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幺叔,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心病
梅子酸酸2024-09-19 16:4312,685

杨幺娃是我的幺叔,于1990年失踪,没有谁去报案。磨刀河旁边的每一个人都晓得这一件事——杨幺娃跑了。

过了十多年,人们用猜测的语气说,“杨幺娃可能死了哦,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又过了十多年,磨刀河边的人没事闲聊,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杨幺娃肯定死了,都二十多年不见了”。

2008年四川地震,磨刀河是震中区,很多外出打工的人走烂了几双鞋,磨破了双腿也要回来。我父亲一听说“某某也回来了”就叹气,说幺娃子肯定不在了,不晓得死到哪里了。父亲的理由站得住脚——大大小小几十口有着直系血缘关系的人就生活在磨刀河,人心都是肉长的,发生这么大的地震,要是幺娃子没有死,就是个木头人,也应该回来看看。

1

幺娃子是我父亲最小的弟弟。一家六兄妹,四个男孩,两个女孩,我父亲是老二,给我外爷外婆当了上门女婿。我奶奶去世时,幺娃子才两岁,怕养不活,就送给了镇上姓杨没养儿子的人家。他长到十多岁懂事了,又跑了回来。

除了幺娃子,其他五兄妹都成家立业了。单身的幺叔还有一门手艺,他是个漆匠,会漆所有的家具,我们家很少的几样家具就是他漆的。我没见过漆的过程,但是当我回家看到漆过的桌子板凳,就惊喜地叫了起来:“好漂亮!”光滑的桌面亮得可以照见人影子,朱红的色调在简陋的屋子里显得很高贵。

我问幺叔,哪个教他的这手艺。他笑嘻嘻地说,哪里需要人教,多刷几道就可以了。后来我去镇上住校读书,要带一口木箱子装东西,幺叔知道后,花了一天的时间给我的木箱子上漆。父亲用自行车把这口箱子送到了我的宿舍,和其他没上漆的箱子摆放在一起,那种显而易见的不同,让我很是神气了一阵。

幺叔和我父母最亲近,他随时都会出现在我家,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半夜。我其实不清楚幺叔经常来是不是和相亲有关——我偶尔会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幺娃子太挑了,一会儿嫌人家个子矮,一会儿又说人家长得黑,他也不晓得看看自己,就那么一间破房子几亩田地的,还挑个啥子。”母亲总是问幺叔为什么不喜欢那些女子,问了一次又一次,幺叔被问烦了,就说:“莫得感情。”

那时,农村的婚姻有没有感情的成分在,我不清楚。我只听到过父母的一些对话,父亲说:“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女人,要不是我,哪个要你。”母亲很不以为然,她鼻子里哼一下:“你以为你有人要,一个要饭人的儿子,要啥莫啥。”

我问父亲,你们家以前怎么是要饭的呢?父亲毫不避讳,说爷爷是解放前闹饥荒跑到了磨刀河,给张家当了干儿子,后来张家给他娶了另一个逃荒来的女人,这就有了一家人。母亲有些得意,她家祖上就是磨刀河的原住民,有田有房,即使曾经遭受了很多磨难,到了后辈人口中,隐去了苦难,在父亲面前只剩下骄傲了。

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父亲需要母亲,母亲也需要父亲,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至于感情,有或者没有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日子自然是要过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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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叔当然也是要饭人的后代,可惜他没有像我父亲那样多读几年书,没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家里两间破烂的房子,只有一间属于他,另一间属于我大姑。这样的条件,挑媳妇,他更没有资格了。

我见过一次幺叔相亲,当时来了两姐妹,姐姐说给了我们村一个姓李的大个子,男方也只有一间房子,隔壁是他的亲戚在住。妹妹打算说给幺叔,她个子本就很矮,背后还搭了两条长长的辫子,人就显得更矮了,五官也像没有长开,挤在一起,我一个在旁边看着的小孩,都想上去把那些长在一起的眼睛鼻子嘴巴掰开,挪一挪位置。

幺叔和那个姑娘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饭桌,母亲在厨房里煮糖水蛋。我把手揣在兜里,母亲喊我把糖水蛋端出去,我没动,她就笑骂我不懂事,自己端了出来。

我以为幺叔要站起来接过这碗糖水蛋,谁知他没有,只坐在那里,也不看谁,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倒是那姑娘站起来,伸手端了过去。随后,母亲让两个年轻人表个态,姑娘小声说她没意见,“就看他了”。幺叔没搭话,过了一会儿,姑娘站起来把那碗糖水蛋放在桌子上,走了,连水也没喝一口。

