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亦竹像一阵龙卷风一样,把云华宫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冷冷离去。
孙晓荷在地上呆坐许久,最后一个人回了屋子。阿盼和陆星儿拎着食盒站在门口,谁都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傻站着干嘛?”文若突然出现在身后。
陆星儿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悄声道:“姑姑,你去休息吧,顺便安慰一下莲儿。”
文若长叹一口气,声音还有些嘶哑:“她活该,都跟她说了不要戴花,不要涂胭脂,不要……”
“我很好,不需要安慰。”莲儿用力推开她们,冷笑一声,大力敲了敲门。
“美人,该用晚饭了。”
阿盼一脸惊愕,下意识地往后退。
“我不吃,你们都给我滚。”
“是。”莲儿点了点头,夺过阿盼手中的食盒,冷冷笑道:“那我们吃吧。”
“这是美人的饭菜,我们……”阿盼看了看陆星儿,又看了看文若,急得满头是汗。
“给她留一点清淡的小菜就行,剩下的你们吃了吧。”
“那你呢?”
“宫女虽然没有早饭,但晚饭还是有的,自然是吃宫女的饭菜啊。”
“你不吃我也不吃。”阿盼用力摇摇头。
“胆小鬼。”莲儿拎着食盒径自离去,阿盼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小声道:“那我们也去吃饭吧。”
陆星儿拍拍她的背,柔声道:“你们先去,我留下伺候她,不然等下又要找借口打人了。”
“好。”阿盼点点头,往门口瞄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出发,默默领了饭菜,默默找位子坐下。
吃到一半的时候,阿盼突然抬头问:“姑姑,莲儿她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
“她好像有点怪怪的。”
文若咬了两口馒头,轻笑道:“美梦破碎了,心如死灰,破罐破摔了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也没什么吧?”
“这我当然知道,谁没年轻过啊?我年轻时也有过和她一样的心思,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也很快就放弃了。”
“明白什么?”
“明白自己的平庸啊。”文若抿嘴微笑,徐徐道:“认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就是后宫生活最终的意义,你以后就明白了。”
阿盼笑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连出宫都不想了,就想在宫里好好待着,有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谁都管不着我。”
“你是在讽刺我吗?”文若突然变了脸色。
“没有啊。”阿盼咬了口馒头,见她脸色阴沉,也有些不高兴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阿盼快速吃完饭,往袖子里摸了摸,准备拿帕子擦嘴,突然摸到一个冰冰凉凉的小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早上陆星儿给她看的那只耳坠。
“对了姑姑,这耳坠你有印象吗?”她将耳坠递给文若。
“这不是星儿的吗?”文若把耳坠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笑道:“看起来不是很值钱,怎么了吗?”
阿盼道:“她丢了一只耳坠,现在只剩这一只了。”
文若问道:“这耳坠很重要吗?”
阿盼摇头道:“不知道,但她一起床就在找了,我瞧她那样子,应该是蛮重要的。”
文若点了点头,道:“这样式挺常见的,我托人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我们偷偷给她买一副,到时给她个惊喜。”
阿盼眉开眼笑道:“真的吗?那就麻烦姑姑了。”
文若用帕子把耳坠包起来,轻轻晃了晃:“那这个我先收着啊。”
“好。”
阿盼顿时松了口气,挽着文若一路说说笑笑,悠哉悠哉地回到云华宫。
“你们回来了,那我去吃饭了。”陆星儿从台阶上站起来,拉着她们二人小声叮嘱:“莲儿留了一点饭菜在小厨房,等会儿孙美人要是饿了,你们给她热一热。”
“知道了,你快去吧。”阿盼拍拍她的手,偷偷对文若眨了眨眼睛。
“那你看着这里,我去问问这耳坠。”
陆星儿前脚刚走,文若后脚就离开了。
阿盼搓了搓手,满心欢喜无处安放,把饭菜的事情交托给莲儿后,偷偷溜到了御膳房。
正值饭点,御膳房里也没什么人,小得子照例拿了两个肉包子给她,见她满脸笑容,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也跟着傻笑起来。
残阳如血,飞鸟快速划过天空,留下尖利的一声鸣叫。阿盼默默吃着肉包子,嘴边的油光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小得子静静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你在笑什么?”阿盼突然凑近他的脸。
小得子一下羞红了脸,急忙别过头:“没什么。”
阿盼偷偷瞄了他一眼,喃喃道:“你真无聊。”
“肉包子好吃吗?”
