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苏案瑾虽觉意外，却并未犹豫，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笑道:“想去哪里？”
同时心里隐隐不安，顾荷从不是耽于风花雪月的人，忽然郑重请他回来，只为四处走走，这让他有种不详的错觉。
“带我在这城里随便走走吧，”顾荷的话打断他心中遐想，“一直以来，我还没看过北地风光，领略北地风土人情。今日正好闲暇，想四处走走。”
“好，”苏案瑾一口答应，“刚好今日天朗气清，艳阳高照，适合踏春赏冬。”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家家户户屋檐下吊着许多冰晶，在日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顾荷牵着苏案瑾的手，不疾不徐，侧耳倾听，“这城里怎么没有吆喝声？我听娘说过，北地的羊杂汤很是鲜美......”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闭上嘴巴，军队都没吃的，寻常百姓哪轮得上呢？
“频繁战乱，这里的百姓大多迁移去了别的城市，”苏案瑾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隆起眉尖。
街上十室九空，行人渐少，做生意的几乎没有，她为何会突然这样问？
侧头见她黑眸直直看向前方，眼神黯淡，心忍不住狠狠悬起。恰逢侧面房檐的冰晶松动，将坠未坠，而她毫无所察。
“小心，头顶的冰锥松了。”
“啊？”顾荷想下意识往他那边靠，“怎么样？你没事吧？”
冰锥落到远方，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胸口传来尖锐疼痛，苏案瑾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眶泛热，声音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顾荷不解。
“你的眼睛。”
“哦，”本就没有再隐瞒的打算，她干脆利落袒白，“十几天前了，我怕你担忧，就没告诉你。”
所以在他出征之前她的眼睛就有了问题？可那时他在做什么？为何没发现？
若说当时忙于军务，那么回营的这段日子呢？这些日子他又在做什么，为何放任她一人留在黑暗里？
明明发誓平定战乱就去找她，结果她主动走到他身边，他反而忽视她的存在，本末倒置忘了初衷。
疼到深处已经麻木，麻木中交杂无尽无尽悔恨，苏案瑾紧紧将她抱紧怀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子单薄如纸，一折就断。
“为什么会这样？是望秋水？”
“会治好的对不对？”
“不打仗了，我们去南疆，我带你去治眼睛。”
温热的雨滴猝不及防落在她脸上，滑至嘴角，灼热滚烫，带着丝丝咸味。
顾荷抬起手触摸，手心湿润一片，“你哭了？苏案瑾。”
“没有，是沙子迷了眼。”
“这里湿寒入体，雪花遍地，哪里来的沙子？”顾荷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刻进骨子里，“你别哭，我心疼。”
她说:“带我出去看看吧，我虽然闻不到看不见，但仍能感受到阳光倾落在身上的温暖。”
闻不到看不见......
苏案瑾心脏抽搐，他想，或许在南疆时，她的身子就已经留下暗疾。
如果在最初，他舍弃这身责任，先去南疆找她，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局面了？
“你怎么不说话？”
久久得不到回答，顾荷神色不安。
苏案瑾连忙回神，与她十指紧握，“好，”
积雪融化，地上光滑结冰，顾荷看不见路，一路跌跌撞撞走得并不安稳。
苏案瑾忽而停下，蹲在她身前，“来，我背你。”
“好呀，”顾荷毫不客气，“正好让你的下属看看，咱们苏监军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只爱顾大人。哪怕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谁也不敢喜欢你，谁也不能趁虚而入。”
青丝交织，呼吸交错，她的声音近在耳边，苏案瑾勾起唇:“说什么傻话，你会一直与我在一起。以后啊，你想看什么，想嗅什么，都告诉我，我做你的眼睛，做你的鼻子。我俩心有灵犀，你一定会明白的。等到老了，就回到安平县，开一家诊馆，你摸脉听诊，我观色抓药。或者你腻了这样的生活，就给我一剂毒药，我先下去给你看路，带着你走过奈何桥，绕过孟婆汤。”
那样的生活可真令人向往啊，可惜她等不到了。
顾荷长叹一声，转眼变黯，“从前我总让你等我，现在我后悔了。苏案瑾，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消失了，你不要等我了。”
“说什么傻话？”苏案瑾牢牢将她困在背上，五指用力，像是握着一捧将要流去的细沙，握得越紧，流得越快，“我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不一直等下去。你知道的，我向来言出必行，从无虚言。”
“你不知道吧？南疆向陈国捐赠三十万粮食，一月内就能抵望风城。等今日回到军营，我就上折子，辞掉监军之位，我们一起离开。”
顾荷摇头，“我可不要一个临阵脱逃的夫君。”
为了妻子放弃天下人，看似痴情，实则薄情。这样的结局，她背不起，他也背不起。因为从此以后，他俩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苏家也会陷入无尽地狱里。
“好，不逃。”他喃喃，“我两一起留在军中，若你走了，我就等着你。”
顾荷:“那你可能要孤独终老了。”
“那不叫孤独终老，那叫希望。我知道你会出现，所以会一直等，哪怕老了，心里也能有个念想。”
“可是我不希望你孤独终老。”
“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不，”顾荷摇头，“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身边。从此以后，山川是我，风雪是我，春雷是我，夏蝉也是我。只要你想，你就能看见我。”