姑娘的姐姐当天晚上就住在了李大个子的家里,第二天村里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装着低语,其实很大声地说:“就那么一间屋,能睡到哪里去?还不是见面就成了一家人。”

而同样单身的幺娃子迟迟未能成家,作为二哥,父亲心里着急,但又不好问,于是经常让我的母亲多想办法请媒人多介绍几个女人。父亲说,要求不能高了,结过婚的也可以,有个家比没有家好。

2

幺叔是1990年11月18日走的,这个日子我父亲记得清清楚楚。

挨着这个日子的前一天,父亲还看见了肩膀上担了两桶猪粪的幺娃子,他要把猪粪撒到田里肥田。父亲和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是一些家常,“吃了没有?最近在做啥子?”他没有想到,他们兄弟俩以后会有几十年的时间见不了面,所以这次聊天还是不咸不淡的那么几句。

第二天,我三叔家找了几个人背柴。那时候,在磨刀河生活的人家生火做饭都是用山里背回来的木柴,一般是青杠树,大小软硬都适合塞进灶膛里。青杠树长在很远的山里,需要人砍了树,剔掉指头粗的小枝桠,再端端正正一根根地码在背篼里背回来。我父亲也去帮忙了,忙了一会儿,他总觉得少了一个人,直到埋头剔柴,才想起原来少了幺娃子。

以前兄弟姐妹家干这些粗活总是少不了幺娃子,只要他闲下了,无论看见哪个还在忙,都会跑过去说“我来”。这天,父亲没有听到“我来”,他问三弟,幺娃子咋个没有来?得到的回答是:幺娃子出门了。

自此,幺娃子走出了磨刀河,走出了姐姐哥哥们和其他人的视线。

一开始,我父亲以为他不过是出去几天,挣一些钱就回来,也没在意。可幺叔迟迟未归,父亲每次经过幺叔的房子看到门上的锁,回家就会对母亲说,幺娃子还没有回来。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那把锁一直锁着。父亲急了,甚至跑到幺叔住的院子里,一家一家地问,幺娃子走之前说啥子了没有?也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有人说幺娃子说要出去挣钱,恐怕要出去很久。也有人说,幺娃子说过要去云南,那边割胶可以挣钱。

一年又一年,幺叔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一天,父亲看见幺叔家的门开了,赶紧跑过去,进屋就喊“幺娃子”。出来的却是大姑,她说门上的锁子是她用石头砸开的,这么久没人住了,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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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二十八年,幺叔一直没有出现。

初中时,我学语文课文《我的叔叔于勒》时,幺叔还没有出走。语文老师讲得干巴巴的,一会儿让我们齐读,一会儿让我们分角色朗读,一会儿又分段归纳中心思想。我右手拿着笔,左手捂住嘴巴,打了好几个哈欠,觉得那个于勒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等我成了老师,参加全县举办初中讲课比赛,抽到的课文又是《我的叔叔于勒》。

还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县城初中三年级的教室外还是夏天的模样,一树树的绿荫,不远处,涪江的河风也吹了过来。我说:“同学们,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们和这么多老师一起在这里阅读一篇小说,希望这篇文章带给你的不只是和这天气不一致的寒冷,或许还有一点其他的东西需要你们想想,一会儿我们来聊聊各自的感受。”

课文中,有几段是“我”的父母见到叔叔于勒后的不同反应,还有“我”的一些内心独白。那些内容,我读了——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

我心里默道:“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读到后面,有泪水流出来,幸好我有眼镜,那些泪水没有被听课的老师看见,也没有被学生看见。

我还是想起了杳无音讯的幺叔。

那是2003年,和1990年有着十三年的距离。我一直在说“距离”,其实我不知道时间能不能用“距离”来表示,我只是想不到更好的词了。

3

2019年7月30日,我在下乡,中午吃了饭,在镇上的政务大厅里蹭空调,几天前已经进入大暑,热得很。我刷手机,看见久无动静的家族群里有人在喊:“幺娃子找到了!”

同时,几个人一起问:“在哪里?不可能哦。”

我们家族的微信群平常都是静悄悄的,偶尔过节时才有人发个红包,聊几句天。那天群里却炸开了锅,几乎所有人都冒了出来,还有几个小辈问:“幺娃子是哪个?”