“嗯。”
“吃不腻吗?”
“不腻。”
见他没有反应,阿盼一把掰过他的头,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好。”
轻轻覆上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温度,如触电一般弹开,小得子慌得声音都在抖:“你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这两个豆沙包……”
“我知道,给陆大恩人的对吗?”阿盼轻轻握住他的手,眉目间笑意浓浓。
“注意安全。”小得子也跟着笑起来,两只耳朵跟着了火一样。
“走啦。”
“嗯。”小得子点点头,突然发现手上多了一条帕子。
浅粉色的四方帕子上绣着两朵小红花,灿烂而又明媚,如同帕子的主人一样。
抬眼望向屋外,夕阳余晖早已散尽,夜幕悄然降临,星空璀璨依旧。
整个皇宫慢慢安静下来,包括云华宫。经历了早上那一出闹剧,所有人都有些疲乏了。
闷热的夏夜漫长而无聊,但值夜班的人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在第五次差点滚下台阶后,阿盼再也不敢打瞌睡了,于是拉着陆星儿开始闲聊。
身后的屋子一片死寂,孙晓荷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阿盼轻轻靠着陆星儿,在她耳边低语:“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吗?”
陆星儿苦笑道:“大概是吧。”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阿盼第六次差点滚下台阶。
“什么鬼?发生什么事了?”
陆星儿急忙起身敲门:“美人,你没事吧?”
“救命啊,救命……”黑暗中传来了孙晓荷的求救声。
“她在喊救命。”
“让她多喊几声。”阿盼忍不住幸灾乐祸。
“罢了,还是进去吧,万一闹出人命就完了。”陆星儿轻轻推开门,慢悠悠地点亮烛火,拉起帘子,打开窗户,点上香薰,最后才到床边询问孙晓荷。
“美人,你没事吧?”
“肚子疼……”孙晓荷捂着肚子来回翻滚。
“需要请太医吗?”
“谁会搭理我们啊?”孙晓荷喘了口气,指着衣柜说道:“里面有个红色箱子,你打开,拿一颗百清丸给我。”
“好。”
陆星儿按照她的指引,果然翻出一个红色小箱子,里面全是药品。
“你快点啊。”
“有些看不清,美人稍等。”
陆星儿把整个箱子的药都翻了一遍,就是不肯拿那瓶百清丸。
孙晓荷见她迟迟不来,只能扯着嗓子继续喊人:“阿盼,文若!”
“找到了找到了。”陆星儿关上箱子,装出一副很心急的样子,拿着药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接连掉了三颗药丸,终于拿稳了第四颗。
“美人你千万不能有事啊?这药丸有用吗?要不还是去请太医吧?”陆星儿把药丸塞到她嘴里,用袖子抹了抹泪。
“水,水……”孙晓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哎呀,你瞧我。”陆星儿这才起身给她倒水。
“慢点喝,别呛着了。”嘴上让她慢点喝,手上却跟打了鸡血一下,一下就把一大杯水灌了进去。
孙晓荷吞咽不及,一大杯水基本都吐了出来。陆星儿把她扶起来,给她擦了擦嘴,用力拍着她的背。
“你以前练过铁砂掌吗?”孙晓荷扭头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美人,婢子一时心急……”陆星儿委屈地低下头,还挤出了一两滴眼泪:“美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我毕竟是跟着美人进宫的,在这宫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美人才是我的依靠,虽然我经常惹你生气,但我心里是希望美人好的。”
孙晓荷下一句狠话已经在嘴里候着了,她这么一哭,一下给她整不会了。
“你……你去把她们全都叫进来。”
“是。”
陆星儿快步走到屋外,很快把阿盼等人召集完毕。
“莲儿你过来。”孙晓荷已然恢复正常,虽然脸色还有点差,但眼中的狠厉半分未减。
“为什么要在我的饭菜里下药?”
“啊?”阿盼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
莲儿轻轻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婢子听不懂美人在说什么。”
孙晓荷仰头大笑,眼中已有杀意:“我与宫中众人无冤无仇,刚才又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饭菜也是你亲手端给我的,不是你是谁?”
