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来由胜者书写。
逍云没有骗他们。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屠城的是……朔方?!”居离尘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刘子骥张着嘴想了半天,道:“之前看朔方城内那么多怪异之处,还以为是你是朔方奸细,没想到……”
“什么?”李霁与祝烈异口同声道,“你们以为我(祝大人)是奸细?”
刘子骥挥挥手的,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这就说得通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朔方屠城。这也是为什么文君的心腹早有准备,城中粮草也早已被转移。”
“什么?!”祝烈惊道,“粮草已经转移了?难怪……难怪……”
“可是朔方为什么要怎么做?”李霁问道。
“一来可以陷害赤方,二来又保存了精锐实力,转移了粮草,三来,还能趁机杀死平民流民,保留资源。”薛青向李霁与祝烈分析着。
刘子骥道:“这什么人类清除计划。难怪他们后期可以那么快就恢复元气,一统赤方。”
祝烈喘着粗气,道:“不过……不过他们只是下达了屠城命令,不知为何,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对,从前我每次只见火光冲天,生灵涂炭。这一回我所看到的,是武王进城之后,一路快骑奔走,不杀平民,不杀降兵。城中除秦太尉带领的亲兵外,严相严擎等人早已不知去向。然而就在劝降秦太尉时,城顶突然被阵法覆盖……”
“阵法?!”逍云问道。
“是,阵法。”祝烈道,“我虽不通术法,但也能看出,那阵法很是厉害,在帝师上空形成结界。可是那个阵法,并没有发挥作用。”
“没有作用?”逍云迅速思考起来,接着与薛青对视一眼。
所以屠城并没有真的发生,关窍在于,《岁书》的碎片已经被他们拿走了。
祝烈道:“不行,虽然屠城没有发生,此事我必须马上告知大王。”
李霁道:“我与你同去。”
二人向帐中四人点点头。
李霁道:“诸位仙人稍事休息。我去去就来。或许还又许多事,需要仙人帮忙。”
其实不等这两个人离开,他们也会找地方回避。
逍云用【金阙禁】将帐子围了。
薛青道:“他们原本是想要岁书碎片去做这件事,但是碎片被我们拿走了。我若没有猜错,所谓屠城,是直取城中所有人的命时。”
刘子骥道:“这就说得通了,不论是东邺郡、还是乌峡城,他们都是在尝试夺人命时的法子。这是为最终的屠城之战设下的试验田。”
“怪不得卢申他们胆子那么大,还真是帮皇帝做事啊!”
刘子骥道:“可是我在想这么多次朔方都战胜,这个历史已经跑了很多遍了,无论怎么走,都是屠城,朔方战胜。”
“所以……是鲲山改变了这本要发生的历史?”居离尘眼神复杂看向了逍云。
逍云咬着唇不说话。
一切的缘由,是她听亭午的话,一路降妖,又替亭午找回了岁书碎片。
“说起来,你来到桃源村,竟是顺应了一切的发生?”薛青看着刘子骥。
如果说近几年的怪事因刘子骥而起,卢申这群人能得岁书碎片,掌握吸人命时的法子,并最终导致屠城。
那么这么说,的确没错。
刘子骥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要成全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逍云从前总说他们命如草芥,于《岁书》无碍。
殊不知他们的人生,也早已被编织进了不知前景的图画中。
薛青缓缓向逍云道:“我想,祝烈之所以前面几次重生,都面对了屠城历史,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到拿走岁书碎片的时间线。”
逍云呼吸急促起来。
居离尘问道:“现在要怎么办?难不成将岁书碎片交还给卢申那群人不成?”
她表情激烈起来:“不行!我做不到。《岁书》就一定要这样写吗?我们就不能重新写一写吗?!”