二十九年了啊,时间太久远了,久到家里添丁进口,久到一个大活人对于一些人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现在,我的叔叔幺娃子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时,重新以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形象出现了,我又想起那篇课文那些段落,一时有些想落泪了,我想,我们给幺叔的不应该是那十个铜板。

二十九年过去,如今的磨刀河变了很多。河水变小了,两岸的树林更密了,那些幺娃子浇过粪的田被人承包了,田间地头那些他走过的泥巴路也变成了水泥路。更重要的变化是,他走时锁好门的那一间旧房子不见了,被一栋两层的楼房取代了。当然,人也变了,比如我,他的亲侄女,已经人到中年,他的二哥,我的父亲,已经成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人。

所有人都觉得幺娃子死在外面了,于是跟他有关的,本来属于他的房产田地都被他的大姐、我父亲的妹子、我的大姑,给处理了。旧房连带房前宽敞的晒坝,被她卖给了一户山上想修房又没有屋基的人家。田地她自己种了好些年后又承包给了在村里搞农业发展的生意人。这一切,大姑都做得心安理得,因为大家都估计“幺娃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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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里说“幺娃子找到了”的是我大姑的儿子,一个小时候最喜欢下河摸鱼的小伙子,我们喊他小名“小鱼儿”。

小鱼儿说磨刀河乡镇上来了两个人找大姑,问她认识杨幺娃不?大姑说,认识。来人又问,你晓得他在哪儿来不?大姑翻了下白眼,粗声大气地说:“几十年都没见过了,肯定早死到外头了。”来人就笑了笑,说他没有死,要回来了。大姑当时就从板凳上跳起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蠕动了一阵,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觉得小鱼儿说话有点夸张,就毫不客气地说:“莫说那么多废话,直接说人在哪里,现在咋样了。”

“云南,楚雄,救助站,不知道。”小鱼儿干脆地说了这些字。

云南楚雄,多么陌生的地方。我百度了下,楚雄位于云南中部偏北,东靠昆明,西接大理,南连普洱,北临四川凉山。这就是地理位置上的楚雄,现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有了另外一个意义,我的一个失踪了二十九年的至亲可能在那里。

我回头再看小鱼儿的话,还有“救助站”三个字,这三个字在网络上出现的频率不低,关于它的信息大多和出走、遗弃、低智、肮脏、落魄、伤残等词有关。怎么也想不到,某一天,我也和这些词有了最近的接触。

幺叔都在救助站了,情况肯定不乐观,我脑中出现了一个满头乱发,衣服又破又脏,拄着木棒,流着口水,满脸呆滞的老年人。他出走那年,我初中毕业了,现在的我已经走到中年,可记忆中的幺叔还是年轻的。他长得不丑,肤色偏白,中等个子,衣着整洁,脸上经常露出笑容。

脑子里,两个人影换来换去地出现,一会儿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一会儿又是那个落魄潦倒的老人。我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有时候对生活将就一点,说不定,生活回馈给你的是丰盛的不将就。”

现在李大个子都老了,他的两个女儿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幺叔如果当年也将就一下,选择了那个矮个子妹妹,现在他肯定不在云南楚雄的救助站,可能也跟李大个子一样,儿孙绕膝吧。

4

父亲退休后喜欢玩乐器,是真的玩,小孩子一样,买支笛子吹一吹,没成一首曲调又说要学弹琴,于是几百块钱买回一个电子琴,没事时就敲几下,一首老歌还没练熟悉,又开始敲另一首。他不会玩手机,连接个电话也嫌麻烦。

群里说幺娃子找到了时,正是中午,父亲弹了半首曲子,母亲就喊吃饭了。母亲喜欢玩手机,她听见“叮当”一声响,就会拿起手机看一看,生怕哪个儿女给她留了信息没及时看见。母亲看见那个消息了,她大声地喊:“特大新闻,幺娃子找到了!”

当时父亲端起碗,正在往嘴里扒饭,他边吃边问:“哪个幺娃子?”

