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康无忧拉着我的手，哭着要我别离开他。
如今我十七岁了，康无忧亲自送我离开。
他说：“小宝，你走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其实他应该问我：“小宝，你愿意留下来吗？”
可他没有，在他面前我似乎从来就没有选择。
1
我是长乐宫的掌灯宫女。
我撞破了世子的好事。
2
第二日我就看到康无忧进了公主正殿，起初还有瓷器碎地的声音，后来就慢慢没有了。
院子里站着零星的几个婢子，没有一个敢喘大气的。
然后他就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嬉皮笑脸地出来了，还顺脚踢碎了我的兰花。
“这草是谁的？”
“这不是草，这是花。”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回他的话，他用手挑起我的下巴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有些刺痛。
“下次逃跑小心点，御花园的树可比你的命值钱。”
3
后来长公主叫我进去，问我想不想跟着世子，哦对了，世子就是康无忧。
我想摇头，但是常嬷嬷替我回答说愿意。
嬷嬷说，做奴婢的，主子赏的想要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宫女们都说我虽然脑子笨却是个好命的，现在跟了世子，以后还能混个妾室当当。
可我知道康无忧不是像传闻中那么纨绔，他摸我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我知道没有一位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的手上是有茧子的。
可我没有选择。
从此我就离开了嬷嬷，离开了长乐宫，那年我十三岁，康无忧十四岁。
4
“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
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的，后来遇到了常嬷嬷才改了名字。
因为嬷嬷说，没有人会给自家孩子取跟“夭”同音的字，“夭”就意味着“夭折”，因为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自此康无忧让我时时刻刻跟着他，他写字的时候我磨墨，他休息的时候我扇风，他去青楼的时候也得我扮上男装跟着。
“世子，你就没有男侍卫吗？”
“我可是皇室中最不受宠的，连你这种小婢女还是我向母亲要来的，我都不挑，你挑什么？”
这话倒是真的，皇宫里的皇子并不多，皇后一个，嘉贵妃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康无忧了。
康无忧不受宠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他七岁就从长公主身边离开了，被送到了乡下的一个庄子里的一对老夫妇抚养。
以前从没人知道还有位世子，后来康无忧到了十二岁被重新接进皇宫，才被众人知晓。
而且即使到了现在，所有皇子到了读书的年纪都有伴读，唯独康无忧没有，只有我陪着他。
他们都说康无忧现在的行为举止都十分不入流，通身上下都是些乡村野人的做派。
其实我都看得出来，京城里但凡有些门头脸面的小姐公子都瞧不上他，他们愿意跟他一起玩无非有两点。
一是为了看他的笑话，二是因为康无忧确实有钱。
这些我从没对康无忧说过，虽然他总是表面上天天大笑，但是这种事情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是会伤心的。
5
久而久之我好像也就适应了，他每天都很忙碌，忙一些我根本不懂的事情，他好像要跟所有人，所有事都反着来，平时夫子讲课的时候也不学习，偏偏到了半夜才想起来写夫子布置的功课，还要叫我起床给他点灯，鬼能看进去。
每次点完灯我就趴桌子上睡着了，我猜他肯定也是写不下去的，不然也不会每次都被夫子批评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可真真是丢人的。
皇帝给皇家子弟安排了一位吴将军学习武艺，别看这位吴将军是位胡子花白的老人，但是对那些皇子下手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手软。
康无忧是挨打最多的，因为他一点都不学，一点点都不学！连带着我也要跟着他一起罚站。
从烈日炎炎的夏日站到大雪纷飞的腊月寒冬，几乎从不间断，即使这样，他的文学和武学从来都是倒数第二。
为什么不是倒数第一？因为倒数第一是那位从其他国家来的质子，任景。
“要是输给了那个家伙，我可就真要挨罚了。”
他总是这样夸张地跟我说。
那位质子跟康无忧大概也是一样的人吧，毕竟我每次跟康无忧去青楼都能遇见他。不过他俩见面也不说话，只是简单的客气一下。
6
夏末的时候康无忧生病了，病得很是古怪，没来由地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怕得要命，急忙去给他找大夫，夏末晚上的风似乎已经染上秋天的气息，风吹到身上是冷的。
我摸黑敲响了一家又一家医馆，有的根本不开门，有的开门听清我的来意后都一致地拒绝了，似乎是提前知晓一般，我不敢多想。
我只能一家一家地在他们门前磕头，直到一扇门打开，终于有人答应跟我走了，那人叫何清风，看起来是位并不是那么靠谱的年轻人。
走的时候他说：“小宝姑娘，我这跟你一走，可是拿着性命在赌了。”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不住地磕头道谢。
回去的时候康无忧只剩下一口气了，还好他被救了回来
我想大抵是磕头的时候太用力，额头上的血太过吓人了，以至于康无忧一睁开眼睛看到我就红了眼眶。
他张张口说不出话来，我就赶紧退出去了，我猜他是嫌弃我，要我出去的，因为他的洁癖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后来何清风就住在了这里，成为了康无忧的第一位门客，康无忧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7
自从生了那场病之后，康无忧就时常发呆，我担心是什么奇怪的后遗症，总是去问何清风。
“何清风，你的医术是不是不太行，世子看着总有一副没好全乎的样子，感觉脑子像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一样？”
每每这时他总会像看傻子一样鄙夷地对我说：
“我猜也是世子脑子有点问题，不然怎么还会留你在他身边。”
我才不跟何清风置气，康无忧说他可怜，他原本好像中了探花，却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取代，还差点被投井，拼了命才逃了出来。他对人冷漠，应该是他打心眼里害怕吧。
秋天的时候我河边等康无忧，他被叫进宫里去了，那天我只记得风很大，落叶被吹落在地上，像要把什么东西撕碎。