逍云没有说话。
她从昨晚开始,就异常沉默。
薛青也轻轻地摇着头:“抱歉了云姑娘,行医这么多年,救人的事做得多了,杀人,却实在做不到。杞县之事,因缘种种,既已发生,我们无法逆转,却至少救了许多人。现在说的是直取命时,若明知灾祸已经避过,却反要促成这样的事发生,我做不到。”
逍云还是没有说话,她静了半晌,看向刘子骥,问道:“你也这么想?”
这还是这些天,她头一回这样认真看着刘子骥说话。
“如果天不许一切被更改,为什么会给祝烈这么多次机会重生?”刘子骥迎着她的目光。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切要是不按《岁书》上发生,那么人间酱油更大的灾殃。”逍云看向薛青,“你比他们更了解《岁书》,神农难道没有跟你讲过其中利害?”
薛青不语,眉宇间尽是忧愁。
“你确定所谓的灾祸,一定会发生吗?”刘子骥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难道真的要在眼下杀掉一群人,把这些人的命当做工具,去成全未来莫须有的事?到底什么是最好的结果,难道是我们可以这样决定的吗?”
刘子骥说到后面,几乎吼了起来。
薛青与居离尘都被刘子骥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震慑住。
居离尘拍了拍刘子骥的肩头,想要去拉他。
刘子骥却一把甩开了居离尘的手。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活着的世界,学到的不是这样的。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告诉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每个人,是每一个人,即便是在普通,都应该有改变世界的可能性。”
这是杀人。
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
当初在杞县,救人的时候,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
这能力给他最大的感受,不是终于成为强者唯我独尊的爽感。
而是他一次次从洪流中拉起的人时,像是一次次拉起了从前身陷囹圄的自己。
他改变了一直以来,他已经无奈地相信了的,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如果现在要将已经逃过屠城命运的城池,重新推入地狱深渊,那他还是服从了这无奈的命运。
他会用无可奈何这个借口,把自己重新推入深渊。
他突然记起来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曾一度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改变世界。
他选择学习法律,也是因为他曾深信,自己可以成为这个世界公正与正义的一部分。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人生经历,让他成为了所谓的废柴,但他终究不还是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在这里终于成为了一个有超凡于普通人能力的人,虽然他还是倒霉,还是废,但是他知道,哪怕是无用的用处,他曾经或许是不能盛水的巨大葫芦,但现在只差一点点,或许他可以渡一城的人。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成为一个超级英雄。
三人一直静静地看着他说完这些话。
逍云也淡淡地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她抬手收了【金阙禁】,向外走去。
“你不用逞英雄。你们不去,我自然会去。”
戌时,赤方军前锋用涂满猛火油的响箭,射入城东粮仓。
火箭一沾上仓顶茅草,火苗“轰”地窜起三丈高。
原本就埋好磷粉与硫磺轰然作响。
炸飞的碎砖烂瓦像下雨似的,把逃命的粮仓戍卫砸死在街口。
严相之子严擎原本手持文君颁发的半符。
但他在宴饮结束当天,就带着三千精兵从南门溜了,城里只留了些老弱病残充数。
这些守军久已领不到军饷,连刀枪都生着锈。
武库总管是严相的人,早把新兵器倒卖给外域商队。
库房里只剩些豁口的旧兵器。
亥时整,赤方军用包铁皮的冲车撞开城门。
守城玄甲兵毫无还击之力,两扇城门倒下来时,压死大批死守玄甲兵。
血水在青石板路蜿蜒发黑。
一路赤方先头骑兵举着黑旗冲进来,扯嗓子喊:“降者不杀!”