“还有哪个幺娃子,就是你的弟弟啊,杨幺娃。”

父亲停顿了一下,继续吃饭,还边吃边说:“不可能哦,咋个可能啊,都几十年了,恐怕骨头都化成灰了。”

这些是正好在家休假的侄女告诉我的,她还拍了视频传给我,说:“爷爷好淡定哦,他弟弟找到了都没有激动下,我奶奶倒是激动得很。”

视频里,饭桌边放着电子琴,父亲端起碗正在吃饭,表情正常。我给侄女打了一行字:注意点,那么大岁数了,内心不一定淡定。

我随时都在和侄女联系,问怎么样了,侄女说:“爷爷在笑,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一会儿,又说:“爷爷在流泪,边流泪边小声说‘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哦,但愿不是骗子哦,现在骗子多得很’。”

我还没有看见幺叔,也不敢给父亲打包票,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可谁会去装一个需要求助救助站的人来行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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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幺叔的这几十年,父亲很多时候心情不好。看见和幺叔同龄的人,看见外出打工多年回来的人,看见村里来的那些外乡人,他都会自言自语地说几句:“幺娃子要是还在,也是这么大了。”“幺娃子要是在外面找个女人结了婚,安安稳稳活到起就好了。”“幺娃子不晓得还在不在哦。”

就是这些话,说了又说。

父亲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小时早早失去了母亲,童年又处于特殊的年代,吃饱肚子几乎不可能。他对粮食比一般人还要爱护,饭碗肯定是一颗米也不会留下,吃不完的菜只要不坏,热了一顿又一顿。我们告诉过他,现在不缺粮食了,以健康为主,不要吃剩饭剩菜。他不听,边吃那些剩菜边说:“你们是没有饿过肚子,哪里晓得粮食的金贵。”父亲也很少请客,他心里有一本账,觉得请客吃饭是浪费。

就是这样一个很“吝啬”的人,对外来的人却格外大方。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卖草药的人无处落脚,父亲请他到家里,腾出一间屋子给他打地铺。还把挂在墙上的腊肉取了一条下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炖上干萝卜给他吃。母亲有些抱怨,那么好的腊肉,那么干的萝卜卷,给不晓得哪里来的外乡人吃了。父亲说:“幺娃子也可能跟这个人一样哦,在外头漂的人,造孽啊。”

我是明白父亲心意的,他把每一个漂泊的外乡人都想成了他的幺娃子,他帮助那些外乡人,就像帮助了他的幺娃子,心里也就稍稍有了些安慰。

外乡人在我家待了整整一周,他背的麻袋里装了些生中药,味道很浓,村里偶尔也有三五个人来找他抓一副中药去泡酒,和外面地摊上看见的一样,无非是治疗跌打损伤、关节肿痛。父亲和他摆龙门阵,也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外乡人说,他从青海那边来的,走到哪里算哪里。父亲就又开始叹气,说:“这么远,真不容易。”

外乡人要走了,父亲让母亲炸了一碗的腊肉饼,晾冷了装在口袋里让他带上。我们都巴不得这个人快点走,家里的那种生中药味太难闻了。父亲跟着他一起走,给他指路,告诉他走过右边的那道山梁,最多半天时间就到另外一个镇了,那个镇上人多。要是想回青海,也要经过那里,车也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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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父亲都会说几次同样的话:“幺娃子要是回来了就好了。”

我有时候也会跟着说,幺叔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田坝里的那条路上了,拖家带口的,风风光光的。这话不是用来安慰父亲,我心里也这样想,不管是现实还是戏文里,离家出走几十年又回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说不定幺叔就在外面安了家,有了老婆娃儿,经济一宽松就回来了呢。

父亲听我这样说,笑了,说:“那就好那就好。”隔一会儿,又说:“不可能哦,连信都没有一个,说不定就死到哪个边边上了。”

2010年,父亲退休了,他郑重地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宣布他的计划,他要去找幺娃子。

我问他去哪里找。他说,先去云南,再去山西,那边煤矿多,说不定幺娃子进了黑窝子了,“我去找找,把他带回来”。

母亲不同意,她说外面的煤窑子那么多,你晓得是哪一个。

父亲冲母亲发火:“不是你的兄弟你不晓得心疼,要是你的亲兄弟,你早就跑出去找了。”

母亲也气急了,大声说:“不是我的亲兄弟啊,我那几年操的心比你们这些亲兄妹还多。你说,我给他说了好多个亲,你们哪个真正关心过,但凡有人真正关心他,也不会跑出去这么多年不回来。”

于是,父亲又闷着头,不说话了。

父亲就像一个唠叨的女人,总是把“我要出去找幺娃子”这句话放在嘴边,就是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找。母亲背着父亲和我说,还是给你爸爸找点事情做,他这么闲下去要疯。

我就旁敲侧击地鼓励父亲打牌、下棋,他也主动要求给他买笛子,买电子琴,只是总是没有一样能坚持住。

5

家族群里,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都在设想。

三爸的儿子说:“不晓得身体还健康不。”

