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过再过了几日，城里突然内乱，我趁着这个时机，跟着楚瑶浔跑了。
我有好几日不曾吃饭，楚瑶浔一路关心我是否还有力气。我是饿着肚子长大的，这点虚弱感奈何不了我。我告诉她我还能跑。
然而跑片刻，她突然一脚踢向我，将我踢得往旁边踉跄几大步，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我诧异地回头看她，却听得她喊道：“小心！他们追上来了！”
一支利箭从我刚才所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
我们是那群人的重点关注对象，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这么快发现端倪。
我忙往后头看去。
一大队人马就在我们几十米开外！
他们挽弓搭箭，似乎就要引箭开弓。
我一下跌坐在地上，无措地往旁边密集的树丛躲去。
可恰在此时，我瞄见了楚瑶浔。
如果是她，又会怎么应对呢？就算是神仙，在面对乱箭之时，也难免会被射成筛子啊。
我刚要叫她快躲一躲。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浔！”
我寻声望去。
是顾轩之！
他骑着马，面色焦急。这个时候他也看见了我，欣喜之色一闪而过。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立即就要朝他跑过去，可是敌军在后，怎么容得了我们平安相会?
就在我起身的一瞬间，敌军的箭雨也在同一时刻兜头而来。
我看他的瞳孔极速放大，然而他的目光却从我的身上移了开去，看向了不远处的楚瑶浔。
我看他径直从马背上翻下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着楚瑶浔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她滚向了旁边的树丛。
箭雨何其之快，压根不会给我任何痛心疾首、眼含热泪的机会。我一见到他避开我的眼神奔向楚瑶浔的那一刻，向他冲过去的脚步便瞬间收了回来，往回玩命似的疾跑好几步，躲到了一颗巨大的古木后面。
身后是“欻欻”的凌冽箭雨和交相错杂的刀剑轰鸣，我一个人躲在树干背后，偷偷抹了眼泪。
这回哪里还用得着去找顾轩之确认。
明明一切都不是我自欺欺人。
在危急关头，他原来真的会舍弃我去救楚瑶浔。甚至连一分一秒的犹豫都不见得。
箭雨密集如雨，最后，我还是没能躲过被一箭射中的命运。
9
数年之后回忆如今，我早就能淡然处之了。
可此时此刻，我不能，也完全做不到。
那只羽箭没能杀死我，只是令我晕倒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我正窝在顾轩之怀里。他正费力地与我喂水。
“……”
目所及处还是天旋地转，胸口处一阵一阵的刺痛震颤着我的神经，没有丝毫办法可以缓解。
等到我不自觉的咽了几口水下去，意识终于回笼。我撑着身子向上一望，便见到了他欣喜的几乎失态的面孔。
“七七，你终于醒了！”
他匆匆忙忙放下水盏，用锦袖擦了擦我濡湿的嘴角。
而我呢？
我一见到他，心间便是无端的一阵心悸，眼泪便要无知无觉地淌下来。
从前种种对他的喜欢荡然无存，就连一股脑想要讨他开心的热血也凉透半壶。
我没甚力气的摇摇头，拉远与他的距离，只淡淡说道：“我只问你一句……我被抓到燕州内当人质，是不是，你故意的？”
他见我恹恹，本想安抚地顺一顺我的发丝，却没想到我问出这样一句话，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再不能前进分毫。
这样的表现，一切不言而喻。
我见他似乎想要说什么，藏在心里的憋屈失望在刹那间决堤而出，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整张脸不消片刻便已经湿漉漉的，像是淋了一宿的雨。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把我丢出去？”
“为什么把我丢出去后又不来救我？”
“为什么只救她！为什么不救我！楚瑶浔会武功，明明我更容易死，你知不知道！”
“……”
顾轩之的手紧了紧身下棉絮。
我知道他，他不想骗我，也从来没有骗过我。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我打他骂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临到头了，他才从喉咙间震颤出声，那话语沙哑的不成样子：“七七，对不起……以后不会让你涉险了。”
以后？
如果楚瑶浔句句属实的话，没有她的擅作主张，我或许已经没有以后了。
