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走后,佟三儿屁颠屁颠的窜到我跟前,问我:“掌柜的,为啥只收这一件裘皮大氅,他那口袋里不全是好东西吗?您把那些东西收了,咱今年的年成就算是完成一多半了!”
“你小子懂个球,他那些东西都做了记号!”我没好气的骂了一句。
当铺这行吧,跟别的行当不同,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活当”,一种是“死当”。
所谓“活当”,就是你把东西抵押在当铺,当铺支付给你现钱,然后再约定一个期限,到期之前你可以赎当,续当,但是得支付一定的利息;至于说“死当”,那就是一口价的买卖,钱货两清之后,东西就归当铺所有,至于当铺怎么处置,就跟卖主无关。
这两种,是摆在明面上的买卖,可在暗地里“假当”、“恶党”、“赖当”、“骗当”、“砸当”、“绝当”等等。场面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遇上“活当”,铺子里按五分价钱收你的货,可约定的期限内,一般人多半都凑不齐赎金,逾期之后,这东西也就成了死当;要是遇上直接要求“死当”的客人,不管你当的是什么珍奇异宝,铺子里顶多按三分价钱收你的货。
卖主虽然明知道自己吃亏,但急等着用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你要是觉得,我这边出价不公道,想要货比三家,挑个出价高的当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说你这货只值五毛,你就卖不成一块,我说这货值一块,别家也不会只给你五毛。
比方说,你拿着一件貂皮大衣来入当,我开价三千,你觉得价钱低了,想转手找别家当铺,东西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但别家当铺也只会给你三千,不会再多一个子儿。
其实啊,这里边也是有门道的。但凡是东西经了当铺的手,怎么叠,怎么放,怎么装,怎么捆,都是有讲究的。行内的人只要一过手,不管你卖还是不卖,这东西就算是定了价了,同行之间都认得这些暗语,上家当铺出价多少,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了,断然不会再出高价,哪怕是那人对这你东西再怎么上心,都不会多给一个子儿,这就是当铺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我见佟三儿还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就跟他解释了一下:“你瞧见那人蛇皮袋上扎口的绳子捆了几圈,打了几个结吗?”
佟三儿想了想,然后问我:“掌柜的,您是说他是先去了别家当铺,人家断定他那些东西是假货没收,他才想在咱们铺子里碰碰运气?”
一听这话,我有些乐了,佟三儿虽然看出了表面上的门道,但是藏在更深一个层次的东西,他却没瞧明白。我故作深沉的跟他说:“能看出这些,也算是你小子平时没偷懒!可你只看见了个表面,却没看透人心。那老乞丐显然对典当行背地里的规矩了然于心,所以才摆了个迷魂阵。他故意把蛇皮袋上的绳索按照当铺之间的暗语来系,其实是想给我造成一种假象,让我以为他这些东西别家当铺已经估过价了,想在我这以假乱真。可是他没想到,那些个物件我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端倪。要是换个生手,保不齐这次就上了大当了!”
其实在典当行里,这种事情屡现不鲜。在我刚做学徒的那会儿,铺子里还出过一档子更离谱的事儿。当时有个老参客当了一根百年老山参,当期三个月。可是直到最后一天,他也没来赎当。刚好那天铺子里来了几个熟人,说是自家老母亲病入膏肓,眼瞅着就不行了,打听到咱们铺子里收了一根老参,可以续命。那人说,愿意出高价买过去。
当时我觉得,反正都是最后一天了,那人也没把这老山参赎回去,八成怕是不会来赎当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转手把那颗老山参卖了,就能赚上一大笔。但是当时我还是个学徒,这些想法没敢明说,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当时的朝奉爷却说什么都不肯卖,说这是当铺的规矩。
那伙人走后,朝奉爷特意把我喊道里屋,他坐在床上抽着烟袋锅子,然后意味深长的问我:“小刑啊,刚才那事儿,你怎么看?”
虽然我心里很是纳闷,觉得朝奉爷错过了一笔好买卖,要是我碰上这种事儿,我肯定就直接把那颗老山参给卖了。可是嘴上却也没敢明说,想了想才跟朝奉爷说道:“您这么做,肯定有您的道理!”
