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嘴巴微张着,听完这段你一言我一语的相声,终于努力跟上了节奏。
他缓缓开口道:“既然逍云,只能从衣魄里面读出只言片语。那是不是代表着,逐云死之前,基本上也没有多少余力,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
绣川听了,点点头,长叹一声:“唉……也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刀山火海。”
“我虽然和逐云关系一般,这些年在鲲山待着,对生死也看得淡了,但还是觉得可惜。”鱼素秋活泼明媚惯了的脸上,此时也有些黯然。
“当然可惜了!”刘子骥看着他们俩这样子,突然觉得这一切很荒诞。
搞什么嘛。
修仙修半天,上天又入地。
又是修炼、又是试炼、又是降妖。
样样都是吃了大苦头,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再往前进一步的人生。
按照他们的说法,逐云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对于【蜉世蜕真诀】的追求,只怕比起逍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结果忙活那么大半天,到最后,活得还没一个普通人长。
到了儿也才六十岁。
“长生不老”四个字,闹到最后,只做到了一个“不老”。
他转而劝鱼素秋和绣川,道:“你们也不用逞强,要是为朋友死了难过,或者觉得推己及人有点伤感,都别藏着掖着。”
鱼素秋却微笑道:“人生这一路天差地别。虽说修行一开始的目的都是长生,但我这些年看来,只觉人这辈子,寿命长短是其次,中间值得才好。
绣川也道:“我觉得逐云……也算是死得其所,虽可惜,但不可悲。”
居离尘亦道:“其实过了三十五岁,还壮健地活着,已经赚了了。”
“三十五岁?”绣川问,“那也太年轻了。”
“对了,”刘子骥忽问鱼素秋道,“我还不知道,【天道笔锋】那边……如何了。”
“【天道笔锋】怎么了吗?”居离尘看向他。
这下轮到刘子骥支支吾吾了。
鱼素秋笑向居离尘道:“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可是【无相境】的名人,因为他把【天道笔锋】烧了。”
“烧了?!”居离尘立刻质问刘子骥道,“你把【天道笔锋】,烧了?!”
刘子骥慌忙解释道:“逍云说这事她能解决,只是……她作为咱们的带教……有点丢脸而已……”
“那现在怎么样了?都恢复了吗?”居离尘急切问鱼素秋道。
鱼素秋笑说:“你要说这事,那只有逍云自己才知道了。【金阙禁】一画,她就一直一个人在里面鼓捣。据我所知,她应该是没多久就完成了。然后我听启扉和闭宇说,她又下山去了。”
“她又下山了?”
刘子骥其实一直有些好奇,那段时间,她屡屡抛下他们下山,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鱼素秋道:“对呀,她传音让我送你进【晦空】的时候,人已经在山下了。”
“噢!”居离尘面露恍然道,“我知道她是下山做什么了。”
刘子骥疑惑地看着她:“你在【晦空】里,你怎么会知道?”
居离尘一脸得色:“我就是知道。”
刘子骥想起来了,在【晦空】里,逍云好像就曾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那时候这人听罢,可谓乐不可支。
“她在【晦空】里,跟你说什么了?”
居离尘得戚地挑着眉道:“说了是秘密了,我不要告诉你。”
刘子骥有些悲愤起来,他一指绣川和鱼素秋,道:“你看看人家,上山这么多年了,感情还是这么好,还知道一起做局骗我钱。你呢?这才上山多久?跟我就生分到这个地步了!”
绣川劝解道:“好啦,那么点劫灰的事,你都这么放在心上,难怪她跟你不要好呢。”
刘子骥道:“你这是安慰人的话?”
这四人都是话多的,正叽喳说个不停,逍云便已传音,急召他们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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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逍云正将一块银疙瘩放在桌上,对跑堂的说:“你看着上菜。”
跑堂的拿起银疙瘩,眉开眼笑道:“三位客官,今天也真是赶巧了,咱们店里新上了几味药膳,正好三位能尝个鲜。”
逍云点头应允。
跑堂的打了个千儿,就往后厨去了。
这酒楼名唤“杏花村”,临河而建,是一处五层的高楼。
刚才进门的一楼大堂里,正门最当眼处,就放着一个乌木药柜做屏障。
抽屉皆嵌标识,逐格写明内贮当归、熟地等常用药材。
往来酒客、食客,可以自行抽匣验药。
挑好了,立刻就会有跑堂的,按照客人自配的方子,将药材直送后厨。
至于店内长长的柜台上,除了算盘之外,还放着药碾戥子之物。
因为逍云怕吵,三人直接上了二楼的雅轩。
每张桌子之间,设了药纱屏风。
那纱布上浸润投了防风、白术之气,闻之都觉脾胃大健。
三人刚坐下,跑堂的就捧着松木托盘,奉了蜜饯、凉茶等物。
自在山门汇合,逍云就已神态如旧,脸上一点为逐云之事伤神的意思都没有。
虽有些担心,但刚才问了之后,见逍云还是不愿提及,他们也就识趣,不再多言。
这会儿居离尘一个劲儿地吃蜜饯。
刘子骥则四处看,打量着酒楼陈设。
逍云看刘子骥从进来以后,就一直到处张望,嘲笑道:“怎么?想起【天道笔锋】了?”
