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
天地分裂,动荡平息。
待到站稳时,他们见到了熟悉的一幕。
是栖霞川的四象残灵谷。
藤蔓缠绕的古树,青雾凝结成暗绿色云海。
逍云看着从古树中探出半截身子的腐龙。
他不再是残灵,而是实实在在受了伤的龙,古树周围,满是掉落的鳞片。
锁链声再次在他们耳畔响起。
薛青面露不忍:“原来是因为我们砍断了藤蔓,夺了他的鳞片。众妖堕尘,才令它受创至此。”
逍云咬着唇,半晌才道:“那锁链之声……是因果链,当我们砍断藤蔓的一刻,这一段因果就开始被我们写就。”
刘子骥看向薛青和逍云,面露惶恐:“等等,所以刚才是过去,这是现在,那等我们夺去这条龙身上的鳞片,我们就会进入未来……”
居离尘轻轻道:“或许……我们已经去过未来了。”
她将手深入怀中,拿出另一枚古币大小的鳞片。
“这龙鳞是我击败青龙残灵时,它浑身的腐伤忽然变好了,留了一片鳞片给我,我当时只当是好玩……”
“所以我们当初看到的残灵,本就是它的未来……”刘子骥喃喃道。
她手握着两块鳞片,缓步走向古树中受伤的青龙。
“都还给你。”
逍云与薛青抬手,重新将地上所有鳞片,组合回了青龙身上。
巨龙拍地而起,腾上九霄,却最终还是重重落地,幻化为石。
薛青看着巨龙,轻声道:“它本已经死了。”
“我们在外面,竟已经历了这里的未来,”逍云眸光闪烁不定,“那我们现在,究竟是在我们的过去,还是将来?”
刘子骥却更沉默起来。
若过去未来都嵌在因果链上,那么现在外面的现实崩塌,他那遥远的现实,是不是也已开始粉碎。
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起来。
他早已放弃回归的那个世界里,还有他在乎的人和事。
他曾经以为一觉醒来,或是几关打过就能通过的游戏,难道真的会毁灭他曾拥有的一切?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四人默默之时,“咔哒”一声轻响在他们面前爆裂。
随着第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密集的碎裂声,从龙形石像深处连绵响起。
盘踞龙躯中央,最为厚重宽阔的胸腹位置,一道惨白的裂痕猛地绽开。
裂缝边缘锐利得不像自然剥落,倒像是被无形巨爪,由内向外撕裂。
伴随着“哗啦啦”的石屑流泻声,裂缝急剧扩大。
大块灰白色的石壳,如同被强行剥离的旧痂,开始从主体上崩落。
透过断裂剥落处露出的空洞,一层深邃得如同凝固夜色的墨青,在微微起伏。
而伴随着每一次的起伏,石像表面便有更大面积的石化外壳,被撑得龟裂凸起,进而大片崩飞。
在内部力量的撕扯下,龙形石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解体。
盘踞的核心处猛然炸裂,一道庞大的墨青色巨大身形,猛地从石壳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在石尘烟幕中狂暴地扭曲着身形。
“【大荒落】!”逍云叫道,“巳蛇灰线!”
就在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那硕大无朋的三角形头颅,已经冲着四人而来。
巳蟒的下颌,如同卸去了万钧重闸的城门,缓缓向下张开,又迅疾吞下四人合上。
四人瞬间陷入黑暗。
深渊在扩张,带着强大的牵引力,将他们往深处送去。
逍云没有闻到任何腥臭气息,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动物腹腔内,本该有的湿热浊气。
她不知道,外面的巨蟒,已经以口衔尾,环成一圈。
她在一片幽深中缓步往前走去,释出一道光符作为引路灯。
她看见自己身处一条幽深甬道之中。
“刘子骥?”
“居离尘?”
“薛青?”
她一面走一面唤着,直到确定这甬道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不止她一个人。
她感觉身后像是有许许多多个身影。
她有些神经质地回首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脚踏在有些湿濡的地上,知道此局必然不能靠硬破蛇腹通关。
显然,她和另外三人,现在已经不在同一个空间内。
暂时没有传音的必要,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这一次要对付的东西出现。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当她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她怔住了。
另三人亦正见到对手在面前出现。
逍云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可都小心一些,这回的敌人,是我们自己的前世,只可击败,不可杀死。」
刘子骥正一头雾水,听到逍云的传音,他却更加茫然了。
他抬头看了看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居离尘穿着一身短打道服,就像他初次见到时那样,正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更迷茫的还有居离尘,她站在黑洞洞的甬道里,面前空无一人,只有她手里正捧着的,一个玄银镂空的蟾蜍抱月硬块。
待得四人完好无损地并肩站在一片荒原中时,巨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逍云见刘子骥面色苍白,她有些着急地检视着刘子骥身上,道:“没事没事,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就好。”
说着她没好气搡了他一下,道:“方才我传音,你为何不说话?”
刘子骥楞楞道:“我……我不知道……”
薛青的面色也不太好:“这一关着实凶险,万一不慎杀了自己的前世,便再也出不来了。”
刘子骥额上是豆大的汗珠,就像发了高热一样。
居离尘只是莫名其妙,插着腰道:“好奇怪呀,你们都见到对手了?我怎么就拿到一个银块块?它也不会动,我在里面待了一会儿,许是你们过关出来,我见有了开口,便也出来了。”
“银块块?”薛青诧异道,“什么银块块,你仔细与我说说?”
