘,男孩也不是非媛媛不娶,很快,就跟一个本地女孩确定了关系。媛媛的心里受伤得很厉害,在南京无依无靠的她选择逃避痛苦,回了外婆家——哪怕她从没有认为外婆家就是自己的家。
一切都好像变了,一切又似乎没有变,母亲陈芳还是痴痴傻傻,父亲老林依然一年四季都住在林场,媛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拘谨,做什么事都要先征求外婆的意见。最高兴的人是外婆:“回来好,家里的亲人都在这里,相互有个照顾。”其他孙儿都不在身边了,她终于可以给外孙女一间单独的房间了。
媛媛后来才明白,也就是这时候,她再一次踏进了人生的泥潭。
3.
在外婆家,陈芳有时候会盯着媛媛看,问她要钱:“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没有钱给我?”林媛没有钱,平时的零花钱,除了父亲会给她一点,就是外婆给的了——外婆的钱也是舅舅给的,舅舅虽不至于不满,舅母心里就不一定畅快了。
媛媛觉得自己的背一直挺不起来,她迫切地想要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更重要的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和这个环境分隔一下。为此,她努力地刷题,想要考上公务员。
那时考公已经开始“卷”起来了,人太多,媛媛连续考了两年都没有进面试。她慌了,晚上躲在被窝里哭,声音都不敢放出来,生怕外婆听见。她开始失眠,有时整晚都睡不了哪怕一个小时完整的觉,明明困得很,脑子又异常清醒,刚刚闭上眼,一个小响动又让她浑身一激灵。
就在这个时候,晓刚出现了。
晓刚是媛媛的初中同学,家在县城外的一个村里,他聪明调皮不好学,初中毕业就出去学手艺了。数年没见,晓刚是个男子汉了,如今的他开挖掘机辗转在各个工地挣钱。而媛媛是个“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美女,除了精神状态差一点,没其他毛病。
同学相见总有话说,晓刚开始频频约媛媛外出,俩人在小县城的电影院看电影,在小酒吧唱歌,在深夜的河堤散步。在晓刚这里,媛媛找到了暂时的快乐和宁静,所以当晓刚向她示爱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随着感情逐渐深入,晓刚带媛媛回家见家长。那是个常见的农村家庭,晓刚父母没文化但勤劳朴实,听说儿子找了个大学生女友,他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母亲还有点担心儿子配不上媛媛。媛媛的外婆家里则是炸开了锅,没有一个人同意她嫁给晓刚,说门不当户不对、对方学历太低、没正经工作……可是媛媛铁了心。那段时间,媛媛不看考公的书了,也有了好睡眠。在晓刚面前,她很放松,脸上逐渐有了生气,变得开朗了很多,这样的状态是她期待的,怎么可能到手又扔出去?
不顾家人反对,媛媛正式住进了晓刚家,外婆实在没了办法,几个月后还是给媛媛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媛媛没有拍婚纱照,也没有穿婚纱,一切都是农村的规矩。
看到女儿出嫁,陈芳哭着拉住媛媛不放,说自己以后没有女儿了。老林板着脸,不说话。媛媛结婚他没给一分钱,也没有为她置办一样嫁妆。媛媛心里是凉的,又一想,无所谓了,自己已经有了小家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外婆也哭了,她拉着晓刚的手不停地叮咛,说以后一定要对外孙女好:“媛媛不容易……”
媛媛本来是不哭的,但被母亲抱住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滚下来。她安慰母亲,说自己会给她买衣服、买好吃的,会给她养老:“你就我一个女儿,我不养你哪个养你?”媛媛也抱了外婆,说自己以后也会好好孝顺外婆,她心里晓得外婆对她的好。新婚的日子安逸平顺,晓刚从不让媛媛干家务,她想睡多久都可以,想吃什么他也尽量去弄。媛媛喜欢吃鱼,晓刚没事了就去县城外的小河去钓,拿回家清蒸、熬汤。媛媛很满足,也一心一意地对晓刚好、对公婆好。
日子久了,婆婆却看不惯了:“谁家的媳妇惯成这样了?好吃懒做!”她还把媛媛洗身体的小盆子给扔了,说她一天天的臭讲究。一开始媛媛还能忍,后来忍不住就向晓刚抱怨,晓刚让她理解下,说他妈没文化,想的简单。又一次,婆婆在家指桑骂槐,她踢家里的狗,怒斥它只知道吃,连个门都守不好,喊它滚。
自此,媛媛又开始失眠。
不久之后,晓刚钓了几条大鱼,媛媛把母亲陈芳接来一起吃。陈芳一进门就开始指指点点,说这儿脏那儿旧的,还伸手问女婿要钱。晓刚妈看不惯,吼说媛媛没挣一分钱从来都是白吃,现在哪里又来个疯妈白吃要钱……媛媛哭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太受气,而晓刚只要涉及到他母亲就会变得软弱,不敢帮她说话。她意识到自己挣钱才有底气,没有收入,哪怕是外人眼里的下嫁也得不到尊重。
媛媛不再管其他事,开始看书刷题,这次她报了一个难度相对较小的事业编岗位。晓刚劝她不要那么辛苦,他能挣钱,养得活她。媛媛赌气说必须要有自己的家,要有自己的房子,总不能以后有了孩子还跟父母住一起。