大姑的儿媳妇英子说:“不管健康不健康,回来就好,人老了总得叶落归根。”

母亲就@了英子,用了一个大拇指给她点赞。

我说:“大家都安排好时间吧,一起回去。”

群里这么热闹,大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二十九年前,大姑和幺叔住在一起,那是两间老屋,大姑一间,幺叔一间。他们两姐弟总爱吵架,大姑骂得很难听,说幺娃子就像个尿桶,被人提着甩来甩去。幺叔说:“我晓得你不安逸我,我不回来,两间房子都是你的,我一回来你就只有一间房子。老子想回来,老子也是张家的人,这个房子也有老子的份。”

说着说着,幺叔就给大姑充老子去了,大姑拿起扫把就开始撵着他打。

打是打了,骂也骂了,一煮了好吃的,大姑还是扯起嗓门喊:“幺娃子,过来吃饭。”

我想,大姑可能也是有点不安逸幺叔吧,她已经结婚了,幺叔才从杨家回来,于是她不得不把一间旧房让给他住。我记得大姑的那一间房子被隔成了三格,最里面是厨房,中间是卧室,外面是堂屋。幸好农村的房子进深长,也不显得拥挤,但是有两间这样的房子,肯定比一间好多了。

幺叔出走好些年没有回来,大姑忍不住了,一块石头就砸开了那间锁着的门。父亲那次看见打开的房子里出来的是大姑,气冲冲地回家了,一回家就大骂:“一点都没有姐姐的样,门就那么给砸开了,想干啥子?啥东西?”

大姑的目的很明确——她想修新房子。她是个能干的女人,不安心只从土地里刨食,就跟着别人做生意。她从成都荷花池进一些便宜货,毛线,毯子,床单这些农村里用得上的东西,跑转转场,哪个乡镇逢场就去哪个乡镇。渐渐的,有了些积蓄。

那时大姑看中了保管室的三间房子,独门独院的宽敞,想把老房子卖了去那边修新房。母亲对父亲说:“那可是你们张家的老祖业啊,卖不得,要是幺娃子回来住哪里?”

大姑能干,也敢干,她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和她的哥哥妹妹商量一下就把老房子卖了,连带幺叔的那一间。她对磨刀河的其他人说,旧房子本来就是父母留给她的,她不需要去说服任何人。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结婚后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幺叔是中途从抱养他的杨家跑回来的,房子本来就没有他的份。后来,她拿钱修了三间两层的新房,比老房子宽敞多了。

村里不少人都热衷于和自己无关的家庭的家长里短,这些话一阵风似的传到了我父母的耳朵里。父亲除了在家里干生气,一点办法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们也有意见,但又都不说。

我母亲认为老房子是老一辈留下来的,不管怎么说,幺娃子是这个家的人,再怎么也有他的一份。她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有她找到大姑,问:“你把幺娃子的那一间房子卖了,幺娃子要是回来了咋个办?”

大姑没有回答咋个办,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说她的二嫂和她争夺家产来了,她二哥本来就是个倒插门,是个上门女婿,凭啥子来管闲事:“有你啥子屁事?你管我卖不卖老房子,你就是想要钱嘛。给你说,钱一分都没有了,就是有也不给你一分,你凭啥子要?你有啥子资格要?”

不仅如此,之后大姑开始见人就说我母亲的不是,说她心口子厚,眼皮子薄,见不得人家好。还说,幺娃子那间房子的钱她存到,等幺娃子有朝一日回来了给他。

母亲气得在父亲面前摔东西,说大姑以后休想进这个门,莫得这个亲戚。但父亲还说母亲的不是,说她毕竟是嫂子,也该大量点,不该和大姑子吵架。就这样,姑嫂俩实实在在生分了几年,逢场碰见了,也各自把脑壳扭到一边去,大姑甚至还要朝地上吐一口口水,“呸”得很响。

母亲对幺叔的好,父亲知道。有一年,幺叔跑出去几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那是个冬天,他半夜摸到我家敲门,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了一大把干柴在堂屋里生了火,让幺叔坐在火边。

幺叔说:“二嫂,你给我做点好吃的,我饿惨了。”

母亲只熬了稀粥,她说饿久了的人肠胃经受不起油气大的饭食,要先喝几顿稀粥养养胃再吃肉。那一次,幺叔在我家住了很久,直到他又恢复了体力,才回磨刀河。

母亲总说幺娃子可怜,生下来奶都没喝几口妈就死了,送给别人养,心里还是想着自己的家。一回来,也没个人真正为他操心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越活越没意思,不跑才怪。

这是母亲给幺叔出走找的理由,她说:“一个人心里没了念头,就破罐子破摔了,走一步算一步,幺娃子就是这样。”

6

家族微信群喧闹了一阵,又沉寂了。

父亲不放心,让我给小鱼儿打个电话过去。小鱼儿说:“三姐,快莫问了,我妈不准我到处宣扬说我幺舅找到了。”

我说:“这是好事啊,为啥子不准说?”

