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思念比命长
任远宁2025-06-08 09:005,581

  历史从来由胜者书写。

  逍云没有骗他们。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屠城的是……朔方?!”居离尘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刘子骥张着嘴想了半天,道:“之前看朔方城内那么多怪异之处,还以为是你是朔方奸细,没想到……”

  “什么?”李霁与祝烈异口同声道,“你们以为我(祝大人)是奸细?”

  刘子骥挥挥手的,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这就说得通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朔方屠城。这也是为什么文君的心腹早有准备,城中粮草也早已被转移。”

  

  “什么?!”祝烈惊道,“粮草已经转移了?难怪……难怪……”

  “可是朔方为什么要怎么做?”李霁问道。

  “一来可以陷害赤方,二来又保存了精锐实力,转移了粮草,三来,还能趁机杀死平民流民,保留资源。”薛青向李霁与祝烈分析着。

  

  刘子骥道:“这什么人类清除计划。难怪他们后期可以那么快就恢复元气,一统赤方。”

  祝烈喘着粗气,道:“不过……不过他们只是下达了屠城命令,不知为何,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对,从前我每次只见火光冲天,生灵涂炭。这一回我所看到的,是武王进城之后,一路快骑奔走,不杀平民,不杀降兵。城中除秦太尉带领的亲兵外,严相严擎等人早已不知去向。然而就在劝降秦太尉时,城顶突然被阵法覆盖……”

  “阵法?!”逍云问道。

  “是,阵法。”祝烈道,“我虽不通术法,但也能看出,那阵法很是厉害,在帝师上空形成结界。可是那个阵法,并没有发挥作用。”

  

  “没有作用?”逍云迅速思考起来,接着与薛青对视一眼。

  所以屠城并没有真的发生,关窍在于,《岁书》的碎片已经被他们拿走了。

  祝烈道:“不行,虽然屠城没有发生,此事我必须马上告知大王。”

  李霁道:“我与你同去。”

  二人向帐中四人点点头。

  李霁道:“诸位仙人稍事休息。我去去就来。或许还又许多事,需要仙人帮忙。”

  

  其实不等这两个人离开,他们也会找地方回避。

  逍云用【金阙禁】将帐子围了。

  薛青道:“他们原本是想要岁书碎片去做这件事,但是碎片被我们拿走了。我若没有猜错,所谓屠城,是直取城中所有人的命时。”

  刘子骥道:“这就说得通了,不论是东邺郡、还是乌峡城,他们都是在尝试夺人命时的法子。这是为最终的屠城之战设下的试验田。”

  “怪不得卢申他们胆子那么大,还真是帮皇帝做事啊!”

  

  刘子骥道:“可是我在想这么多次朔方都战胜,这个历史已经跑了很多遍了,无论怎么走,都是屠城,朔方战胜。”

  “所以……是鲲山改变了这本要发生的历史?”居离尘眼神复杂看向了逍云。

  逍云咬着唇不说话。

  一切的缘由,是她听亭午的话,一路降妖,又替亭午找回了岁书碎片。

  

  “说起来,你来到桃源村,竟是顺应了一切的发生?”薛青看着刘子骥。

  如果说近几年的怪事因刘子骥而起,卢申这群人能得岁书碎片,掌握吸人命时的法子,并最终导致屠城。

  那么这么说,的确没错。

  刘子骥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要成全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逍云从前总说他们命如草芥,于《岁书》无碍。

  殊不知他们的人生,也早已被编织进了不知前景的图画中。

  

  薛青缓缓向逍云道:“我想,祝烈之所以前面几次重生,都面对了屠城历史,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到拿走岁书碎片的时间线。”

  逍云呼吸急促起来。

  居离尘问道:“现在要怎么办?难不成将岁书碎片交还给卢申那群人不成?”

  她表情激烈起来:“不行!我做不到。《岁书》就一定要这样写吗?我们就不能重新写一写吗?!”