自从他把我送出去的那一刻起，分明就已经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
现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擦干净眼泪，冷冷说道：“多久开始的呢？你不杀我，把我接回王府，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做的准备？”
我想的这样明白，可事到如今，我也并不完全相信他竟然是这样凉薄的人。
“你看，我还是很聪明的，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一块大石头堵在我心口，我好像永远也不会开心了。
“……七七。”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对我说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试图来拉我的手。
可是我没让他拉到，我推开他，好像在这里的最后一口活气也呼出去了似的，片刻后才说道：“放我走。”
我最后瞟了一眼他，而后赤着双脚，猛地便往外跑去！
“七七！”
10
我实在没什么用处。
无论他想抛弃我，想圈禁我，还是想杀死我，全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我没有任何反抗他的能力。
我的第一次逃跑当然以失败告终。
他把我强硬地圈在怀里抱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我爱他，他也喜欢我。分明是落花有情流水有意的情意，可我忐忑得像是渺茫大海上的独木舟。找不到歇处，也找不到归途。
爱和喜欢是不对等的。
我爱他，而他爱的，分明是楚瑶浔。
我打了他，打得很狠，可是他不生气，他从来不对我生气。他对我说：“七七，要是能消气，你便尽管打吧。”
“顾轩之。”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是当朝王爷，我只是佃农女儿，以后他还要当皇帝。无论如何是我高攀，注定他不可能只喜欢我，只有我一个人。
他会娶好多好多女人、会喜欢上各种各样的美人，我会是那么多那么多人中的一员……我攀得上梧桐枝，但注定站不稳脚跟。
他现在那么喜欢我，却也舍得我去送死。那以后呢？
他或许渐渐不会那么喜欢我了，他或许会更加舍得我去送死。
我或许会在无数明争暗斗的倾轧中无声无息地死去，最后只换来他悠悠的一叹，不过多久就被他彻底忘记。
我不知道楚瑶浔能不能改变这个局面，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想。不如就这样吧。
到此为止。
往后余生中，白发苍苍时，我还能想起这段经历，也算是跌宕起伏。
我被他圈禁在军营里，不得自由。
可是他对我太好了。
好久好久之后，我突然想明白了。
我不再对他冷言相加，我对他笑，为他织完了荷包。
“王爷啊。”
11
最后我还是逃走了。
是楚瑶浔放我走的。
第二日他在来陪我散心时，或许就能看到我留给他的荷包了。
一个荷包，却是我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记住我。
这样的离别似乎过于遗憾。
像是一场梦似的，还是一场不那么真切的梦。
然而人生处处皆是遗憾。对于我来说，能遇见我生命旅途中远远触及不到的他，就已经并不遗憾了。
我与他，分明钟情，分明欢喜，可到底相忘。
结果早在初见时便已注定。
12
夏日悠悠，人困日乏。
好梦正酣。
我趴在坝中木桌之上，猛地却从梦中惊醒。
蝉鸣处处，白噪阵阵。
毒辣的日光烤的树叶滚烫而流金。
“七七！去挂一挂红布吧。”
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可是那时的记忆竟然已经快要模糊了。
我也找到了世界上第二个对我好的人，第二个叫我七七的人。
……
是啦，四处而起的叛乱流祸现已逐渐平息。
再过不久，便是新帝大婚了。
“知道啦。”我扯过红布，施施然地往门口走去。
他以清君侧之名率勤王军直捣帝都，平息京城叛将。宣德帝自认年老体弱，退位于他。
短短时日，日渐衰破的帝国竟有了中兴之势。
我挂上了红布，看它随风飘扬，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年那一场我终生无缘的十里红妆。
13
莫七七不会想到，她与他相处不过短短三年，竟也能添青史一点名姓。
【宣德末年，时帝为襄州王。微服以出，见一平女于竹林，心甚乐，故纳其室。不久，妾死。帝恸哭，此生不愿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