朝奉爷却是一脸的笑意,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看出我的心思,可他却就那么一言不发的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等了半天,他把烟袋锅子在炕沿儿上磕的梆梆响,让我把那人当得老山参取出来,又从库房里换一颗老山参装在那盒子里,还说:“下午要是那伙人再来买参,你看我眼色行事,千万别出了岔子。”
当时我不明白,那两颗老山参差不太多,看起来也是一个样子,足斤足两,正好七两重。我还特意问了朝奉爷:“这两个棵参不都是一样的吗?药效和功能都差不多,干嘛要换呢?”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那些人要是真的想买续命的老山参,那这棵就够了。可那颗八两的老参却是个宝贝,暂时还只是人家当给咱们铺子做抵押的,当期不到,这东西就还不算是咱们的。你等着看吧,这两棵人参怕是能引出鬼来!”朝奉爷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是深沉,似乎还略有心事的样子。
果不其然,下午的时候,那伙人又来买老山参,哭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说他老娘马上就要咽气了,求老朝奉看在多年的交情上,通融通融,哪怕是花再多的钱,他都绝无二话。
朝奉爷装腔作势推辞了半天,说这是当铺的规矩,当期不到,东西就还是人家的,咱们没有处置那棵人参的权利。到最后,他看这戏份差不多做足了,不停的给我使眼色,我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上去劝道:“朝奉爷,这都到下午了,再过一刻钟,就过了当期,估计那人肯定没钱赎当,不如咱们就把那棵人参卖给他吧!”
“就你多嘴!”朝奉爷厉声呵斥了我一句,然后又憋了半天,最后才松口说:“得,我做一回主,也不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四十万块钱,这棵人参你拿走!”
当时我眼睛都直了,朝奉爷宰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非得做得跟人家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似得,那棵老山参让朝奉爷卖出了天价。可那人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就付了钱,接过老山参就连滚带爬得往外赶,说是急着回家救他老母亲的命。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可没想到这才刚起头。那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个老参客,趾高气昂的把当票往柜台上一拍,扯着嗓门朝着站柜的伙计嚷嚷着:“老板,赎当!”
朝奉爷瞅了那人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句:“瞧,鬼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朝奉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就端着烟袋锅子朝着前院铺面上去了,我没敢含糊,也赶紧跟了上去。朝奉爷接过那人的当票看了一眼,然后客客气气的请他上里边坐会儿,还让我去给那人泡茶。可那人却直接往客座上一趟,把脚踩在茶几上,没好气的说:“茶就不喝了,你把东西取出来,我立马就走!”说着,他又从包袱里取了三万块钱,往茶几上一板,很是硬气的说:“连本带利,三万块钱,掌柜的您点点。”
朝奉爷不紧不慢的把钱和当票递给账房先生,账房先生点过钱之后,开始唱票:“赎当,八两参一颗,当期三月,利钱三分,货款已付,还当!”唱完票之后,账房先生又写了一张取货的单子递出来。
我接过货单,看了朝奉爷一眼,他点了点头,我这才麻溜的去后院库房里取货。可等我把那颗老山参交到那人手里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却瞬间消失了,蹭的一下从客座上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接过我手里的匣子,连着瞧了半天,然后像丢了魂似得,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嘴里念叨着:“怎,怎么可能,你不是……”
朝奉爷懒得跟他废话,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黑着脸大声喝道:“钱货两清,送客!”说完之后,他一甩手,愤愤然的朝着后院去了。
当天打烊的时候,朝奉爷跟我解释说:“小刑啊,典当行的水深不见底,若是不按照规矩办事,什么鬼都能找上门。”
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那个老参客是那伙人请来的托儿,他们故意把那颗八两参抵押给当铺,然后又演了一出苦情戏,想以这样的方式从当铺把东西买走。然后呢,再让那个老参客拿着当票来赎当,可要是当天当铺拿不出来那些人要的东西,人家就会拿着当票跟你打官司。一来当铺坏了规矩,违背了合同,肯定要按三倍价钱赔偿;二来当铺的信誉也会因此大打折扣,真要是出现这么档子事儿,那这当铺也甭想再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