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即将迎来狂风骤雨的黄昏。天空就像一张灰色的斗篷刚从勾兑墨汁的水里捞出来,湿漉漉、黑沉沉的。此时所有在外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往家里赶,像极了一群兜在渔网里乱窜的泥鳅。没过多久,大地上一片匆忙和慌乱。
缝纫厂里,刘玉真一把抓起身边有两个巴掌大的碎花帆布袋。布袋的手提绳由于长期拎着已经被磨掉了原有的棕色,常拎的地方也变得纤细毛躁,但看起来却显得更加结实。她“唰”的一下连拉带扯的打开拉链,粗短的手指一把将桌上的手机和一串钥匙刮进布袋里。这一串钥匙对她来说可是珍贵得很咧。当然,珍贵的可不是那两把出租屋的钥匙,也不是那把除了喇叭不响,剩下的哪儿都响的电动车的钥匙,而是挂在钥匙串上她那一对双胞胎儿子的大头贴,这不仅仅是大头贴,这是她这一生的荣耀。从门口走过的老板娘——莫梅忽而又回头瞧了一眼车间,嬉笑道:“哟,玉真,急啥咧!不就是场雨嘛!跟老派要来抓赌桌似的。”
“这不是急着要回去煮饭吗。”玉真笑道。这一天天的,哪一天她不是这样呢。每天一大早她第一个来上班,下午也是她最后一个下班,要不是赶上这场大雨,她怎么也舍得那么早就回去,至少还要再加班一会儿,争取多挣老板娘的几元钱。
楼下的电动车停放处,稀稀拉拉的只剩下几辆了,其中就有玉真的一辆,也是最垮塌的一辆。也许某交警所扣留下来的报废电动车都比她的好一些。
这次还算幸运,刘玉真能赶在大雨到来之前回到出租屋楼下。她路过郑翠英的菜摊时,郑翠英和其他摊主一样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蔬菜准备收摊,这条巷子地势低洼些,排水不良,很容易积水。稍微一下大雨就积水成河。尽管她有点忙,但她还是忍不住招手示意刘玉真过来。她先是警惕地朝四周看看,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她嘀咕了一下。只见刘玉真听后心一沉,脸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正翠英说的的确和她预料的一样。
还没等郑翠英说完,豆大的雨点就下了起来。雨点落到摊主的大遮阳伞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郑翠英最后叮嘱她,回家少说话。“嗯”的一声,刘玉真拖着疲惫的身体转身朝家走去。突然,她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对郑翠英说声“谢谢”。背后是郑翠英复杂而怜悯的目光。雨点击打雨棚的“哒哒”声,仿佛她又听到有拳头一下下地落到人身上的声音。她不禁哀叹道:“玉真啊,家里的雨也许比外面的雨更大呢!”
刘玉真刚进家门不久,房门就突然“哐当”一声关了起来,吓得她心都快要蹦到了嗓子眼儿。此时,窗帘也幽灵似的上下翻飞,像鬼魂在张牙五爪似的。
刘玉真不屑地瞧了一眼门窗,自言自语道:“不用着急搞起氛围,待会儿那酒鬼一回来,肯定又要对自己大打出手不可的,这天杀的东西。”
随着一阵大风大雨袭来的,还有她口中的酒鬼丈夫——胡东贵。此时,他还没有走到家,玉真就听到楼梯处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由于站不稳而拍打墙壁、撞击不锈钢扶手的声音。她虽手在做家务,却是竖着耳朵在听胡东贵的脚步声。终于,胡东贵摇摇晃晃地到了家门口,他拿出钥匙叮叮当当开了半天开不了门。于是,他用力朝门拍打了两下,还没等刘玉真开好门,他就一脚踹进来。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冲进屋里,“刘玉真,你在里面干什么?偷人吗!你干嘛把门关得那么死!”
“你希望我偷人,那我就偷人。我还想偷你一点钱呢,请问你有钱给我偷吗!如果你没有的话,那就不要用嘴巴哦屎喷人!”刘玉真转过身边洗米边怼他。
“你偷我的钱还少吗!每天我给你二十元买菜,要不是我养你,你早就成了饿死鬼。”胡东贵眯着眼睛鄙夷地朝刘玉真身边吐了一口唾沫。
“是呀!一日三餐二十元哪可能花得完,花不完!根本就花不完!”
