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朝失德,天下烽火骤起。
九州之地裂为诸侯,群雄割据,彼此征伐三十余载。
其间豪强并起,然皆如流星过野,倏忽而灭。
唯朔方、赤方划江而治。
朔方据北,其主文君乃先朝遗孤,以“承天续统”自诩。
衣冠礼乐皆循先朝旧制,门阀世家盘踞朝堂,言必称尊古法、正名分。
赤方踞南,起于草泽,废世袭、开科举,厉行新政。
新王号武,本名龙骁,出身草莽,韬光于乱世。
横江以南苦寒,地势奇,气候诡。
龙骁称王于阳城后,平内乱,收诸地。
然北地门阀根基深厚,新军屡犯,终不能久踞。
《岁书》上卷载,最末一次,武王亲率精锐北伐,奇袭朔方锁钥之地——帝师天阙关。
此关据险而建,素有南门铁锁之称。
关内帝师囤积朔方七成粮秣,文君亲征,与大将军马擎并肩上阵。
两军对峙百日,尸骨垒丘。
是夜武王精锐以火药炸塌帝师城墙,先锋死士冒烟突火,血战至天明。
马擎携文君退守内城时,忽见关内粮仓火起,新军趁乱破城。
然蹊跷之处在于,新军入城后,未取粮草,反屠戮三万百姓。
噩耗传开,天下震骇。
朔方檄文疾呼:穷兵黩武,天必诛之!
原本观望之豪强胡贾,乃至流民山匪,皆举旗归附朔方。
赤方民心尽失,武王溃退途中,遭百姓断桥投毒,十停兵马折了七停。
武王败归阳城,呕血暴毙……”
“等一下!”居离尘回过头猛然打断逍云道,“叽里咕噜什么一大堆!先给我吃点东西。”
刘子骥斜躺在马车内宽阔的座椅上,满眼戏谑道:“野人就是野人,这不是说得很清楚,两军对垒,有一方输急眼了,好不容易赢一次,屠城立威,结果玩儿脱了。”
薛青正与居离尘并肩驾着马车,安慰她道:“不要紧,哪里不懂,我一点点说与你。”
刘子骥单手撑着脑袋,斜睨薛青道:“你就宠她吧。”
又看逍云:“那我们现在要面临的情况是?”
逍云道:“现在赤方完全违逆《岁书》所言,一路高歌猛进,屡战屡胜,已经连下七城,不日就要到达帝师南端的天阙关。”
薛青耐心向居离尘道:“先朝原起于天阙,败亡后仍相信帝气凝结于天阙,是重振旗鼓的地方。更何况帝师依托北谷关、东临关、天阙关,北依峡谷,东临大海。天阙关又是人间天堑,是以朔方帝师实则是个相当安全的所在。这也是武王决心直捣黄龙的缘故。”
“你懂好多啊。”居离尘听得心中敬佩。
刘子骥没听过这段历史,明明也受教,嘴上却硬:“这有什么,我要是活他个几千年,我也啥都知道。”
待薛青跟居离尘讲明白原委时,马车已进入帝师,薛青也回到了马车厢内。
因为在紫泽城内的遭遇,他们原本的模样,显然放在而今眼目下,还是太引人瞩目,不利于明察暗访。
这回进帝师,他们特意在距离帝师不远时,找了辆马车。
居离尘以男装驾车,是家中护卫。
逍云则扮作老夫人,带着一儿一女进帝师寻亲。
女儿自然是薛凝碧形象示人的薛青,儿子则是被薛青稍作易容的刘子骥。
除了薛青外,他们的一应装束,自然都是绣川操持。
那日在【云霓阁】里,绣川倒还罢了,只专心想着,要怎么才让逍云更像个雍容华贵的民间老太太,但又不能太引人瞩目;怎么让居离尘看上去更飒爽。
最终最让他头疼的,其实还是怎么让刘子骥改变气质,变得像一个少爷。
居离尘他们并未向绣川与鱼素秋提及薛青。
上山之前,薛青就在【辰溪村】待着等他们。
鲲山弟子从不会进入【辰溪村】内,因此那里反而是薛青隐藏行踪最好的地方。
唯一一点,就是每晚子时会有试炼,不过据薛青说,他有的是办法,避过准时到来的试炼。
鱼素秋见逍云已经在绣川的巧手下,摇身一变成了个老太太,才对她说:“你来。”
二人来至后院中,鱼素秋才忧心忡忡开口道:“逍云,我心里有个怀疑。”
“什么?”
鱼素秋看看屋子里还在试衣的三人,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怀疑逐云的岁核,被人用了。”
“什么?”逍云道,“你当时不是说,逐云的岁核,掉入汜河了吗?”