也就是在备考期间,媛媛怀孕了,她吐得昏天黑地的,婆婆又唠叨她熬夜看书不晓得好好保胎:“哪有个当妈的样子?”晓刚心疼媛媛,劝她多休息,可以等生了孩子再考试。但这一次,媛媛没有中途放弃,她实在不敢想象以后有孩子、没收入还和公婆住在一起的日子。
2014年秋天,媛媛以第一名的成绩上岸了县城某单位的事业编制。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家有了,孩子有了,工作也有了,她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家里人都很高兴,除了婆婆——婆婆瘪着嘴摔锅摔碗,说一个女人家家的都要当妈了还不守本分,又在晓刚耳边悄声嘱咐他小心点,当心媛媛成了国家人就变心不要他了。
晓刚倒很自信,他坚信媛媛不是那样的人。
4.
刚入职就遇到了我,媛媛开心得很,我也是。此后,她把我当作亲人一般的老师,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找机会向我倾诉。从一次又一次的倾诉中,我发现媛媛依然没有从原生家庭的阴影中走出来,甚至还多了其他的麻烦。
媛媛工作了有稳定的收入,陈芳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不少。不到50岁,她就正式要求女儿赡养她,每月必须给她500元生活费,过年过节和生日红包另算。那会儿媛媛的工资才1000多一点,晓刚的收入也不稳定,媛媛说他们要养娃,还要存钱在县城买房子,可不可以再等几年?陈芳不同意,扬言要来我们单位找领导。
媛媛是个要面子的人,只有请外婆舅舅出面说和。外婆倒是劝了,她问陈芳:“你有吃有喝的,要钱干什么?以后还要靠媛媛养老,不要作。”舅舅就不一样了,反倒说陈芳不容易,本来有个儿子的,又被人贩子拐走了,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他对媛媛说:“你妈不靠你靠谁呢?”
晓刚倒是大方,钱说给就给。陈芳拿了钱就去买衣服,买了衣服还找媛媛看,问她好看不、显年轻不?媛媛气得不行,喊母亲要节省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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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人漂亮也热情,在单位很显眼,领导出差也好应酬也好,总会带上她,有时候难免不能准点下班。最初晓刚也不在意,说在单位上班就是这样,可婆婆抱怨得很,有几次还把家里的大门锁上,不给晚归的媛媛留门。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晓刚的态度也变了,只要一听到媛媛出差加班,他就发脾气、故意把孩子弄哭,还说一些难听的话。
媛媛给我聊起这些家事,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说自己并不是想往上爬,只是领导安排的事无法拒绝,而且出差可以出去看看,还有相应的差旅费用报销,多好。我告诉她,婆婆不理解没关系,一定要和晓刚好好交流,要得到他的支持。
晓刚似乎是有了危机感,他开始一门心思地挣钱,包工程、卖钢管,什么挣钱做什么,渐渐地腰包鼓起来了。有了钱以后,晓刚就再三要求媛媛把重心放在家庭上,安心养孩子,还说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的事。两人观念不同,开始因为一些生活琐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其他亲人还会帮倒忙,比如陈芳会随时向媛媛哭穷要钱,婆婆则是隔三差五来一阵挖苦。
媛媛再次出现睡眠障碍,上班总顶着俩黑眼圈,她说自己只有喝了酒才能睡一阵。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的情况有些复杂,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捋,一点点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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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媛媛请假了,说自己在家摔了一跤,眼眶周围都摔青紫了。隔天她来上班,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走路也低着头。等到四下无人时,她才扒开头发给我看,右半边脸是肿胀的,右眼也是青紫色,她悄声说:“是晓刚打的。”
惹祸的是一句话。
前天婆婆过生日,媛媛穿了短裤和无肩的T恤,长发飘飘的很好看。她买了一套衣服送给婆婆,但婆婆不满意,说颜色太暗,显老。媛媛说上岁数的人不能跟年轻人比。话音刚落,婆婆就哭着问儿子娶的啥子媳妇,穿得那么少在外面风流,给老人买点好衣服都舍不得:“这样的媳妇守得住不?”
