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奚云重伤归来的那一刻,方奚河心头就燃起了熊熊怒火,将她彻夜焚烧着,那口郁气聚在心中盘旋太久,终于在今时今刻忍不下去了。
卫芙是能言善辩的,可瞧见方奚河似火灼般的双瞳时,竟难得心虚地低下头去,不论如何,害了奚云的罪魁是她曲阳卫氏的婢女,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她这个族长也有责任。
可,可卫芙想到卫厌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觉得得做点什么,至少给他们两一个敞亮说话的机会,至少让七郎对着奚云说出心里话,不然好端端的人总会憋坏的。
卫芙离开石桌,走到方奚河面前,双膝竟是毫不犹豫跪了下去,惊得梨花忍不住捂嘴,简直不可置信!
姑娘是堂堂曲阳卫氏的族长,若当真要赔罪大可福身代之,先前无量山那么多贵客,姑娘都能稳坐着笑谈风声,偏偏此时对着方四姑娘下跪!
饶是方奚河都惊呆了,手中食盒猛然坠落,差点没砸了脚面。
方奚河忙去俯身搀扶卫芙,“卫族长,有什么有话起来再说。”
卫芙身形不动,“四姑娘,先前害了奚云的罪魁祸首,是我曲阳卫氏的婢女茉莉,若非当初我将茉莉送.入宫中伺候奚云,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祸事,奚云坠崖我难辞其咎,只是七郎,七郎和奚云之间的事,也该由他们定夺。”
“难道四姑娘忍心看有情人自此天各一方?”
说到这里,卫芙抬眼看向了方奚河,眼中都噙着泪意。
方奚河心神一震,却也朝着卫芙重重跪下,不就是下跪么,谁还不会呢?
“难道卫族长忍心看我方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句话,让卫芙喉头哽住。
“不,不会的四姑娘,我以卫氏族长的身份向你保证,奚云从今往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七郎他定会此生不负!”
“多么可笑的承诺?令弟先前何尝不曾承诺过相护小妹,可到头来,到头来我小妹躺在棺木里生死未卜,若非遇见观主出手相助,小妹早就没了,可见男人负心薄幸,空口无凭的承诺如这看不见的风,不值一提。”
方奚河泪意决堤,带着深深的祈求磕头道:“我求求你了卫族长,小妹如今这般凄惨,早知如此,我便是拿命要挟也该将她带回来,如今我只求你们放过小妹,故人故事最好都离她远点,她原本就属于这里,如今也该回到这里。”
两个都是为了弟妹着想的姐姐,本着同样关怀的心,却做着全然不同的决定。
夕阳西下,两人都是那般的执拗,执拗到僵持。
梨花最先察觉了不对,扭头顺着那股感觉望去,就看见那坐在轮椅上,蒙着眼帘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奚云姑娘!”
一语惊醒,那边正相对跪着的两位姐姐,带着几分无措和慌乱,相互搀扶着仓促起身,又忍不住别过脸去整理仪容。
对于卫芙来说,方才那样实在是失礼,她从来不曾这般失礼过。
对于方奚河来说,面对心中一直敬重仰慕的卫族长,她竟然连声回怼,简直都不敢细想。
两位姐姐咽了咽口水,颇为不安地齐齐转头,看向轮椅所在。
这一刻,两人的心声同频共振——最关键的是竟然让奚云听了去!
两人慌乱到甚至十指交握,带着几分行刑似的紧张,目视着轮椅渐渐靠近。
奚云听声辨位后,因着两位姐姐不再交谈,她没法确定方向,索性强撑着起身,很快就感觉到两只胳膊被人扶住。
“身子没好,逞什么强?”这是四姐方奚河的声音。
“我就说让雀姑来伺候吧?”这是卫族长的声音。
奚云老神在在坐回轮椅上,原本最令人紧张的正主,此时此刻却是最悠闲自在的那个,甚至面上还带起几分笑意,朝着周身展颜。
看不见半分苦相和不得志。
卫芙却是忍不住心中酸楚,红了眼眶。
奚云伸手比划起来,“村中盛世,观中香火,故人重逢,死里逃生,说起来都是人间幸事,咱们应该高兴才是。”
一旁的梨花都忍不住哭笑不得,为什么奚云姑娘总是这么的乐天,好像什么也难不倒她似的?
卫芙听着这番话,更是没好气得很,“奚云啊奚云,你我好歹也是推心置腹知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就在无量山你竟也不愿一见?”
奚云伸出手去,左边凭空探探,右边摸到了回应,便笑着道:“卫族长这话听着有些酸,莫不是吃了味?”
那得意洋洋的话音里,透着浓浓的‘我可真厉害’的劲儿,简直把卫芙都逗乐了去。
这人,总是有这种本事。
奚云又道:“无量观挺好,清净得很,我很喜欢。”
这话听出一种‘厌世’感,卫芙看了眼方奚河,忍不住低头看向奚云,“也好,眼下什么都不如你养伤来的紧要。”
奚云反手回握卫芙的手,晃了晃后便松开道:“四姐,卫族长,天快黑了,我送你们出观吧。”
“不必!”
“你别动!”
两道阻止的声音齐齐响起,吓得奚云都愣了愣。
方奚河解释道:“小妹,你这眼下还坐着轮椅,眼睛又瞧不见,就别到处乱跑了。”
卫芙附和道:“方四姑娘说得不错,奚云,你安心修养就是,我同四姑娘这就离开。”
两人并肩走远,梨花临走前朝着奚云行了一礼,小声告别。
奚云笑眯眯摆手,直到耳畔恢复寂静踏雪飞奔入怀后,这才收了笑意,“卫厌,不出来叙叙旧吗?”
轻缓的脚步站定在轮椅面前,奚云看不见,却通过怀中踏雪的怒音足以确定,卫厌确实已经出现。
“我渴了。”
奚云话音毕,没多久手背就有了触感,奚云摸索过去正是她的竹筒水杯。
“果然,所谓的观主小友,是你。”
卫厌面色一紧,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试探。
却见奚云张嘴喝起水来,喝完后才悠悠道:“我可没有为了试探而试探,我是真的口渴!”
说罢,奚云拍了拍怀中踏雪脑门,“行了,别凶了!”
踏雪委屈扎在奚云怀里,奚云将竹筒卡在轮椅扶手留下的圆孔处,而后道:“推我去走走吧,我最不喜欢画地为牢了。”
卫厌走到轮椅后背处,无声又紧张地推起来。
奚云没有说去哪儿,卫厌却也没有问,两人就像是有无限默契似的,渐行渐远。
小道另一头,缓缓冒出头的三个脑袋,跟叠罗汉似的双目跟踪着两人。
等到人都走远了,这才略微不自在地各自站定。
梨花揉着下巴,看着自家姑娘和方四姑娘,谁敢信,明明是她先偷摸打探动静的,一转眼族长和方四姑娘也都加入了,方才两位不还面对面下跪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