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两个人。
也许是从他的妹妹死去的那天开始,也许,比这更早。
“霍彦,你陈叔叔家的儿子,报名了书法班,今天看到他的字画,很不错哦。”
“妈妈,我也想学书法,可以吗?”
于是,那一年,霍家的儿子获得全市少儿书法比赛第一名的新闻,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霍彦,你沈伯父家的女儿薇薇,在这次的钢琴比赛中,拿到了第一名,真厉害。”
“妈妈,我不喜欢书法了,想去学钢琴,可以吗?”
于是,在下一届的钢琴比赛中,获得冠军的人,不再是陈伯父家的女儿,出现在报纸新闻里的,是霍彦那张淡漠清俊的脸。
他想做父母甚至所有人眼中最优秀的人,所以,总是保持着微笑,总是温柔待人,即便对方做了什么触怒他的事,他也好像从不在意。
吃饭的时候,正襟危坐,像是一个正在上课的小学生,身上穿的衣服,永远整洁干净,甚至找不出一点瑕疵,其实,他不喜欢吃海鲜,可是妈妈说不许挑食,所以每次,他都看起来很高兴的接受,看着一群小孩子在公园里玩沙子,其实他也想去,可是妈妈说那不干净,弄得满身沙土还有细菌,容易生病,也不符合他们家的身份,所以每次,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想象着,能从自己身体里,分出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可以跟父母撒娇,可以跟他们闹脾气,可以大声地说他不喜欢,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疯去玩。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每件事情他都做到完美,父母的目光,还是会从他的身上移开,因为他有一个妹妹。
那个妹妹,从出生的时候,因为早产体弱多病,所以,也从她出生的时候开始,就分散了父母大部分的精力,其实他挺喜欢这个妹妹的,但是,每次父母温柔赞许地看着他的时候,一转眼,又会因为妹妹的一些事情,瞬间转移了视线。
霍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失落的宠物,家里来了新的宠物,主人把他丢在一边,而他,只能依靠卖力的表演,才能引来主人偶尔的关注。
如果没有妹妹就好了,哪怕让他和父母单独待上一天,也可以。
于是那年夏天,他们一家人去海边度假,霍彦暗中酝酿了一个计划。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为妹妹买了最爱吃的冰淇淋,告诉她,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乱跑。
他想和父母单独待上一会儿,却没想到,小孩子从来是不听话的,尤其是那种‘不要乱跑’之类的话。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在海边看到了妹妹的尸体,耳边回荡着父母声嘶力竭的哭声,以及他们痛苦到扭曲变形的面容。
爸妈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是他间接害死了妹妹,只是妹妹死了,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念头,一直萦绕在霍彦的心里,挥之不去……
所以他在房间里摆上了妹妹所有的照片,近于执念地面对着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比任何人都疼爱这个妹妹,也是想让父母知道,如此疼爱妹妹的他,不可能故意设计,害得妹妹丢了性命。
虽然那件事,他本就不是故意,但还是在他‘好孩子’的名声里,留下了瑕疵,他无法容忍瑕疵。
简妍的出现,变成了他的救星,这个女孩子,和他完全不同,她的成绩不好不坏,不会钢琴,更不会书法,她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不同,从未要求过她要长成什么样子,所以她就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些他曾经想做,却又不敢的事情。
她来到霍家的第一天,就摘了他母亲花园里的月季,那些他连碰都不敢碰的东西,她却拿在手里把玩,被陈妈提醒以后,才吐了吐舌头,转身向他的妈妈说抱歉。
其实,那时候的他看到这一幕,心里就在想,几朵花而已,又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就算摘了又怎样?
一直以来,他不敢碰触它们的原因,或许,只是老师说过,要爱惜花草,他也知道,摘了那些花,会令母亲有些不高兴。
可是,即使摘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段时间,他曾经尝试过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可是每次面对的,都是父母失望而惊讶的表情。
很多人都对他说,霍彦,你不是这样的。霍彦,你怎么会这样?
那么,真正的他,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活在别人眼中,闪闪发光的天之骄子,还是那个隐匿在黑暗中,渴望疯狂,渴望出格的‘坏孩子’。
他的身上,戴着一副枷锁,那个枷锁告诉他,别人眼中的霍彦,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感到欣慰欢喜,可是他的心里,却常常与之违背,渐渐地,优秀,变成了一种习惯,温柔,变成了一种表演,他掩藏了所有的真实的想法,把暴戾留给了自己。
只有在简妍面前,他才能偶尔放下伪装,那个总是雀跃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总是自由自在,总是无忧无虑,在她身边,被她的情绪感染,偶尔的,他也会忘记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不经意表现出来的,是他想去做的事,以及想要表露的表情。
他们曾在海边的沙滩上,奔跑,玩闹,在那时,他曾对简妍露出最真实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因为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狼狈,可以随性,原来光着脚,踩在松软的沙石上,踏着海浪,竟是这样奇妙的事。
为了经常看到她,他和简妍读着同样的学校,只是他比简妍大了两岁,所以也一直比她高了两级。
有一次,看到简妍在放学的路上,被一群学生围堵,他记得那个领头的女孩子,是简妍那一届的校花,长得很漂亮,也因为这种漂亮,被杨欣妒忌着,大家都说,杨欣不喜欢那个女孩子,甚至放出狂言,说总有一天,会修理她,让她知道,谁才是那个学校的老大。
那时候的小孩子,刚刚初中而已,十几岁的年纪,偏偏聚在一起,像是黑社会一样,而杨欣,在那个时候就是学校里有名的小太妹。
可是,这个小太妹却偏偏不自量力,喜欢着大家眼中白马王子一样的霍彦,这种喜欢,霍彦只需勾勾手,杨欣就立马飞奔到他的面前,霍彦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就足以令她偷偷欢喜好多天。
于是,在霍彦的设计下,杨欣和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相爱了,只是,那个时候,在大家眼中,霍彦是好孩子,好学生,而且霍家的人,也不希望他和早恋什么的牵扯在一起,所以,杨欣小心翼翼,偷偷守护着自以为是的欢喜和幸福。
然而,在她沉浸在幸福中时,却渐渐发现了霍彦和那个女孩子的亲密,渐渐地,她也发现了霍彦对她的力不从心。
出于嫉妒,她找了社会上的人,想让那个人出手,拍下裸照寄给霍彦,本来想给霍彦一个威胁,让他知道,喜欢上别的女孩子的下场,却没想到,她的计划,全在霍彦的计划之中。
在她见完那个男人之后,霍彦把那个男人拦住,那时的他,站在黑暗中,对着那个男人微笑。
“刚才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女朋友,她想让你做什么?”