“我妈说,丢人!”

父亲也听到了小鱼儿的话,他冒火了,大喊:“丢啥子人?有啥子好丢人的?那么大个人又不是一个东西可以藏起来,啥子东西,当年不是她天天骂幺娃子,他咋个得跑?!”

母亲说,大姑哪里是怕丢人嘛,是根本没想到幺娃子会回来,老房子卖了,她在担心。母亲对大姑有意见,趁这次机会,好好地宣泄了一番,父亲没有多说什么,还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她没有说错。

大姑卖老房子的那一年,我大哥遇到了一个选择,要么读委培生,要么到镇上的一个镇办工厂打工。大哥肯定想读书,但委培费要几千元,家里拿不出来。母亲要父亲去向大姑借,这么大的事,不要耽搁了。父亲不去,他说:“要去你去。”

于是,母亲厚着脸皮去了,但没借出来,大姑说钱她用了。母亲回家后是流了眼泪的,她骂大姑,也骂父亲,说他们一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后来其他人告诉母亲,大姑赶集时,见人就说母亲的不是,“心里在琢磨我的钱,那是不可能的,一分都没有”。

我大哥终究还是没有去读书,他去了镇上的花岗石厂打工。有一天,大姑遇见大哥,笑呵呵地说:“这就对了,读那么多书干啥子,还是早一点挣钱好。”

现在,幺叔找到了,不管是母亲还是大哥,都说这下大姑该把钱拿出来了。母亲对父亲说:“幺娃子回来总得有个地方住吧,住哪里呢?总不可能把那么大个活人贴到篱笆上,你妹妹总得想个办法。”

我插了句话,幺叔的去处也不是大姑一个人的事,这么多亲戚。母亲吼起来:“不是她的事,是哪个的事?!哪个喊她把房子卖了的,还一分钱都借不出来,害了好多人!”

我只好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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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和大哥一起回父母家。家里只有老父老母,哪怕是有电话有微信群,我也觉得不如当着面说话好。

回到家,父亲坐在堂屋里的沙发上,电子琴装在袋子里放在一边。他坐得很端正,看见我和大哥进了门,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是假的,幺娃子不可能回来,都二十九年了,一个消息都没有,咋个就说到救助站了呢,恐怕是同名字的人。”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姓陈,在磨刀河当村主任,小鱼儿说就是他带人去找我大姑的。我当着父亲的面给陈同学打了个电话,父亲催我问好(多)久送回来?可不可去接?

陈同学说:“你们都放心,一站一站地送,过两天就送回来了。那个黑煤窑子这一次一起解救了一百多号人,全国各地的都有,每一个都要送回家。”

“果然是黑煤窑子!”父亲说了这一句话,就靠在身后的沙发背上,连连摇头,“不晓得幺娃子造了好多孽哦,狗日的黑心肠的煤老板啊。”

我说:“爸爸,幺爸回来就好,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他早就没在了,现在人在就好,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好耍你的,想弹琴就弹。”

父亲抬起手,很无力地摇了摇:“不弹不弹,吵得很。”

7

幺叔回来住哪里,大姑一直没有表态。父亲不说,我们心里的那句话也说不出口——既然大姑卖了幺叔的房子,现在人回来了,就应该让幺叔在她家住,田地收回来,分红也该分给幺叔。可这话除了父亲,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去对大姑说,可是,这样的话,父亲不会说出口。

大姑的脾气很大,不温和,无论对谁,只要说到钱,她就六亲不认。我们都担心幺叔回来她不会给一个好脸色,几句话不合,说不定又要喊幺叔滚了。不管怎样,幺叔的生活都要继续,他算老人了,可以进敬老院,可以申请五保户,如果身体健康,也可以自食其力。

“我不让幺娃子进敬老院。”这句话父亲是从喉咙间喊出来的,用了很大的力气。喊完这句话,父亲哭了,他又是摇手又是摇头,嘴里喊着:“幺娃子太造孽了,在黑煤窑子关了几十年,还没有回来就又说送敬老院,后面这半辈子,我们两兄弟还要在一起摆条(聊天),我要他好好活几天。”

父亲的心情我是体会不了的,他对幺叔的情感比我们这些晚辈深得多,他内心的起伏,我再试图去了解也够不着。

父亲说:“不要去怪你大姑了,她命也苦,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挣钱供娃,她那个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给你幺爸温暖,让他有想头,不要人还没有回来就去安排他,那他回这个家有啥子意思呢?”