秦太尉原本在城北督粮,爆炸时带着三十六个家丁往城南突围。
陶吴带着五十重甲兵围上来时,先是用铁钩子钩翻六个家丁,又拿牛筋绳把秦太尉捆了。
陶吴一手拿住秦太尉,往皇宫而去。
最后的抵抗,在宫门内戛然而止。
一路而来的厮杀声、垂死的嘶吼声,被一种沉闷的死寂取代。
只有噼啪的燃烧声,从城中传来。
空气里浓重得化不开的,是血腥、焦糊和尘土搅拌在一起的浊气。
秦太尉眼见金殿的飞檐,如今就歪斜地杵在视线的尽头。
曾经耀目的琉璃瓦上,沾满了烟灰,和深褐色斑渍。
通往金銮殿的漫长丹陛上,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伏卧、横陈。
凝结变黑的血浆,在汉白玉的缝隙里画出暗红的脉络,如同一张蛛网,将他的心包裹撕裂。
他被绳子拖拽着,靴底踩上台阶,发出黏腻又滑腻的声音,每一步都几乎要扯脱鞋底。
被巨木撞得变形、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朱漆金钉大门内,竟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得吓人。
陶吴厉声问秦太尉道:“你倒是睁眼看看,你们那狗皇帝可还在城内?留下你们这群傻子替他挡刀!”
秦太尉如梦初醒,不觉老泪纵横。
进来朝中严党陆续称病不朝,现今想来,竟早已撤退。
陶吴继续喝道:“严擎带着精锐弃城,城中平民手无缚鸡之力,一众老弱妇孺要面对的是什么?就这样的皇帝,你还要忠吗?”
秦太尉仍然勉力挺直了脊梁,道:“我若不降,你们待如何?不也是屠城?乱臣贼子,何谓装得如此正义凛然!”
秦太尉还待说什么,却听蹄铁之声传来。
在空荡荡的金銮大殿上,武王竟径直骑马而入。
他身旁,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子,同样骑马踏入殿内。
“的确有人要屠城,却不是我。”武王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旧主弃印绶而遁,弃万民于不顾,留满城百姓独抗天命,此乃不忠不义不孝不悌。我大可将你与亲族门生按律问斩,城中妇孺亦难逃连坐;但你若降,我可允五事:一保你家族田宅不没,二留你移防乌峡以南,三赦全城百姓免遭兵燹,四立碑记你护民之德于新城门。旧主既舍社稷如敝履,你又何苦为逃奴殉葬?”
秦太尉抬头,见武王威风凛凛自马上翻身而下,步履生风,朝他走来。
一双虎眼在现下黯淡的金銮殿中炯然发光。
武王又道:“秦太尉,我敬你是英雄,愿给你一夜权衡:点头,则生路开;不允,则玉石焚。”
武王言毕,看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杵在九层高阶的尽头。
椅背的盘龙,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是一团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武王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踏上御阶,脚步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清晰。
最终,他站在了龙椅前。
他没有犹豫,转过身,撩起染成暗赭色的战袍下摆,坐了下去。
椅背坚硬的雕饰抵着他的背脊。
“吾今而后知皇帝之贵也。”
他抬头,看向大殿上的一众将士。
他们是一路踏着尸骨,打翻这座城池的功臣。
他们中许多人还停在门槛外,甲胄上布满刀痕血迹,神色疲惫却异常亢奋。
旋即,所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片铁石落地的沉闷声响,膝盖撞击在染血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吾皇——”张贵粗粝嘶哑的声音带头吼道。
紧接着,数十个嘶喊的声音汇成一片洪流,在空旷的殿堂里回响:“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太尉被绑在柱上,垂头默泪。
祝烈不在这里。
他一路上山,往书院而去。
破城之后,他先是去梁府看了看。
府门大开,无人阻拦。
说是“府邸”,如今不过是座被战火波及的院落罢了。
“吱呀——”一声开门,像耗尽了最后气力的叹息。
府内更静。
脚步声落在空寂的庭院石径上格外响。
野草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又硬又韧,踩上去有些扎脚。
精巧的假山石头缝里填满了不知名的鸟巢和枯叶。
他径直去了第一次发现梁潆自缢的地方。
他的步子很慢,走得很沉。
他仍旧担心看见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场面。
还好,空空如也。
虽然他早已猜到,梁家与严家是姻亲,这一次,梁潆应该早已被父母带走。
但他还是去了。
从梁府出来,他飞身上马。
书院的大门没落锁,虚掩着。
书院里都是世家子弟,自然早已收到消息,离开了书院。
只不知师父师娘如何。
他轻轻一推,沉重木轴转动声一如既往。
偌大的庭院,空旷得只剩下风卷落叶的声响,打着旋,在生了青苔的石板上扫过。
院中角落里那株老桂还在。
枝叶稀疏,虬枝枯硬,再不见当年满院浮动的暗香。
当年就是在这里,春日和煦,花落沾枰……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拂开厚厚一层灰土和碎叶,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依稀还能描摹出棋盘格纹的浅凹。
穿过荒草漫过回廊的小径,绕过如今干涸见底的引水池,径直走向最东边那个幽僻的小院。
多少年了?