“是啊,原本我也以为就由她去了。可是那晚……”
鱼素秋夜里来至光阴汜河,原想着将逐云的岁核打捞上来,好生为她供奉一个牌位。
不想竟见到卓寒霜从汜河底下上来,接着手中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隐约感觉,卓寒霜身上藏的,就是逐云的岁核。
她跟着卓寒霜,却发现她往【无相天宫】去了。
她不敢再跟,只是在【溯】河外静静等着。
可是当卓寒霜再出来时,她身上已经没有逐云岁核的气息。
鱼素秋道:“【溯】河只通【无相天宫】,她分明带着逐云的岁核去了,回来时却没有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逍云心下了然,当然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亭午收了逐云的岁核,并且将岁核包含的逐云的命时吃了。
她忽然有些作呕。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道,“岂能同门相食?”
鱼素秋忙掩住她的嘴巴:“这都是猜测,你心里有数就好,切莫声张。你这回下山凶险,大家都心知肚明,人王战争中【悖岁】最是凶险,稍有不慎,自己就搭进去了。我是担心,若是你出了事,也会步逐云的后尘。你和她是鲲山最最出息的镇厄人,又都是掌门血脉,岁核的亘息比寻常镇厄人高出百倍……”
逍云当然知道。
她心中惊愕不定,难道亭午真的也想要除掉她?
可是亭午连她们的岁核都觊觎,未免听来也太荒谬。
她点点头,按着鱼素秋的肩头道:“我知道了,你切记不要再去管这事,万事等我回来再商量。”
鱼素秋连连点头,捂着嘴道:“放心,这事我连绣川都没说,你知道,他最脆弱了……”
此刻逍云坐在马车上,身子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心里还是不免为前路担忧。
“才经历了洪水,又是屠城,有完没完。”刘子骥突然喊了一声,“救命啊!”
“你这回倒是搞得挺清楚。” 逍云眼风一扫他。
居离尘回首道:“我就说嘛,上次去杞县那么太平,我就知道不妙,这朔方国啊,就没好。”
“紫泽城我们才去了,不是好好的?”刘子骥道。
逍云道:“那怎么能相提并论?紫泽城几乎是在朔方的最北端,几乎不受战事滋扰。”
“其实我们既然要了解,此番赤方为何获胜,为何不去赤方?”薛青问逍云道。
逍云道:“因为赤方武王,不日就会亲自领兵到达天阙关,算是送上门的现成。”
四人走走说说,终于在这日天黑前,赶到了帝师。
“这地方,有点意思啊。”刘子骥将帘子一掀,望着越来越近的城说道。
朔方帝师踞龙首崖之巅,千仞绝壁劈开云海。
马车这会子正沿着一条长长的青石栈道缠山而上。
只见朱漆城门高悬“承天御极”鎏金牌匾。
玄甲卫士按周礼持青铜钺而立。
“过所!”守卫朝居离尘伸手。
薛青已经换了薛凝碧的模样,撩开马车帘,朝守卫嫣然一笑,手上绢子一挥。
守卫的眼神便涣散了,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一般,道:“进去吧!”
刘子骥惊道:“什么情况,你给人下迷魂散了?”
“差不多。”薛凝碧笑了笑。
“少见多怪,”逍云道,“醉忘香都不知道。”
马车打城东入城,城中繁华喧嚷,并无战事将近的模样。
满街可以闻到酒肉饭香。
四人没吃晚饭,居离尘闻着味道,肚子开始“咕咕”叫。
薛凝碧忙拿出包裹里备下的吃食,径直塞在了前面驾车的居离尘嘴里。
居离尘嚼了嚼,竟然是桂花茯苓糕。
刘子骥也拿了一块儿,笑道:“有了吉娃娃在,我们再也不用吃饼饵对付了。”
薛凝碧蹙眉道:“吉娃娃……是什么?”
“就是,吉祥如意的祥瑞,”刘子骥嘴里塞了糕点,含混不清道,“就是你。”
薛凝碧笑了笑,似乎对这答案很满意。
一路驾车经过,见街头南北商贾,商铺林立。
丝绸、瓷器、茶叶等铺头,生意尽皆兴隆。
“也算是个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嘛。”刘子骥点评着。
逍云不语,冷笑一声:“看定些再议论。”
薛凝碧会意一般,向居离尘道:“我们先往城南去。”
居离尘“驾”一声,马儿就往南边去了。
南城拥挤,见车行不便,四人便下车步行。
逍云向三人指了指旁边的巷子。
这条巷子与先前的城景大相径庭,仿似繁华之上一道溃烂的旧疤。
甫一踏入,一股浓烈得近乎粘稠的酸腐气便扑面而来。
经年累月的污水,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积出的黑绿色泽,发出绝望的霉味。
头顶的天空,被两侧歪斜欲倒的土坯房,和胡乱搭建的竹棚,切割成一条细窄的、灰蒙蒙的带子。
挤进当中的落日余晖,还带着阴沟里蒸腾上来的潮气。
脚下有残破的瓦罐歪倒在墙角,里面长着几株蔫黄的野草。
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倔强的生机。
低矮的门洞里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几张蒙尘的脸。
薛凝碧扶着逍云,刘子骥与居离尘一前一后地作势护着二人。
刘子骥心里觉得好笑,他也是出息了,还护上这俩了。
他们走到巷子中断,一群人忽而一拥而上。
“行行好!”