  

  逍云没有说话。

  她从昨晚开始,就异常沉默。

  薛青也轻轻地摇着头:“抱歉了云姑娘,行医这么多年,救人的事做得多了,杀人,却实在做不到。杞县之事,因缘种种,既已发生,我们无法逆转,却至少救了许多人。现在说的是直取命时,若明知灾祸已经避过,却反要促成这样的事发生,我做不到。”

  

  逍云还是没有说话,她静了半晌,看向刘子骥,问道:“你也这么想?”

  这还是这些天,她头一回这样认真看着刘子骥说话。

  

  “如果天不许一切被更改,为什么会给祝烈这么多次机会重生?”刘子骥迎着她的目光。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切要是不按《岁书》上发生,那么人间酱油更大的灾殃。”逍云看向薛青,“你比他们更了解《岁书》,神农难道没有跟你讲过其中利害?”

  薛青不语,眉宇间尽是忧愁。

  “你确定所谓的灾祸,一定会发生吗?”刘子骥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难道真的要在眼下杀掉一群人,把这些人的命当做工具,去成全未来莫须有的事?到底什么是最好的结果,难道是我们可以这样决定的吗?”

  

  刘子骥说到后面,几乎吼了起来。

  薛青与居离尘都被刘子骥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震慑住。

  居离尘拍了拍刘子骥的肩头,想要去拉他。

  刘子骥却一把甩开了居离尘的手。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活着的世界,学到的不是这样的。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告诉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每个人,是每一个人,即便是在普通,都应该有改变世界的可能性。”

  这是杀人。

  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

  当初在杞县,救人的时候,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

  这能力给他最大的感受,不是终于成为强者唯我独尊的爽感。

  而是他一次次从洪流中拉起的人时,像是一次次拉起了从前身陷囹圄的自己。

  他改变了一直以来,他已经无奈地相信了的,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如果现在要将已经逃过屠城命运的城池,重新推入地狱深渊,那他还是服从了这无奈的命运。

  他会用无可奈何这个借口,把自己重新推入深渊。

  

  他突然记起来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曾一度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改变世界。

  他选择学习法律,也是因为他曾深信,自己可以成为这个世界公正与正义的一部分。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人生经历,让他成为了所谓的废柴,但他终究不还是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在这里终于成为了一个有超凡于普通人能力的人,虽然他还是倒霉,还是废,但是他知道,哪怕是无用的用处,他曾经或许是不能盛水的巨大葫芦,但现在只差一点点,或许他可以渡一城的人。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成为一个超级英雄。

  

  三人一直静静地看着他说完这些话。

  逍云也淡淡地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她抬手收了【金阙禁】,向外走去。

  “你不用逞英雄。你们不去,我自然会去。”

  

  戌时,赤方军前锋用涂满猛火油的响箭,射入城东粮仓。

  火箭一沾上仓顶茅草,火苗“轰”地窜起三丈高。

  原本就埋好磷粉与硫磺轰然作响。

  炸飞的碎砖烂瓦像下雨似的,把逃命的粮仓戍卫砸死在街口。

  

  严相之子严擎原本手持文君颁发的半符。

  但他在宴饮结束当天,就带着三千精兵从南门溜了,城里只留了些老弱病残充数。

  这些守军久已领不到军饷,连刀枪都生着锈。

  武库总管是严相的人,早把新兵器倒卖给外域商队。

  库房里只剩些豁口的旧兵器。

  

  亥时整,赤方军用包铁皮的冲车撞开城门。

  守城玄甲兵毫无还击之力,两扇城门倒下来时,压死大批死守玄甲兵。

  血水在青石板路蜿蜒发黑。

  

  一路赤方先头骑兵举着黑旗冲进来,扯嗓子喊:“降者不杀!”