石板路的缝隙踩上去依旧有熟悉的触感。
这里曾是他第一回与梁潆相遇的书房,最是清幽。
抬头望向紧闭的那扇雕花木门。
风雪里曾夹染墨香,印证他与梁潆那场结义。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到了门前,抬起手。
指尖搭在门框上犹豫片刻才推开。
“嘎呀——”一声。
他正要抬脚进入时,一把匕首竟直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祝烈在军营中浸淫数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弱书生。
他脚步一退,躲过刀锋来势,反手拿住来人。
鼻尖熟悉的暗香一浮,祝烈借着月光,看清来人面孔。
“潆儿!”
“铛啷”一声,匕首落地。
梁潆望着祝烈,难以置信道:“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她没有忘记。
她走进学舍见到祝烈时,原以为祝烈会与她一般大喜过望。
殊不知他当日就走了。
从此以后,再无音讯。
再往后,她听说赤方有一谋士,堪称神人。
她总爱在书院里打听前方战事,探听这神人谋士之事。
那时她就懂了。
他不愿再害她。
回到梁府后,她听从他曾经的叮咛,假意不忤逆父母的意思。
直到那日,严擎悄悄遣人来让他们出城。
临出城门时,她眼见马车已然要离开,父母不可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去拿她。
那样太惹眼,回坏事。
她还没有那样重要。
她看着母亲带着的细软,看着后面一车车的货物。
“爹,娘,我与后面的珠宝货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有一声道别,也没有担心过受伤。
只是突然推开了马车厢的后门,奋力往车下一跳。
他走了这么多年,马上就要走到她的面前了。
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帝师。
“逆女,你可知这样活不成!”她听见母亲压抑的声音从马车上传来。
父亲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怒意:“让她去!”
“马将军那边……”母亲掩面哭泣道。
“说她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等到你!”梁潆望着眼前面容改变不少的人,眼中仍然折射出当初的少年模样。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人一直尾随着祝烈上山。
逍云自行去了武王帐中,要求一同入城后,居离尘、刘子骥、薛青三人,原都走了。
他们原想着在林中商量半日,却还是决定来这里看看。
但凡有一线生机……至少他们希望像在杞县一样,试试有没有从不可逆的灾祸中,获得一点逆转情势的机会。
哪怕只能救下一个人。
他们进城之后,一路远远跟着祝烈。
他们也想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做到他想做的事。
刘子骥远远看着他们,心中只想着:这一回,城池的陷落,反倒成全了他们。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薛青蹙眉道:“人的思念,真是奇怪,可以这样长。”
“是啊,”居离尘也不觉轻声道,“可以这样长。”
刘子骥忽看向居离尘:“我还是想去找找逍云。”
居离尘点点头:“好,我也去。”
他们找到逍云时,逍云并不在皇宫中,而是独立城墙楼上。
她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候不知何时会降下的阵法结界。
刘子骥也仰头看着逍云。
城楼上的她,面容被熊熊火光映照着。
他忽然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