刘子骥听她主动说,忙问道:“逍云,【天道笔锋】如何了?”
“没事了。”逍云脸色淡漠,呷了一口桌上的凉茶。
真苦。
她不觉皱了皱眉。
居离尘只顾捻着桌上的蜜饯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也问道:“那些符咒,还有那么多药,全都恢复好了?”
“自然。”逍云也拿了颗蜜枣扔进嘴里。
“那么多!?”刘子骥嘴巴张得大大地,“你一个人就搞定了?”
“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逍云悠然地咀嚼着蜜枣。
刘子骥倒不怀疑这个。
他只是有些怀疑另一件事:“你该不会是,把那地方用【金阙禁】封起来,然后自己用了些什么禁术,把里面搞定了吧?”
“你管我?”逍云斜眼望向他,“别逼我对你用禁术。”
“你就别瞎问了,”居离尘已经吃完了一碟蜜饯,“逍云有这本事。”
“总之,【天道笔锋】一切如旧。”逍云道,“你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刘子骥假装刚刚才想起这事似的,眼珠子转溜着,道:“逍云,你看居离尘进【晦空】做了个弊,被混沌一教,战力都高成这样了,那我……”
刘子骥脸上堆着讨好,有些为难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是不是,也该是时候,给我一点秘籍,提升一下我的业务能力啊?”
居离尘正好吃完东西没事干,也在旁期待地看着逍云的反应。
逍云的眉头又一高一低地挑起来,满眼戏谑望着刘子骥:“你还有这志气?想提升来干什么?”
“当然是帮你呀!你是我的带教老师,要是我一直这么弱,你也没面子嘛。”
逍云的表情却认真了些,好像很惊讶似的道:“你真一点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
“什么变化?”刘子骥忙问。
逍云眼神一动:“那自然是……背熟了那么多符咒的变化呀。”
刘子骥自卑道:“可是我亘息那么低,什么咒都使不出来……”
“居离尘亘息高,你看她使得出来吗?”
居离尘没料到烧到她头上,“嘿嘿”傻笑两声:“逍云,你说这是什么原因啊?”
“因为……”逍云笑得意外地宽和,“你的志气不在这上头。”
“来咯!”跑堂的吆喝着,端着一只大大的托盘来到三人桌前。
他在桌上一盘盘地放下菜品。
“水晶肴肉、柴胡熘肝尖、当归生姜羊肉煲、四神汤!”
最后又放下一个相当精巧的瓷盘:“这是甜品,阿胶枣泥山药糕。”
居离尘自打下山以后,别的没少见,好吃的是真没怎么见到过。
一趟趟下山都匆匆忙忙,面对四伏的危机,忙得脚不沾地。
三餐经常用饼饵对付过去。
在山上时,【云腴堂】的菜色又非常“有特色”,虽然对她来说也已相当不赖了,但她确实没见过,普通的人间佳肴长什么模样。
她夹起一块水晶肴肉,只见两头如琥珀剔透,中间红色却似美玉石纹。
闻起来有些酸甜穿鼻,往嘴里一放,立刻化如琼浆。
“这是什么啊?!”她的瞳孔都放大了。
“嗯……”逍云也刚吃了一块肴肉,“用白芷去腥,比姜丝更添风味。”
刘子骥也吃得半眯了眼,道:“这肴肉做得真不赖。”
他是吃过美食的人,此刻终于吃到正常美食,比居离尘还感幸福。
居离尘更惊讶了:“这是肉?!这能是肉?!”
她赶忙又夹了几块扔进嘴里,一面咂摸,一面陶醉着:“这要是肉,我以前吃的,都是柴吗?”