乞讨之声不绝于耳。
逍云变戏法一般手中拿了一包干粮,递与刘子骥后,用不知哪里学来的超绝老太音道:“儿啊,拿去分发给这些可怜人。”
刘子骥被一群人挤得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气味。
他死命大叫着:“都有都有!排队别挤!”
然而收效甚微。
居离尘见到有一独眼人,在打从一开始就在外围,被挤得摔在地上,现在还没爬起来。
她走过去将他拉起,额外拿了一块饼饵递给他。
那独眼人原以为没机会了,这时见饼饵被送到了面前,竟哭了:“多谢。”
薛凝碧也扶着逍云走过来,她看他手上痕迹,诧异道:“你应该是个漆工,怎么到得如斯田地?”
独眼人也有些惊异,他许久没与人谈过自己的来历。
他将自己一只手正反面翻着看了看,那独眼里,泪水又落了几滴。
“我这眼睛废掉,可不正是生漆中毒所致。当时那妆奁是司大人的小妾要的,我连夜赶工,眼睛就废了,如今工也做不了了。”
“你都给高官做漆具了,应该是很高级的手艺人了吧?还能这么苦?”刘子骥分发完了手中干粮,一过来正听见他们说话。
那匠人正欲说话,又急食,被饼渣呛了一下。
旁边却有一人,吃着饼饵向刘子骥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做匠人的,每月要无偿做一批器具呈上去。一旦成品出了差池,就要罚银。哪有那么多时间做赚钱的物件,每月不赔都是好的。”
“免费的东西做坏了?还要罚银?”刘子骥惊呼。
“还有没有天理了?!”居离尘又怒不可遏了。
“不过这事历史上确实也是有的,”刘子骥努力回忆着,“好像有的朝代,匠籍就是需无偿服役,实际收入微薄,甚至出现过匠户逃亡过半的情况 。”
逍云道:“好了,去城西吧。”
四人别了那千恩万谢的匠人,以及其余道谢不迭的平民,又往城西去。
逍云这回带着大家去的,是传说中贮藏了朔方七成粮食的粮仓。
才至粮仓外,就见有几个黄毛小儿,鬼祟躲在墙根下,正抠下墙缝发芽的谷粒塞进嘴。
一旁巡城马卒一鞭子抽翻:“死贱种!敢偷粮食!”“这也算粮食?”居离尘看着那发霉的谷粒,气得就要去夺那马卒的鞭子。
薛凝碧一手拉住她,暗中施法,只让那马卒摔在了地上。
「他也是奉命行事的可怜人。」
正说话间,几只老鼠从墙角蹿出。
一只只膘肥体壮,倒是比那几个,已经四散跑脱的小儿长得好。
薛凝碧叹息一声:“这些老鼠,怕是在仓廪里吃粮吃胖的。”
“还真是硕鼠。”刘子骥道。
“再看。”逍云言简意赅。
粮仓附近,有一市集。
四人在市集中走了一会儿,逍云停在了米铺前。
一名伙计正将米桶上插着的,写价格的竹块换掉。
有两个大婶,原本在旁边候着,看样子原是要买米。
一瞧这写价的牌子眨眼间又换了,只得望米兴叹:“上个月这米还不要一两一斤,这个月怎么就要二两了。”
“是啊,我们全家一天就赚个五十文,就这,还是我要做些绣工帮衬,才赚来的。”那大婶子就要哭了的样子,“原想着买点白米,让我家那大小子庆哥生辰,看来是不成了。”
米铺的伙计在旁接口道:“知足吧,没有米,就吃糠,总有活路,不像我们当家的,每月还要交例钱,那可是逃不掉的。”
不光是逍云,另外三人听着这对话,脸色也是越来越沉。
“怎么突然这么现实主义了。”刘子骥低声道,“天子脚下,讨生活竟然这么不易吗?”
“看好了?那咱们就往北边的瓦子去看看。”逍云道。
“我知道瓦子是什么!”居离尘道。“我去过!”薛凝碧忽看她一眼,袖子往面上一掩:“那么以后这些地方,还是少些去罢。”
刘子骥满眼惊疑看着薛凝碧,心想一定要找时间跟她好好聊聊了。
日头西斜,暑气稍退,瓦子苏醒过来,人声沸腾。
这里与先前的街市、贫民窟、集市比起来,又是另一番景色。
甫一踏入这巨大的围栏式场院,声浪潮水般扑面,将人掀个趔趄。
灯笼、火把次第燃起,逐渐昏暗的暮色被驱散,重新进入光影摇曳、人影幢幢织就的新一轮白日。
勾栏林立,是这人造白日里最喧腾的漩涡。
每一座勾栏门口都围着密密匝匝的人群,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探看。
杂剧班子正演到精彩处,丑角插科打诨,引得哄堂大笑。
旦角水袖翻飞,又惹来一片叫好。
诸宫调婉转悠扬,琵琶弦动,歌者曼声低唱,引得文雅之士驻足细品。
行至一处琴舍,还在栏外,居离尘已经眼尖认出了一位故人。
“好啊——!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