“你别害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而已,这些钱……够吗?”
于是,本想寄给霍彦的裸照,却阴错阳差送到了别的同学的手中,那个男人拿着钱远走高飞,没有人知道他是受谁指使,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和霍彦的交易,只是,由于之前的种种端倪,大家都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杨欣,可是由于嫌疑人逃脱,对杨欣也只能是怀疑。
再然后,杨欣离开,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那天,他和简妍在学校的钢琴室里,根本不会弹奏钢琴的简妍,坐在琴凳上,手指一点一点地按着琴键。
霍彦则靠着琴架,望着教室的玻璃窗外面,这时,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简妍问:“杨欣,今天就离开了吧。”
霍彦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听简妍似是惋惜般叹息了一声:“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情。”
那时的霍彦,看向她,淡淡的目光中,蕴含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他说:“简妍,我会保护你,我会永远保护你……”
他把简妍,当作多年前那个溺死在海边的妹妹,心里想着的,是小孩子不能乱跑,要待在他的身边才能安全,也是,简妍却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他的妹妹,更从来都不是一个肯听话的人。
她在大学里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从很久以前,就令霍彦感到危机。
简妍被他夺走,并且飞蛾扑火,死不回头。
在学校里,他看着简妍望着那个人的目光,欣喜而又依恋,他也经常听到简妍提起那个人的事,一遍遍地不厌其烦。
他去简家做客,为简伯父带去了他最喜欢的茶叶,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下棋,那位简伯父是个棋迷,所以他经常去简家陪他下棋。
在棋局中,简伯父问他:“听说,简妍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那个人……怎么样?”
霍彦握着棋子的手指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个人么……总感觉,不太喜欢简妍呢……”
其实,他说的也没有错,那时候的靳百川,确实不太喜欢简妍,之后,即便喜欢上了,也不大愿意表现出来,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再然后,一直平静的简家起了波澜,简家的人,不同意简妍和靳百川在一起,在得知了靳百川和他们简家的过往之后,更是坚决反对。
可是,没有用,从来任性妄为的简妍,只要确定了心中的目标,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反对而改变。
他很了解简妍,也知道自己的计划行不通,所以,只能另想办法。
那天,简妍像往常一样在他的画室聊天,跟他诉说着父母的固执,他静静地听着,一直听到简妍说累了,说烦了,趴在他的桌上睡着了。
靳百川给简妍打电话,问她在那儿,可是电话是霍彦接的,他告诉靳百川,简妍正在他的画室,然而,等靳百川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霍彦故意让他看到的画面。
简妍毫无防备地趴在书桌上睡着,那个被她视为温柔体贴的白衣少年,走到她的身边,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如果这是他情不自禁的举动,靳百川可能还没那么大的反应,然而在亲吻之后,他却抬起头,望着站在门口的靳百川,露出挑衅的微笑。
果然,靳百川开始对他保持敌意,甚至,这种敌意让简妍感到莫名其妙,两人还因此吵过几架,以简妍那种任性的脾气,闹到差点分手。
对简家的仇恨,和简妍感情的不稳定,以及简家人对自己看不起的态度,最终,促成了靳百川做出错误的决定。
靳百川向沈家救助,借助沈家的力量,向简家的公司出手,最终,围追堵截,简家陷入困境,逼得简妍的父亲,不得不找到他。
在那之前,霍彦曾经和那位简伯父在书房里喝过茶,两人在下棋的时候,听到简妍的父亲略带迟疑地询问。
他说:“霍彦……我看那个靳百川,对简妍好像是真心的,我想把简妍托付给他,可不可以……”
简家突然变卦的态度,令他措手不及,表面上依旧温柔淡漠的微笑,说简妍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背地里却找到了沈薇薇。
沈薇薇喜欢靳百川,而霍彦喜欢简妍,他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拆散简妍和靳百川的感情,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在办公室里,沈薇薇听到靳百川承诺可以放手,唯一的条件,就是简家不再反对他们的感情,也亲耳听到,简妍的父亲选择了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