句句留念，句句离别，苏案瑾心脏麻木，无法呼吸。脚步越来越沉，最终停滞在原地，像一只迷路的旅途者。
顾荷抬头看向天空，温声絮絮:“苏案瑾，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说真的，我刚开始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只是后来遇到了你们，接触到真真切切，有血有泪的人后，才对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念想。”
“所以，你要回去了吗？”他隐隐明白了什么。
顾荷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是啊，我要回去了。”
那个冬日，无数陈国士兵看着他们风光霁月，矜贵出尘的苏监军，背着夫人在城里走了一圈走一圈。
军中无一不羡慕这对才子佳人，神仙眷侣。
连苏案染都跑来打趣，只是在遭遇一次次冷脸后，他只能摸着鼻子悻悻离开。
之后的两日，苏案瑾寸步不离陪在顾荷身边。吃饭穿衣，入厕出恭，全部亲力亲为。
白日她睡觉，他就替她暖床。夜里困了，就将两人衣摆系在一起，担心一个闭眼，她就不在了。
第三日早晨，大雪初停，北风骤歇，军中开始大面积断粮。
顾荷兴致极好，“昨日三弟抓了一条鲫鱼，正放厨房煨着，苏案瑾，你去帮我取一下吧。”
苏案瑾摇了摇头，寸步不离，“让吴林去吧。”
“不，”顾荷固执已见，“就要你去，三弟抓的鱼，你总要出一分力气吧？还是你不想给我吃？”
苏案瑾低头在她脸上亲吻，无奈妥协，“好，我去。你等我。”
感觉到他走远，顾荷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唤:“系统，那日你说的话可还有效？”
“自然。”
“那好，我愿意用重生之法，将所有生存值转换为粮食，全部交给陈军。”
0131痛惜，“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不只是为了一个男人，”顾荷勾唇，脑海里浮现出将粮食偷偷倒给自己的吴林；为国献粮踪迹不明的沈越禾；摸鱼捉鸟给她添菜的苏案染；上阵杀敌彻夜未眠的苏案宸；无微不至的林氏以及那些驻守京城的李老头、薛绛、木细悦等人。
所以从来都不仅仅是苏案瑾，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将自己当作了陈国人。
而作为陈国百姓，她愿意为国家，为那些无辜的百姓奉献一生。
0131仍觉不值:“可你做的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不需要人知道，”顾荷眼帘轻动，“一边是一条人命，一边是无数水深火热的百姓，傻子都知道如何选择。”
“虽然我还是不理解，但我听从你的做法。所以你，确定好了吗？”
顾荷在心里点头，确定好了。
于是起伏的胸口逐渐平稳，温热的身体归于凉薄。
而她看不见的地方，苏案瑾就站在她床头，牙齿紧咬着手掌，血肉模糊，泪流满面。
庆光元年冬日，医官署医主顾荷，病逝于望风城，享年十八岁。
同日，天降祥瑞，数十万斤粮食、牛肉凭空出现在军营上空，如雨水一般掉落，砸倒无数房顶、房屋。
据说，那日降落的米粮铺在地面，能淹没人的膝盖。将士们被砸得伤痕累累，却无人顾忌，欢呼声震天。
第二日，秦遇之率领四十万大军攻打望风城，久攻不下。
胶着三日，城破，北穹大军进城，却发现城里空无一人。正疑惑之，外面传来震天声响。早就不知所踪的陈军手执火把，将望风城围得水泄不通。
北穹军瞬间陷入四面楚歌之地。
在秦遇之不知道的地方，苏案瑾反向行之，生擒北穹王。
......
番外
三年后，汴京城。
一支长队如游龙般行走在城中央，队伍中以女子为主，个个头戴尖帽，穿着古怪的服饰，说着陌生奇特的话语。
裸露在外的手掌，各自握着刻着繁复花纹的盒子。
陈国百姓奔走相告，夹道欢迎，场面热闹似过年。
有不明白的百姓一头雾水，“你们这是在看什么热闹？”
“你不知道？”被他问着的百姓露出惊讶的表情，“今日南疆王姬出使陈国啊。”
“南疆王姬？”问话的人震惊掩唇，激动异常:“可是那个北穹大战，为陈国捐献三十万石粮食，据说耗费全部存粮的南疆？”
“正是呢，正是呢。”另一位百姓笑着回头，“不然这天底下还有哪一位女子，担得起王姬之名？而且我听说呀，这位王姬可神得很。”
“怎么个说法？”
“这位王姬自出生起便魂魄不全，不哭不闹不说话，十岁还不会走路，且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十个时辰都在昏睡。”
“这岂不与太上皇类似？”
“正是呢，所以我才说她神得很呢，听说她苏醒之日，就是北伐战场下粮食雨的那日。那日不止咱们这里出了异相，连南疆也不平稳呢。”
三人说说笑笑，一并加入欢迎队列。
长龙队伍最前方的宽大华丽马车里，顾荷迫不及待掀开帘子，想从这熟悉的地方看到一两张熟悉的面孔。
然而希望很快落空，帘子刚拉开一条细缝，便被一皱纹丛生的手按了回去:“王姬，外面风凉，别开窗。”
“嬷嬷，”顾荷回头讨好地冲着她笑了笑，“我就看看，不碍事。”
“王姬身份尊贵，不可被外面的臭男人看了圣颜。”
顾荷:“......”
她现在叫黎昭，就是那名与她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天生痴傻，缺魂少魄的南疆大王姬。
三年前，她用重生的机会换取陈国粮食后，并没有彻底死去。而是被系统换到了这具身体里。
系统曾说，这具身体原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只是最初绑定时出了错，误绑定到了安平县的顾荷身上。
本来按照规则，换取粮食后，顾荷应当彻底泯灭。但系统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将她踹回到原来的身体里。
想到这里，顾荷摸了摸陌生又熟悉的脸颊，幻想苏案瑾见到自己时的表情，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