刘子骥道:“你别光吃肴肉,这猪肝也好吃,特别嫩。”
他夹了一筷子酱色肝片放在居离尘碗里。
又夹起一筷子柴胡嫩芽,犹豫着举在半空,想要给逍云。
逍云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道:“你敢用你那脏筷子给我碗里夹菜,我劈了你的手。”
刘子骥赶忙将新韭一样的柴胡放进了嘴里嚼着,又小声嘟囔道:“自作多情,谁要给你。”
脸却已红到脖子根。
居离尘这头,已经爆发出一声新的感叹:“这是猪肝啊!外面脆,里面嫩,猪可真是宝。”
说着就要喊跑堂的添饭。
逍云给自己盛了一碗四神汤。
只觉莲子粉糯回甘,茯苓微苦中和着猪肚的油气,煞是和味。
她喝了热汤,鼻尖微微发了红,扬手冲跑堂的道:“要半斤枸杞酒,温一温。”
跑堂的应了一声,很快送来一个装酒的素陶瓶,和三只盏。
那枸杞泡的药酒极为香甜,三人一人分一些,不经不觉就喝了个精光。
居离尘大吃大嚼,恨不能将一整个羊肉煲吞进肚子里。
刘子骥也吃得额头冒汗,一边道:“这都快夏天了,怎么还吃羊肉煲,也不嫌上火。”
“冬吃暖身,夏吃祛湿,怎么不行了?”逍云也夹了一块羊肉,酥而不柴。
居离尘道:“吃个肉还分冬天夏天,你不吃我吃。”
说着将一整个砂煲抱起来,将底下的汁水都喝了个干净。
只觉汤底回甘,透出丝丝红枣甜香。
酒足饭饱站起身时,三人都有些微醺了。
逍云向跑堂的道:“帮我们开三间上房。”
正是晚市,跑堂的正忙得脚不沾地,面露难色,道:“客官,能麻烦您抬抬贵脚,去一楼找掌柜的开房间、拿钥匙么?”
逍云环顾一圈,刚才还有空位的二楼,现在早已是满座。
她没为难跑堂的,往楼下去了。
三人下楼,逍云经店小二引着找到掌柜,道:“要三间上房。”
掌柜的有些为难道:“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您也瞧见了,这岐黄庆时节,实在客人太多。上房现在只得两间了,要不委屈两位姑娘凑合一间,您看成吗?”
居离尘忙说:“不凑合不凑合,两人一间我可以的。”
她又期待地挽住了逍云,道:“上次咱们在乌峡城不都是一间房么?我可以的。”
逍云却道:“我不惯跟人同住。”
刘子骥幸灾乐祸地看着居离尘,不动嘴皮子地小声道:“上次那是在梦里,不是真的,你看你,净想好事。”
刚说完,就听逍云道:“只有两间天字号上房,那就再开一间地字号房得了。实在不行,通铺也成。”
她接过了掌柜的递来的钥匙后,向居离尘和刘子骥道:“你俩自行决定,谁睡剩下那间上房。”
居离尘倒是对房间好坏没有要求。
刘子骥正想争辩:都是一样的出差经费,凭啥他俩要次一等。
就听角落里,一桌人吵嚷了起来。
食客们纷纷退让开,却又并未走远,围在一旁看热闹。
刘子骥和居离尘都是爱看热闹的人,也就凑过去看。
见原来是一个醉汉,正拉扯着一个女子。
要说这女子实在美丽。
睫若鸦羽,眼若星辰,鼻尖一点痣,朱唇半点红。
她身形纤细,那醉汉五大三粗,一只手就将她的整个肩头握住。
她羸弱的肩头微微抖动着,像是害怕极了。
她一张白皙的脸通红着,朝众人求助道:“我不认识他。”
醉汉却笑道:“从前不认识,如今认识认识,不就好了。”
另一张八仙桌上,显然坐着的,都是醉汉这头的人。
这群人看上去都是道上的混的,拿剑的拿剑,使锤的使锤。
怪不得周围食客无人敢上去帮腔。
他们看着这女子惊慌失措的样子,更觉有趣一般。
只顾起哄调笑着:“就是,我们杨大老板初临贵宝地,姑娘你就当做个东道,招待招待。”
女子显是怕极了,一双妙目已是泪眼婆娑。
她求告道:“大爷,请别这样。”
刘子骥已经看明白了情形,正想要拉着居离尘挺身而出,就觉身旁一道残影闪过。
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醉汉忽然就从酒楼临街的窗口,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