  

  秦太尉原本在城北督粮,爆炸时带着三十六个家丁往城南突围。

  陶吴带着五十重甲兵围上来时,先是用铁钩子钩翻六个家丁,又拿牛筋绳把秦太尉捆了。

  

  陶吴一手拿住秦太尉,往皇宫而去。

  最后的抵抗,在宫门内戛然而止。

  一路而来的厮杀声、垂死的嘶吼声,被一种沉闷的死寂取代。

  只有噼啪的燃烧声,从城中传来。

  空气里浓重得化不开的,是血腥、焦糊和尘土搅拌在一起的浊气。

  

  秦太尉眼见金殿的飞檐,如今就歪斜地杵在视线的尽头。

  曾经耀目的琉璃瓦上,沾满了烟灰,和深褐色斑渍。

  通往金銮殿的漫长丹陛上,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伏卧、横陈。

  凝结变黑的血浆,在汉白玉的缝隙里画出暗红的脉络,如同一张蛛网,将他的心包裹撕裂。

  

  他被绳子拖拽着,靴底踩上台阶,发出黏腻又滑腻的声音,每一步都几乎要扯脱鞋底。

  被巨木撞得变形、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朱漆金钉大门内,竟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得吓人。

  

  陶吴厉声问秦太尉道:“你倒是睁眼看看,你们那狗皇帝可还在城内?留下你们这群傻子替他挡刀!”

  秦太尉如梦初醒,不觉老泪纵横。

  进来朝中严党陆续称病不朝,现今想来,竟早已撤退。

  陶吴继续喝道:“严擎带着精锐弃城,城中平民手无缚鸡之力,一众老弱妇孺要面对的是什么?就这样的皇帝,你还要忠吗?”

  秦太尉仍然勉力挺直了脊梁,道:“我若不降,你们待如何?不也是屠城?乱臣贼子,何谓装得如此正义凛然!”

  

  秦太尉还待说什么,却听蹄铁之声传来。

  在空荡荡的金銮大殿上,武王竟径直骑马而入。

  他身旁,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子,同样骑马踏入殿内。

  “的确有人要屠城,却不是我。”武王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旧主弃印绶而遁,弃万民于不顾,留满城百姓独抗天命,此乃不忠不义不孝不悌。我大可将你与亲族门生按律问斩,城中妇孺亦难逃连坐;但你若降,我可允五事:一保你家族田宅不没,二留你移防乌峡以南,三赦全城百姓免遭兵燹,四立碑记你护民之德于新城门。旧主既舍社稷如敝履,你又何苦为逃奴殉葬?”

  

  秦太尉抬头,见武王威风凛凛自马上翻身而下,步履生风,朝他走来。

  一双虎眼在现下黯淡的金銮殿中炯然发光。

  武王又道:“秦太尉,我敬你是英雄,愿给你一夜权衡:点头,则生路开;不允,则玉石焚。”

  

  武王言毕,看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杵在九层高阶的尽头。

  椅背的盘龙,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是一团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武王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踏上御阶,脚步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清晰。

  最终,他站在了龙椅前。

  他没有犹豫,转过身,撩起染成暗赭色的战袍下摆,坐了下去。

  椅背坚硬的雕饰抵着他的背脊。

  “吾今而后知皇帝之贵也。”

  

  他抬头,看向大殿上的一众将士。

  他们是一路踏着尸骨,打翻这座城池的功臣。

  他们中许多人还停在门槛外,甲胄上布满刀痕血迹,神色疲惫却异常亢奋。

  旋即,所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片铁石落地的沉闷声响,膝盖撞击在染血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吾皇——”张贵粗粝嘶哑的声音带头吼道。

  紧接着,数十个嘶喊的声音汇成一片洪流,在空旷的殿堂里回响:“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太尉被绑在柱上,垂头默泪。

  

  

  祝烈不在这里。

  他一路上山,往书院而去。

  破城之后,他先是去梁府看了看。

  府门大开,无人阻拦。

  说是“府邸”,如今不过是座被战火波及的院落罢了。

  “吱呀——”一声开门,像耗尽了最后气力的叹息。

  

  府内更静。

  脚步声落在空寂的庭院石径上格外响。

  野草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又硬又韧,踩上去有些扎脚。

  精巧的假山石头缝里填满了不知名的鸟巢和枯叶。

  

  他径直去了第一次发现梁潆自缢的地方。

  他的步子很慢,走得很沉。

  他仍旧担心看见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场面。

  还好,空空如也。

  虽然他早已猜到,梁家与严家是姻亲,这一次,梁潆应该早已被父母带走。

  但他还是去了。

  

