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
魏延年推开门,空无一人。
后山的白梅林一夜盛开,清冽之气溢满乾坤。
云鹤背着剑一直往前走着。
落英缤纷,总让人看不清前路,若这是幻境,那必然与真实境况不同。她只要试试看能不能走出仙都峰,就知道李奂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白梅随风回旋似雪,她走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看到下山的路。
云鹤突然有些恍惚。
她是不是不该那么信他,但于她而言,魏延年的的确确是唯一算得上是故人,如今唯一的故人。
假如他真的骗了她……
可云鹤想不明白,她如今一穷二白,身无长技,有什么可骗的呢?
他大可直接告诉她:你是个身染煞气的妖怪,我丹霞天恐怕不能容你了。
她也不能怎样,哪怕是气急败坏,也没本事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不仅不会跑,还会乖巧认真的询问怎样才能赔罪,能不能给个机会再申辩一下,不要取她性命。
当日泮宫受罚,法山说她是个有骨气的人。
后来云鹤想了很久,她觉得这辈子她不想再那么有骨气。有本事才能硬得起来,否则叫人家轻轻一折就断了。上辈子她不过仗着自己大烨帝姬的身份,年少猖狂,断送了后半生,也断送了大烨江山。
至于魏延年,可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上辈子她就是被他那张脸骗了,才被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如今轮回报应分明,她又中了他的奸计。
周围的白梅越来越密。
她怎么也走不出去,这果然是个幻境。
都是假的。
周围鬼影幢幢,云鹤挥剑砍去,青光激荡,那些鬼影又消失了。她一转身,那些鬼影便又出现了,它们对着她笑,又对着她笑。
“殿下,您此次随太子出征松漠可要当心呐——”
“妙清,你看看我,是我送的不合你心意吗?你为什么只带魏延年送你的长刀?”
“将军灭我家国,屠我臣民之时,可有想过仁义二字?”
“皇后娘娘——皇后落水了!来人,快来人……!”
“妙清,我们或许可以有个孩子,朕需要一个储君。”
一阵眩晕袭来,她忽觉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
倏忽间,狂风大作,雷声隐隐,远山轰鸣。
整个“仙都峰”灵力大乱,魏延年神色微变,施法探查,望向后山皑皑白梅。
这里是他设下的“镜花水月之阵”,借用了仙都峰的白梅花摆阵为骨,引了流水飞瀑灌溉灵力为血肉,再注入云鹤的三魂七魄为精识神魂,方幻化出此境。
也就是说,此境有三分的运行之力倚靠云鹤的精神之力。
故而亟需她每日多睡些时辰,稳住精神,修养足了,此境才能好好维系。且这镜花水月,有个特性,幻境之中最为稳固,若越往边境结界走,灵力越是紊乱。
魏延年也因此不让她往外去。
另外,何谓“镜花水月”?
镜中花,水中月。若想铸成完整的“镜花水月”,必得虚实相生。四面八方都是虚无之境,而人在其中对镜自照,那镜中便层层叠叠映射出无数个小乾坤,仿若真实之地。
而此刻若不知镜中人是假的,一心追逐,便会堕入镜中。
白梅林深处便是结界所在,如今云鹤一心往外闯,扰乱了阵法,激生出法阵自身抗力。故而构造了层层幻影梦魇,束缚住她的魂魄。
魏延年赶到的时候,云鹤正执剑站在梅林中央。
因为她强行闯阵,阵法开始依据她的精神记忆,变幻各种旧日场景。
周围的场景开始扭曲,梅树变成厮杀的将士,随风飘洒的白梅染上了血色,天也烧成了红色。虽说是幻境,但对于拘在其中的魂魄而言却无比真实。
她似乎又回到了九百年前。
望着刀剑刺来,却无力还手,直愣愣的看着,哭也哭不出,喊也喊不出。
四面八方涌来的士兵,都是李琰的人,他们想杀了她。
她要死了,跑不掉了。
大地突然开始塌陷,她忽然失了重心坠落下去。他们也追着跳了下来,鲜红的血,烧裂的天,甲胄战袍,满目所及皆是大片大片的红。
忽然,青光一闪,一个白衣人也跳了下来。
他抓住了她的手,拥住她一起坠落这个无尽深渊。
“听得见我说话吗?”
“回答我,阿鹤。”
“阿鹤……”
云鹤自然是听见了,但她说不出话,也看不清这人样貌。
她只能也紧紧抱着他,这深渊不知有没有尽头,或许他们就会这样一辈子相拥着不断下坠。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
天地间又是另一番场景。
她又变成了九百年前的大烨帝姬。
一个兵卒跪在她面前,头都磕破了,鲜血长流。
“宣武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微臣没让他们四处劫掠,但臣真的……真的拦不住啊……是太子殿下说不必阻拦,咱们攻城数年,好不容易得胜,得让咱们的人尝点甜头,这是松漠人负隅顽抗的代价。”
她本不知道说什么,自己这具身子已然开口:“混账东西别碍眼!姑奶奶今日偏要进去,既然要抢,那就跟我抢,我看谁敢动手做别的?”
言罢,长鞭一挥,将人打倒在地,纵马去了。
刚刚她不是在仙都峰的幻境中吗?怎的又回到了九百年前?
她环顾四周,自己似乎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一切都按照着当年的情况上演。
这是大烨河平十一年春,她与兄长征战松漠的时候。
这个曾经强大一时的北方异族,如今只剩一个王城和十数座城池,苟延残喘。却依仗着焱海畔的草原,放牧为生,擅骑马打仗,性情彪烈。如今换了个有作为的新王,连年的供奉也没了,屡屡骚扰大烨边境,扩大草场范围,更有甚时会攻入大烨边境城池,抢劫粮草。
隐隐有兴复之势。
父皇遂命兄长攻打松漠,在朝堂放言,势要拿下此国。
然不料这松漠人本就擅长骑射,人数虽少,但兵强马壮,且凭游牧为生,每每交战后,若处劣势,他们就纵马驰入草原腹地,大烨兵马不熟悉地势,好几场战本是胜了,却被敌人诱入深处,最后反被埋伏,惨败而归。
若是攻城,松漠人的城池之中也无甚田地,大烨的兵马来了,他们只管丢了城池就跑。大烨人得个空城也没什么思议,过不了几日,很快便走了。
如此双方纠葛了数年,方有了今日大胜之局。
故此大烨军士怨念极深,入城后烧杀抢掠,竟与那蛮人一般。
云鹤自然是看不惯的。
但气归气,她此刻却也拦不住了。只能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她看中的地方,别人都不敢动手,能少些灾祸便少些。
现在想来也是极伪善之行。
恰如当年魏延年讥讽她。“要么你便不要去杀人,要么杀了人便认下。莫要又讲些道理,说自己如何不得已,实在是恶心。”
对,魏延年。
他们便是在这场兵荒马乱中相识。
云鹤纵马杀入了王城宫室,此时战争已近尾声。
“不要啊——请大人饶命,可怜我们,绕过小女……”是个妇人的哭声。“大人对我动手成吗?绕过她,这些东西您都拿走罢……”
这是处偏殿。
来的人不多,或许是已被劫掠过了。她踏马进殿,松漠后宫的宝珠琉璃金塔滚了一地,看的人眼花缭乱。有一个乌色衣衫的妇人护住一个容貌极艳丽的松漠少女。
她们面前是三个大烨军士。
他们正望着少女,一脸垂涎。
“你不要碍爷的眼,乖些,爷留你一命,否则我再叫些人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鹤抬手,唰的一鞭,击在那名军士脸上。
“好威风!你倒是还要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