晓刚并没有当场发作,等回了房间才黑着脸问媛媛为什么要穿那么少,给谁看,天天加班出差,单位有哪个野男人在等她?媛媛嘴犟,说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担心守不住女……话还没说完,她就挨了几巴掌几拳头。
那晚,她倒在地上,没有丝毫力气还击,想要报警,手机也被抢过去摔了。她在冰冷的地上迷迷糊糊地躺了半夜,公婆就在隔壁房间,那么大的阵仗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拦一下,“就像家里人都死绝了样”。
奇怪的是,那天下班,晓刚来接媛媛了。他微笑着,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家暴男,而好面子的媛媛不想在单位门口跟男人拉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跟着他走了。
晓刚是个有本事的男人,他的生意越来越上路,钱也越挣越多,不仅在县城最贵的地段买了一套商品房,房产证上只有媛媛的名字,还买了大奔,车本上也写了媛媛的名字。在单位,媛媛成了名副其实的富婆,穿金戴银,每天能换一套新衣。然而,晓刚的拳头还是偶尔会落在她身上,过后他又跪着求原谅,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爱她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媛媛过不下去,可是她总说:“离婚了,我去哪里?”“晓刚对我的家人也好,不嫌弃我妈疯傻,给她拿钱也很大方,每个月根本不止500元,还给老林买烟买酒……”
毕竟是家事,我不可能替她出主意,只能让她小心,保护好自己。
5.
媛媛30岁这年,她的弟弟小军找到了。
这些年,陈芳和媛媛的舅舅一直没有放弃,他们在寻亲网上留下了生物信息和家庭信息。小军因为打架被抓,公安局采集了他包括DNA在内的基础信息。公安部有一个打拐基础信息库,信息录入后会自动比对并推送结果,结果显示,他和陈芳具有生物学上的遗传关系,但还需要再次采集DNA比对确认。
接到电话后,陈芳万分激动,她哭闹着要媛媛带她去河北认亲。她说想到小军遭的罪,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小军太可怜了,我要把他找回来,要补偿他。”
实话说,媛媛不想去,一个失踪了20多年的男娃,不知道他遇到的人家好不好,有没有接受过教育,变成了什么人……她害怕得很,她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团乱麻,如果再遇到另一团乱麻,她想想都浑身发抖。
见女儿犹豫不决,陈芳又指责媛媛对小军不好,说当年要不是她不懂事,小军咋可能弄丢了。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最终媛媛还是陪着母亲去了河北。
第一眼看到小军时,媛媛就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弟弟,那眉眼太像父亲了,瘦长条,窄面孔,眼睛无神地耷拉着。不管眼前人是不是儿子,陈芳先抱住他哭了一场,等到DNA鉴定结果出来再次确认,她又哭了一场。
小军在河北农村生活,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娃。关于自己当年是怎么被拐走的,他说不清楚,只说现在的父母待他不错,虽然没有上几年学,毕竟替他修了房、娶了媳妇。只是小军自己似乎不太争气,总是跟人打架。
陈芳不在意这个,她把一个不晓得准备了多久的金手镯套在小军媳妇的手上,又各给两个孙子塞一个厚厚的红包,要求他们一家四口跟自己回四川生活。小军犹豫了,很显然,他对身世的转变还不太能接受,对陈芳的热情也毫无回应,更别提拖家带口去陌生的四川了。他说自己是这边的父母养大的,他要留在河北给他们养老。
陈芳又哭上了,说自己会一直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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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找到小军,陈芳的病情似乎一下子好转了,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开始频繁地在四川和河北之间奔波,操心着儿子一家人的大小事。转变速度之快,仿佛之前的疯傻都是装的。
小军带妻儿回过四川一次,媛媛尽了姐姐的责任,带他们一家又吃又耍。媛媛发现小军的脾气似乎不太好,他结婚早,一儿一女都上小学了,孩子们只要稍微不听话,就会招来他的一顿呵斥。陈芳极力要求儿子一家搬迁回来,媛媛对这件事并不做任何表态。从血缘上说,她和小军是最亲近的,但现实是,他们相互不了解,都客客气气地对待对方。
之后的日子,陈芳像搬家公司一样,把从媛媛那里要来的东西一件件搬到小军那里去,还变本加厉地向女儿女婿要钱,说要给小军买房子、拿钱给他做生意。如果不满足她,她就开始诉说自己养媛媛多不容易,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钱治病——当然,也说小军多么的可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媛媛说,她晓得母亲在演戏,但除了拿钱,也没有其他办法。有段时间,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冷处理,任凭母亲怎么哭诉就是不理。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陈芳在外面见人就说媛媛不孝,对亲人心狠,连亲妈亲弟都不管……舅舅也来指责媛媛,还是那些原话。
至于父亲老林,从媛媛5岁那年开始,就成了一个隐形人,他远离家庭,远离妻女。即使是现在,他也仅是媛媛生活中偶尔见上一面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女儿曾经和现在都经历了什么,他不关心别人,甚至也不关心自己。媛媛说,老林在林场有一个规整的菜品丰富的小菜园,他下班就伺弄小菜园,小日子过得很不错。说到这里,媛媛苦笑了下:“不晓得我上辈子做了啥子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要遇到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