刘子骥也立刻看向了她,问道:“什么银块块?”
居离尘比划着:“就是这样一个圆圆的,上面有个蛤蟆,抱着一个月亮……是不是说我前世是个蛤蟆啊?”
逍云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肯定不是蛤蟆。”
她戏谑一指刘子骥:“他倒像。”
薛青却有些严肃起来,用手指凭空一画,以光影托出一个蟾蜍抱月的形状,问她道:“可是这样的?”
居离尘一看,连连点头:“正是。诶?你见过这玩意儿?”
薛青的面色更加严肃起来:“我见过这东西的图样,它……似乎是一个钥匙的图样模子。画这钥匙的,是上古天钧神。”
“天钧神……你是说六气母?”逍云听闻此言,也不再淡定,“传说六气母以鲲鹏吐纳为座驾,循天钧律动漫游,也是……”
“也是将《岁书》上卷赐予鲲山的上古神,”薛青点头沉吟,“以我所知,确实如此。”
“居离尘的前世,竟是她画的一把钥匙?这是什么意思?”逍云一时感到难以理解。
刘子骥的脑中一片混乱,直是“嗡嗡”作响。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来。
那是一种极其缓慢而艰难的声音,混在风声里。
四人转过头。
四匹马已经停站在那里,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
那是四匹老马,瘦得惊人。
嶙峋的骨架,在松弛起皱的皮囊底里,凸显得触目惊心。
干枯的长毛,污秽地纠结在一起,粘满了沙土与枯草屑。
四腿细得像老朽的树枝,在关节处发出断裂的呻吟。
太老了。
老得似乎下一秒就会轰然倒地,化作一堆尘与骨,融入这片荒原。
“是【敦牂】灵驹。”
逍云说罢,看了刘子骥一眼,却见刘子骥只是煞白着脸,仍然没有说话。
她心中暗暗觉得不对劲。
放在平时,刘子骥早就开始了:“这也能叫灵驹啊?”
那四匹马浑浊得几乎没有了焦点的眼珠,努力地向上翻了翻。
居离尘很同情地看着眼前的老马:“我们真的要骑它们吗?”
“以命为薪,终抵彼端。”
逍云指着远方忽然出现的十二道霞光拱门,道:“一个时辰内,骑着灵驹度过十二道拱门,方能破关。”
“它们都这么衰弱了,如何能……”薛青忧心探手,去抚摸那马儿纠结的鬃毛。
“能,一旦上马,便与灵驹立定了契约。我们的命时会随着马步移动,进入马的身体。”
“所以这一关,最要紧的是御灵御兽,是吗?”居离尘看上去被点燃了信心。
逍云道:“不止,还要掌握自身命时流速……”
说到这里,她有点紧张地看向刘子骥:“你的命时流速本就容易受影响,会不会……”
“没关系。”刘子骥只是短促地应说了一句。
远处挽歌响起。
刘子骥翻身上马,感觉到身下老马垂首喘气。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稀薄皮肉和毛发之下,每一节脊柱凸起的形状。
老马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像一个被风吹动的稻草人,随即又奇迹般地稳住了。
它低垂的头颅略微抬高了一些,调转了方向,用迟缓到极致的步伐,一步步,朝着霞光门的方向挪去。
刘子骥呆呆地骑在马上,无神地望着不远处第一道霞光门。
几乎已经忘掉了此时应该做什么。
他望着不远处第一道霞光门,勉力坐直身子,想要控制灵驹对他命时的吸收。
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地衰弱了下去。
他竭力念咒逆转,却只感觉到,他那搭在老马脖颈处的手被死死黏住。
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感,从指尖灌入。
而老马枯萎稀疏的鬃毛中,悄然钻出几根坚硬的、带着暗红色泽的新生毛发。
它沉重的头颅微微扬了扬。轻声道:“你说我和你,谁更没用?”
此次从桃源村出来后。
一路境遇顺利得让他几乎忘记了,他们现在身处什么样的境况之下。
比起当初懵懂上鲲山时,现在因为有了可靠的同伴相随,让他觉得一切更像是一场游戏了。
一定会通关,一定可以胜利。
因为这是属于主角的光环和殊荣。
但刚才与“居离尘”面面相觑时,他突然重新意识到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主角必胜的游戏。
从前那些奇怪的巧合,突然就有了原因。
与居离尘恰到好处的相合属性。
同一天出生的日子。
相似的面容。
还有,他对居离尘天然的信赖与亲近。
仿佛他们本就应该补全另一个人。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上天要安排,他在人生最低谷时,要来寻找他的前世。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降妖生活,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术法能力。
即便不是爽文里那样天下无敌的男主,即便和自己的同伴比起来,他仍然只是个普通人。
但他知道,他在这里的人生,已经与从前天差地别。
他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可以与同伴一齐,担负济世天下重任的大人物。
他曾无比相信,上天给了他颓败的现世人生,一个再活一次的机会。
可是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或许只是因为,他的前世需要他,他才受到感召而出现。
那也就意味着,他从头到尾,或者说他的降生,本来就是一个工具。
只为了某一天,可以发挥他应当发挥的作用。
这样说来,虚假的从来不是这个穿越而来的世界。
而是他曾经一度觉得实在无比的,属于那个倒霉蛋刘子涵的人生。
十二道霞光门在他眼前一一闪过,马鬃缠上了他灰白的断发,他颓然从马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