母亲想得很简单,人都还没回来,想这么多有什么用,还是等幺叔回来再商量。

再过一天就是8月了,我看了最近一周的天气预报,下一周都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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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幺叔归来的那几天,最着急的是父亲,他一天几次地催促我们打听幺叔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这事不仅仅是一件私事,要走程序,云南那边的救助站送到四川对接的救助站,之后还要我们村上的干部去接。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呵斥偷吃玉米的鸡,一会儿又去骂睡在桌下的狗,母亲就喊我们再打电话询问确切的时间。

陈同学告诉我,他们8月13日去接幺叔,又问我人接回来送到哪里。大姑可能内心有愧,她明确地说,幺娃子就回到她家,她在二楼专门准备了一间屋子。此外,大姑还买了崭新的被单被套,洗脸巾,牙膏牙刷。大姑说就是衣服没法提前准备,等人回来带到店子里去选。

大姑家和很多农村家庭一样,一家人大多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新修的楼房除了过年过节其他时间都锁起。我们两家走动得很少,春节也很少在一起吃顿饭。

8月15日那天,除了在省外的亲人,我们能回去的都回去了——县城的大伯和他的儿子,我的父母,我和大哥,在市里打工的小鱼儿,都聚集在大姑家。

厨房里,小鱼儿当厨师的好朋友在忙着做饭,炸鱼,炖肉,凉拌菜,过节一样丰盛。我们坐在客厅里等,虽然在说话,但又都显得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大门外正对着的公路。

大哥站在门外抽烟,大概十点过,他扔掉还剩半截的香烟,喊着:“来了,来了。”大家涌出门外,只有我父亲入定了一样坐在沙发上。

一辆面包车停在公路边,车门打开,陈同学站在车门外喊:“叔,到了,到家了,快下车。”幺叔没有下车,陈同学又喊:“莫哭嘛,回家了该高兴,你的家人都等到的,快下车。”可是,幺叔还是不下车。

母亲跑到屋里去喊父亲,说幺娃子不下车:“你快去接他。”

父亲这才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车边,探头喊:“幺娃子,你这些年受苦了啊……”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流出来。泪眼蒙胧中,我看到一个满头长发,满面胡须的人下了车,“噗通”一下就跪在了父亲面前。只听得周围一片哭声,父亲哭,幺叔哭,大姑也哭。

那天,大姑家像过节一样热闹,村上的干部,村里的人,我们家人,坐了两大桌子。幺叔除了还认得他的大哥大姐、二哥二嫂外,其他的小辈都不记得了。父亲一一介绍,幺叔一点点地回忆起来,嘴边也露出了笑容,他感慨地说:“这些娃儿都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小娃儿哦。”

我仔细看幺叔,当年的轮廓还在,略白的肤色,方正的面庞,如果不是长发长胡须,看起来应该也还很年轻。许久不见,大家少不了要问这些年他的情况,幺叔说他认得几个字,能帮着记账,体力上倒没有吃苦,就是不自由,想走走不了,也没人去找他……说着,又开始掉泪。

父亲说:“不要再问他那些伤心事了,人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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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带着幺叔四处逛,给他介绍村里发生的大变化,也带他到县城洗头、剪发、刮胡须、买新衣。换了衣服,打理了头发胡须后,幺叔精神很好,母亲笑着说,父亲带幺娃子就像带他的娃娃一样。

我知道,父亲多年的心事终于了了,他再也不会那么艰难、毫无目的地去惦记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人,他安心了,放心了。

只是,岁月静好大概是最美好的期待吧,亲人相聚的开心也不过持续了一段时间。半个月后,幺叔和大姑就爆发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还是因为房子。