渐渐的,小军也对“补偿”习以为常了,他从开口问陈芳要钱做生意,变成了直接来找姐姐要钱,理由只有一个——是你们把我弄丢的,我现在过得不好,你们要负责任。媛媛无法拒绝,1万、1万地给他拿了好几次,后来忍不住了,就问他做啥子生意,为什么每次只有赔的没得赚的?然后她就不再拿了。
一天半夜,小军喝得醉醺醺地给媛媛打电话,说如果不是家里不小心,他也不至于被拐,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他一直在家,说不定也会像媛媛一样有份稳定的工作。陈芳也掺合进来,哭着说:“媛媛,那是你亲弟弟啊,遭罪了受苦了,你当姐姐的条件又好,你不帮他谁帮他?”
这下,媛媛的婆婆更不满了,说自家娶个媳妇,除了要养她妈,还要养突然冒出来的弟弟一家人。婆婆怂恿晓刚离婚,说凭他的条件,随随便便就能找个黄花大闺女。媛媛找婆婆理论,二人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晓刚态度模糊,他没说自己母亲不对,也没提离婚的话,只叫媛媛不要和没有文化的老人计较。
媛媛的生活就像一叶在激流中飘摇的小舟,她努力想要保持住平衡,但那些浪头、那些水中的枯枝巨石都在使劲拽她下水。她失眠,头发落得满屋都是,有时候想毒了,忍不住拿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几下。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问我该怎么办?我不敢给建议,只是说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伤害自己,这些事情总会过去:“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一天半夜,媛媛又因为家事和晓刚爆发了冲突,她一口气跑到河边,有了轻生的冲动。恍惚中,她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才清醒了过来。后来她去专科医院做检查,诊断结果显示中度抑郁,必须进行药物干预。那些白色的小颗粒就进了她的胃。
媛媛以前是有上进心的,但自从家里多了这些事,身体也不好,她对工作就不那么尽心尽力了。“得过且过”、“盼望早点退休”成了她挂在口头上的话。有几次她想要辞掉工作,说太累了,晓刚叫她赶紧辞,“那点工资还不够给你妈拿”——这句话不算是讽刺,是实话。晓刚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也不需要她那一点工资。
我赶紧劝媛媛:“工作可不敢辞,工作才是你的保障。”一个女人如果连最基本的收入都没有,花一分钱都要伸手要,那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6.
一天,好友金菲给媛媛发来消息,说晓刚和她谈情说爱,还有俩人在一起的照片。她要求媛媛“管管”晓刚,说如果不是看在她们是关系这么好的朋友的份上,她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
媛媛愣住了,她想过晓刚可能会出轨,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和金菲搞在一起。金菲是他俩的初中同学,在县城开了一个酒吧,大龄未婚,一直没谈男朋友,说是对男人没兴趣。因此媛媛对金菲不设防,夫妻间的糟心事都愿意跟她分享。有时金菲还会充当“判官”,一边安慰媛媛,一边批评晓刚。
媛媛质问晓刚,是谁勾引的谁?晓刚承认是自己主动的,又说就是玩玩,试试金菲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男人。媛媛骂他是个没有底线的渣男,又去酒吧找金菲,问她要不要脸,怎么谁的老公都要抢:“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金菲很嚣张,说是晓刚主动勾引的自己,她拒绝过,后来就不拒绝了:“你们天天吵架打架,是自身出了问题,怪不到我。”
媛媛气急败坏,扑上去扯金菲的头发,抓她的脸。媛媛个子高,下手狠,金菲只有惨叫的份。后来路人报警,警察又喊来了晓刚。一时间,这件情事闹得满城风雨,三人都成了小县城街头巷尾的笑料。
遭受双重背叛,媛媛深受打击,身体垮得更厉害了,她吃不进东西,安眠药也不起作用,白天上班时精神萎靡,状态很差,不是迟到就是早退,领导安排的事不是不能按时完成,就是完成质量不高。她嘴里随时就是那句话:“不行了,我不行了。”
分管领导找她谈了几次,要她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的关系,不要把家庭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还劝她要有上进心,和她同一批次进来的都提拔了……话说得很委婉,但批评的意味也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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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的事情接踵而至。
媛媛的儿子进入小学一年级就因为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和同学玩闹没有轻重,一拳打伤了同学的鼻子。老师建议媛媛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下,结论是多动症,要吃药干预。医生说这个病症和心理因素有关,需要家长给予孩子更多的关心和关注。媛媛又开始怨恨、自责,说这些年她的事情太多,忽略了儿子的健康成长。
男孩小时候乖巧可爱,媛媛偶尔会带他到办公室来,大家都很喜欢他。可是我觉得媛媛带娃的方式有问题,她总是给孩子布置一个任务,比如画几张画,写几篇阿拉伯数字,期间不会和孩子互动,对于孩子提出的问题也显得很不耐烦,口头禅是:“一边去!”要么就是大吼一声:“莫来烦我,讨厌得很!”