那天康无忧对我说：“小宝，我要去边塞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又想起常嬷嬷说的那句话，主子问你想不想要不要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你想要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然后我就跟着他到了边塞，那年我十四岁，康无忧十五岁。
8
这里似乎是有魔力的，康无忧完完全全改掉了他在京城的懒散作风，勤于政事，奔走于军中，我突然想或许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也说不定。
但是别人都说皇帝把康无忧放到这里来就是要他死，没有人能从这里活着回去，因为这些话偶尔想起来我也是怕的，不知是怕的什么。
但是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位不一样的人，他叫陆晓，好像是这个军队里面的一个小文官。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康无忧让我送东西的时候我迷了路，遇到了当地的土匪，逃命的时候失足摔到了一个山坡下面，是他发现了我。
“你发烧的时候还喊着世子的名字，你不会是他的小情人吧？”
“我不是，我只是他的侍女。”
“也是，哪有人会带着小情人上战场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我是自愿跟着世子的。”
我极其扭捏地说出这句话。
其实我更想留在京城里照顾康无忧赔给我的那盆兰花。
我再见到康无忧的时候是两天后，他脸色不太好，我害怕是因为我把文书送晚了的原因。陆晓跟着我一起去的，他还帮我求了情，不过可能因为事情真的很严重，他被罚了十大板。
9
康无忧从来没有罚过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以前从来没人帮我在主子面前求过情，在长乐宫的时候，宫女们总嫌弃我，做什么都不带着我，因着很多事情我反应不过来，她们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会常拿我来垫背，主子罚人是不分人的，她们只要把自己不顺的脾气发出来，即使你没做错，也要受罚。
如果否认或许受到的惩罚会更多，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承认，不管是我错了还是没错。
陆晓是第一个愿意帮我说话的人。
虽然后来何清风对我说，这顿板子本就不是康无忧要打我的，可我心中依旧愧疚得厉害，每每夜里总会带一些白天剩下的吃食给他送过去。
“现在军中军粮如此紧迫，小宝还能给我带些吃的来，看来军粮还是很充足的嘛。”
其实不是的，军中粮草好像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康无忧因此发了很大的火，连他自己的吃食都减少了一半，我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陆晓看我的神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笑，然后他跟我聊了很多，说他原本也是有名的世家子弟，他们家中世代文官，曾祖父是三朝宰相。大抵是名声太大，功高震主，后来家里人都被安排到战场上，家中男丁死伤大半，自此家道中落，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他一个男丁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想他大概也是伤心的。
10
“嬷嬷说离开的人会变成星星，庇佑活着的亲人，有很多人庇佑你，你不用怕，会平安回家的。”
他听完浅浅一笑，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我们越来越相熟，成为了朋友，有一天他偷偷叫我过去，从身后拿出一盆兰花来。
“你从哪里弄到的？！”
“秘密。”他只这样说。
在京城的时候康无忧是送给我过我一盆兰花的，不过我怕在边塞我照顾不好它，也就没将它带来。
陆晓跟康无忧很不一样，康无忧像烈日，灿烂，自信。
陆晓则更像是月亮，温柔，神秘。康无忧叫我总是很大声，似乎我下一秒再不出现他就能让全京城的人听见我的名字。
陆晓叫我都是轻轻地，像羽毛和回声，似乎我不认真听就稍纵即逝了。
“小宝，等战争结束回到京城，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不好，我不想去青楼。”
康无忧有时候也会说这种话。
“小宝，走！带你出去玩！”
然后每次都去青楼，虽然那些姐姐都很漂亮，但是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那种厚厚的香粉气味总是熏得我头晕晕的。而且有时候康无忧还让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我问他去干嘛，他总会神情古怪地说：“两个人之间的大事。”
“不去青楼，我带你去集市，去放花灯，去看烟花。”
他转念一想又说这里就有烟花，说要带我去看，他说这里的烟花是萤火虫，比烟花还好看，是京城里从来没有的。
11
我很好奇，连京城都没有的，比烟花还好看，我想象不出来，不知道康无忧有没有见过。
他极其郑重地说，一定一定会带我去看，就在两天后。说着他还给了我一个玉镯，说是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在哪一日，只知道在冬天。而且常嬷嬷说我们这些做仆人女婢的活着就是恩赐了，从来不过生辰。
陆晓说以后每一年都会给我过生辰。
我鲜少会有想哭的冲动，其实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宫女之间明争暗斗的，我年龄小经常被别人当枪使，但是常嬷嬷说主子都不喜欢不吉利的东西，在主子面前是不能哭的，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上次哭还是在康无忧被救回来的时候。
那天我眼睛酸酸的。
12
是夜，不知为何我总也睡不着，总想起陆晓说要带我去萤火虫的话，翻来覆去了一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一直到天亮。
康无忧叫我去营帐，他极少在跟众将士开会的时候叫上我。
我去到营帐里，里面全是一些将领，他们的盔甲是银色的，我却能闻见一股极重的血腥气。
“好了，小宝也到了，我们就一起出去吧。”
我不理解康无忧要做什么，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到跟康无忧一起出了营帐，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士兵，在祭台上跪着一个人，他衣衫凌乱，满身血污。我原本是不敢确认是他的，直到我看见他腰间的香囊，那是我送给他的，我手笨养不活花花草草，也不会那些针线刺绣，所以秀出来的兰花歪歪扭扭的并不好看，陆晓却一点也不嫌弃，直接挂在了腰间。
“放心吧，小宝送给我的，到死我也不会摘下来。”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