幺叔问大姑,以后他住在哪里,是不是一直住在她家。大姑说,暂时住一阵,等他到了六十岁就去敬老院,无儿无女符合政策。大姑的这些话惹怒了幺叔,他拍着桌子,要大姑还他的房子,骂她心狠手辣,没有人性。大姑也不甘示弱,责问幺叔这几十年去哪里了,老屋都要垮塌了,都以为人不在了,她才卖了老屋。幺叔冷笑着说,大姑巴不得他死了,巴不得他不回来了。

姐弟俩吵得天翻地覆,互不示弱,当天晚上,幺叔没有吃饭,也没有睡在二楼,而是跑进了空闲的猪圈,蜷缩在干草堆里,不肯出来。村里的人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有的说大姑不对,不念及姐弟情意,自私自利;有的说幺叔错了,二三十年,难道他真的没有机会给家里带个信?肯定也是不想回来。

村干部无法调解矛盾,只能来找我父亲。父亲急匆匆地坐了三轮车去大姑家,看到蜷缩在猪圈里的幺叔,忍不住流着泪大吼,问他还要家里人为他操好多心,问他这些年可曾担心过家里人,问他对不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和三哥……

最终,幺叔走出猪圈了。等周围的人都散了,父亲才告诉他大姑当年的不易。

大姑年纪轻轻时就失去了丈夫,带着四岁多的儿子艰难生活,虽说后来她处了对象,又添了一个儿子,但最终还是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日子。那时她需要钱修房子,幺叔又确实多年没有消息,父亲说,不管大姑卖老屋是对是错,幺叔回来住的屋子是她准备的,干净整洁。

幺叔说了他的担心,他不会住敬老院去,他害怕再过那种被圈起来的生活,他想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之后,幺叔坚持不再和大姑住一起,又不愿意去我父母家,父亲只能帮他在村上找了一处外出打工多年未回来的人家暂时居住。父亲带幺叔去买了锅碗瓢盆,大姑也骂骂咧咧地帮他铺好了床铺。

私下里,大姑也托父亲了解附近有没有老屋出售,看样子,她还是要给幺叔准备个房子,不然她以后没有安生日子过。父亲又好气又好笑,说大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做事情为什么不前思后想下,莽莽撞撞的。”

另一边,父亲劝幺叔不要着急,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再考虑其他的事,后面的事慢慢来,总会解决。当务之急,是要重新落户,重新办理身份证——父亲没有告诉幺叔,大姑早已去派出所给他销户了,是以“超过规定年限的失踪人口”为理由——也就是说,幺叔虽然回来了,但是他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父亲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跟幺叔说这件事,说出去,幺叔就更恨大姑了。说这些话时,父亲一直在叹息,一个是他的亲妹妹,一个是他的亲弟弟,是所谓的“手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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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陪着幺叔前前后后多次跑派出所,跑镇上找领导,想方设法恢复幺叔的户籍身份。

每一次,父亲都耐心地跟人解释,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走的,怎么回来的,遇到了哪些事,是国家不遗余力地解救他于水火,感谢国家感谢党。他省略了幺叔不懂事的那部分信息,只拣那些令人叹息伤感的事情去说,引得众人一片唏嘘。

终于,幺叔又有户籍和身份证了,只是他的户口落在了镇上的居委会,没有再回村里老家。起初幺叔不愿意,他说原来在哪里就应该回到哪里去。但怎么可能呢?户口落在农村,下一步就意味着要落实宅基地,而现在的农村想要找一个好的宅基地已经不容易了。

镇上办事的工作人员告诉幺叔,户口落在居委会,以后如果领养老金,还要高一点。对于这个说法,幺叔却显得毫不在意,他说:“能多几个钱?”

不管怎么样,幺叔的事算是有了着落,他不再揪着大姑不放了。小鱼儿和英子也都是懂事懂理的孩子,他们在长辈之间调和,做了好吃的拉了幺叔一起吃,买了好吃的也送给幺叔,还替他们的母亲向幺叔赔礼道歉。

幺叔也渐渐放下了,有了身份证,他可以在外面找事干。他要存钱修房子,修三间小青瓦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逢年过节也可以招待亲朋在自家吃个饭——这是他的梦想。为了让他早日实现这个梦想,父亲已经开始帮他询问木料了,至于屋基,总会有办法的。

如今,幺叔已经出去打工一年多了,他的电话总是关机。父亲虽然也会念叨,但不那么担心了,他说:“幺娃子在外面挣够了修房子的钱就会回来,到时候,都出点力,帮他把房子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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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的幺叔,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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