我劝过她,孩子这么小,正是需要陪伴引导的时候,要多和他互动,多陪陪他。可媛媛对此漫不经心,她说:“他条件这么好,要啥买啥,哪像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苦,莫得人管我……”
我说:“正因为这样,你才晓得娃娃最需要什么,可不是物质这么简单。”
她又争辩,说在家里都是她这个当妈的陪着,爷爷奶奶都没文化,晓刚回家就晓得打游戏,对娃娃更没耐心。
我笑着问:“那你咋个陪的呢?”
她说:“娃娃看动漫,我就耍手机嘛。”
不仅如此,到了周末,媛媛就把儿子送到培训机构,她口口声声地说儿子还这么小就花了很多钱,“比其他小朋友幸福多了”。送完孩子,她要么自己去打麻将,要么就是跟着晓刚——为了防丈夫出轨,哪怕丈夫半夜钓鱼,她也要忍着蚊虫的叮咬去陪着。这样的行为,我当然不能说她错,除非她自己心理上强大起来,恐怕真的别无他法。
可能是因为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孩子就渐渐坐不住了,总要制造点动静来吸引别人对他的关注。在我们办公室里,他把花盆里的花拔出来,把门踢得“砰砰”响,还会去扯阿姨们的头发,嘴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媛媛看到了,一把把儿子扯过去,照屁股上就来几下。男孩也不哭,还笑着说:“没打疼。”
孩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上了小学,问题出来了。孩子在校门口的小卖部赊账买东西、抢别的小朋友手里的好吃的、跟同学玩总是把别人弄疼弄哭。老师频繁地约媛媛去学校,最初她也道歉、打骂孩子,最后麻木了,反而责怪老师小题大做:“不就是调皮一点嘛?送到学校就是老师的责任了,一点点屁事就约谈家长……”
现在许多学校讲究家校“共育”,很多家庭作业都要家长参与,媛媛说自己精力不够,又给儿子报了校外辅导班,每天做完作业再回家。这样,孩子与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到了二年级,孩子彻底成了问题学生,被老师安排单独坐在讲桌旁,老师们对他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打扰其他同学就好。
媛媛肯定不满意这种安排,但老师问她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说不出个一二三,最后只能默许了。
7.
这段时间媛媛又瘦了,她身高接近1米7,体重却不到100斤,脸颊很明显地凹陷出深窝,脸色灰中带黄。
我问她近段时间去看过医生没有?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主要是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净做噩梦,梦到晓刚拿刀砍人,血淋淋的,在梦里害怕得不行,催促自己快点醒来。医生开的药最初她只吃半颗,后来一颗,现在都吃两颗了。
我说药只是起个辅助作用,可不能依赖啊,再说也会产生耐药性,还有那么多的副作用:“还是要靠你自己,很多事情要看开,身体最重要,身体都没有了,其他的都等于零了。”
媛媛说起她母亲,又去河北了,要去看看两个亲孙子。她现在没有精力去管母亲和丈夫了,眼前最重要的事是陪伴儿子,自己的大半生都耽误了,不能再耽误儿子。
我能说些什么呢?只有劝她先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儿子。
想起曾经的媛媛,再看着眼前的她,我内心万分感慨:一个家庭有了意外,如果家庭成员只是一味地躲避而不能相互救助,那么,他们只能像树枝上那些被马蜂叮咬后有了伤口的苹果,一天天地烂下去,最终掉在地上,成为一滩烂泥。我只能祝福媛媛早日治好伤痛走出泥潭,毕竟,她的未来还有那么长。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