刘玉真不再理会他,低头洗菜切菜。她心里有数的,不能多说,说多了那是免不了又是一顿狂打暴揍。何必呢,又不是不了解,结婚十多年,孩子都那么大了,心里还没个数吗!而且郑翠英也交代过她了。听她的,少说话没错。
郑翠英已经收好摊回家,当她路过四楼楼梯口时便刻意停下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没有摔锅砸碗的声音,也没有“呜呜呜”的哭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句争执声,她便上楼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她丈夫刘宝柱已经煮好了饭,菜也煮得差不多了。他一看到老婆回来了,便招呼她洗个手准备开饭了。
郑翠英拉过一把结实的大椅子,将电子秤轻轻一放。是啊,对于底层的人们来说,这是她谋生的饭碗。吃饭或者喝粥就看它了,她能不好好爱护它吗!“那赌棍,今天没发作?”
“每天,他就挣了那么点儿钱,在赌桌上霍霍两下又输得差不多了。”刘宝柱转过头看着老婆说。
“天杀的!挣的少不说,还有脸打人!换做是我混成了他那鸟样,回家我连饭都不敢多吃!他倒有脸打起玉真来。”说道这儿,郑翠英是又鄙视又无奈。“这货也配有老婆孩子!老天真是开错眼了。”
“能恁子!老天就能这么胡来!”刘宝柱继续翻炒他的笋子炒肉丝儿。“打饭!开吃!”。刘宝柱端菜上桌,说:“老婆,今儿我赚的钱少了点儿,菜里面的肉少了些。”
郑翠英舀了满满一碗饭递给丈夫,笑着说:“不少,够了。”
就在刘宝柱夫妻俩吃得津津有味时,突然听到一阵乒乓作响。他们惊得停止了咀嚼,张着嘴,集中精力寻找声。音的来源。不用多想,他们也能猜到这声音是从哪来的。
胡东贵觉得自己可以挣的钱不多,但是老婆挣的钱就不能少。他常跟老婆争执,说别人的老婆长得好看赚的钱又多。而他的老婆长得黑瘦黑瘦的,跟个烧不到火候的木炭似的。玉真正在闷声不吭地洗菜,他觉得她不理他就是无声的抵抗,他越看他越来气,这还了得!可是,在玉真看来,她回应胡东贵是错的,她不回应他也是错的。不管她说话与不说话反正都是错的。
“瞧你那么晚才回来煮饭!你是不是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这么晚才煮饭!”每次想打媳妇,胡东贵都要给她强加各种罪名。他咬紧牙关,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变得紧绷扭曲。
看着他那恶狠狠的样子,刘玉真想起了老人们说的,对于找结婚对象,眉毛过桥的男人好家暴。此刻他那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更是挤成了浓重的一笔。他冲过去,抢过玉真手中的铁盆,合着这重重的一盆水,双手捧起并用力砸向地面。随着一声巨响,他又抓住玉真的头发一把将她甩到床边,玉真一头撞在床沿上,她痛苦的双手捂住眉骨一侧,生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她却忍着不吭一声。这更激起胡东贵胸中的怒火,看到地上凌乱的拖鞋,他抓起一只木屐毫无顾忌地就往刘玉真脸上砸去。刘玉真痛得“啊”的一声尖叫,也愤怒地抓起身边的一把椅子想要砸向胡东贵,奈何椅子太重,还没等她提起椅子,胡东贵已踉跄地捉住她的手,抖掉她手里的椅子,然后又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到门口,想要把她拖出去,让她再次感受一下被赶出家门的滋味。
突然,有人在胡东贵身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已一屁股跌坐在地。
能将他推倒的也就只有刘宝柱了。“干啥!干啥这样打自己的媳妇儿!”
胡东贵这才一脸又懵又惊地看向刘宝柱夫妇,“关你们屁事啊!这是我们家的事,干你外人个屁啊!你俩多管闲事什么!待会儿我连你们俩一起打!”
听到这话,扶起玉真的郑翠英此时也气愤地说:“好歹我也是她堂嫂,算她长辈!你打我姑子,我做事不管那还算人!?”看到眉骨已肿得老高,郑翠英一把拉过刘玉真,让她上她家里去涂抹些药酒。“动不动就打人赶人出门,你有什么资格!这屋还是她出的房租你才有地儿住,你还有脸撵她走!”
屋外,雨还是那样的下个不停。树叶的沙沙声,雨点砸向地面的哒哒声,玉真的呜呜声,三者混作一团,听得郑翠英气不打一处来。“早就教你了,你不听!不听!你到包住的厂里不行吗,把省下的房租用来给儿子改善伙食它不香吗!花那冤枉钱去养他!”
其实,在中国,不管什么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房子是他们一辈子的大事。刘宝柱一家现在只是暂时租住在这里,没过多久他们的房子弄好了就可以搬进去住了。房子虽不大,但至少是自己的,有归属感,心里踏实。只是不曾想到,在这住没多久,就发现刘玉真没完没了的家庭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