  从梁府出来,他飞身上马。

  书院的大门没落锁,虚掩着。

  书院里都是世家子弟,自然早已收到消息,离开了书院。

  只不知师父师娘如何。

  他轻轻一推,沉重木轴转动声一如既往。

  偌大的庭院,空旷得只剩下风卷落叶的声响,打着旋,在生了青苔的石板上扫过。

  

  院中角落里那株老桂还在。

  枝叶稀疏,虬枝枯硬,再不见当年满院浮动的暗香。

  

  当年就是在这里,春日和煦,花落沾枰……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拂开厚厚一层灰土和碎叶,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依稀还能描摹出棋盘格纹的浅凹。

  

  穿过荒草漫过回廊的小径,绕过如今干涸见底的引水池,径直走向最东边那个幽僻的小院。

  多少年了?

  石板路的缝隙踩上去依旧有熟悉的触感。

  这里曾是他第一回与梁潆相遇的书房,最是清幽。

  

  抬头望向紧闭的那扇雕花木门。

  风雪里曾夹染墨香,印证他与梁潆那场结义。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到了门前,抬起手。

  指尖搭在门框上犹豫片刻才推开。

  “嘎呀——”一声。

  

  他正要抬脚进入时,一把匕首竟直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祝烈在军营中浸淫数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弱书生。

  他脚步一退,躲过刀锋来势,反手拿住来人。

  

  鼻尖熟悉的暗香一浮,祝烈借着月光,看清来人面孔。

  “潆儿!”

  “铛啷”一声,匕首落地。

  梁潆望着祝烈,难以置信道:“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她没有忘记。

  她走进学舍见到祝烈时,原以为祝烈会与她一般大喜过望。

  殊不知他当日就走了。

  从此以后,再无音讯。

  再往后,她听说赤方有一谋士,堪称神人。

  她总爱在书院里打听前方战事,探听这神人谋士之事。

  

  那时她就懂了。

  他不愿再害她。

  

  回到梁府后,她听从他曾经的叮咛,假意不忤逆父母的意思。

  直到那日,严擎悄悄遣人来让他们出城。

  临出城门时,她眼见马车已然要离开,父母不可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去拿她。

  那样太惹眼,回坏事。

  她还没有那样重要。

  她看着母亲带着的细软,看着后面一车车的货物。

  

  “爹,娘,我与后面的珠宝货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有一声道别,也没有担心过受伤。

  只是突然推开了马车厢的后门,奋力往车下一跳。

  他走了这么多年,马上就要走到她的面前了。

  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帝师。

  

  “逆女,你可知这样活不成!”她听见母亲压抑的声音从马车上传来。

  父亲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怒意:“让她去!”

  “马将军那边……”母亲掩面哭泣道。

  “说她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等到你!”梁潆望着眼前面容改变不少的人,眼中仍然折射出当初的少年模样。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人一直尾随着祝烈上山。

  

  逍云自行去了武王帐中,要求一同入城后,居离尘、刘子骥、薛青三人,原都走了。

  他们原想着在林中商量半日,却还是决定来这里看看。

  但凡有一线生机……至少他们希望像在杞县一样,试试有没有从不可逆的灾祸中,获得一点逆转情势的机会。

  哪怕只能救下一个人。

  

  他们进城之后,一路远远跟着祝烈。

  他们也想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做到他想做的事。

  

  刘子骥远远看着他们,心中只想着:这一回,城池的陷落,反倒成全了他们。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薛青蹙眉道:“人的思念,真是奇怪,可以这样长。”

  “是啊,”居离尘也不觉轻声道,“可以这样长。”

  

  刘子骥忽看向居离尘:“我还是想去找找逍云。”

  居离尘点点头:“好,我也去。”

  他们找到逍云时,逍云并不在皇宫中,而是独立城墙楼上。

  她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候不知何时会降下的阵法结界。

  

  刘子骥也仰头看着逍云。

  城楼上的她,面容被熊熊火光映照着。

  他忽然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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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时差降妖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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