莲儿“扑通”一声跪下,小声答道:“天气炎热,许是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不新鲜……”
“哦?那我明天去御膳房问问,你跟我一起去。”孙晓荷披着衣服坐起来,两条腿轻轻摇晃,眼神越发阴狠。
莲儿低着头不说话,陆星儿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孙晓荷突然开口:“文若,把她衣服扒了,陆星儿,去后院把扫帚拿来,阿盼,去小厨房拿点盐水。”
“不是吧……”阿盼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婢子遵命。”文若第一个做出了回应。
“姑姑……”莲儿捂着领口缩到角落,早已泪流满面。
“走吧。”阿盼拍了拍陆星儿。
两人很快取来东西,孙晓荷从扫帚里抽出两根较粗的竹枝递给文若:“扒了她的衣服,给我狠狠地打。”
“啊?”
文若有些害怕了,她以为孙晓荷只是想羞辱一下莲儿,谁能想到她还要体罚,这不是心理和身体双重暴击吗?
“怎么?你想先试试?”孙晓荷把竹枝丢到地上,冷冷道:“哪里娇嫩就打哪里,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使,不然我连你一起打,打完了一起送到浣衣局。”
“是。”文若颤颤巍巍地捡起竹枝,看着满脸惊恐的莲儿,开始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阿盼,你也别闲着,端着盐水站到文若身边,时不时就往竹枝上洒点盐水,好好配合她知道吗?”
阿盼早就六神无主了,正准备扭头向陆星儿求救,孙晓荷立马就点到了她的名字。
“陆星儿你过来,站在我旁边替我仔细盯着,若是打得不用力,或是盐水忘了洒,你都要立马指出来。”
“是。”
陆星儿缓缓走到床边,看着面如死灰的莲儿,默默闭上了眼睛。
如果箱子里有砒霜就好了,那她一定不会给孙晓荷拿什么百清丸,让她现在生龙活虎地折磨人。
“开始吧。”孙晓荷拍了拍手。
“姑姑,不要,姑姑……”莲儿死死揪着领子,指关节微微泛白,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对不住了。”文若挽起袖子,粗糙有力的双掌将瘦弱的莲儿死死钳制,布料被撕裂的声音混着莲儿的哭喊声,成了今夜所有人的噩梦。
这里面当然不包括孙晓荷。她已经开始兴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莲儿,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放肆。
在陆星儿心里她和禽兽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了,甚至是连禽兽都不如。
“啊……”第一下打在了莲儿的背上,白嫩无暇的后背很快多了一道血痕。陆星儿甚至能看到她身上的鸡皮疙瘩。
“哇吼,第一下就见红了,文若姑姑好功夫啊。”
孙晓荷大力鼓着掌,嘴里不停催促阿盼洒盐水。
“救命啊,娘亲救我啊……”
第二下打在了胸口,莲儿已经彻底崩溃了,整个人缩成一团,不停地拿头撞墙。
“姑姑,姑姑……”
第三下打在了大腿上,莲儿猛地抽了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起,脚趾头紧紧蜷缩在一起。
“快点,没吃饭吗?”孙晓荷用力踹了下文若。
密密麻麻的血痕很快占领了莲儿雪白的肌肤,她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了,只靠着墙默默流泪,偶尔发出几声惨叫。
陆星儿实在看不下去了,脸色惨白道:“美人,差不多就够了,这里可不是孙家,把人拉出去可没那么简单。”
“你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阿葛从后门悄悄运出去,但莲儿不是阿葛,你若是把她打死了,皇后那边势必要问清楚缘由,到时候……”
“笑话,主子教训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打死了又怎么样?我不信皇后敢把我怎么样?”
“贤德之人才是有福之人,不必皇后她们动手,大家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在云华宫了。”
“停!”孙晓荷凝思片刻,抬手给了陆星儿一巴掌,笑盈盈道:“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听着很不舒服,好了,都滚下去吧。”
“走吧。”陆星儿捡起地上的破衣裳,勉强把莲儿包裹住,扶着她慢慢往外走。
阿盼端着盐水不知所措,文若福了福身子,拿着扫帚默默退了出去。
“阿葛是谁?”莲儿轻声问道。
“孙府的一个丫鬟,听说人很不错,后来……”
“被她打死了对吗?”
“据说是管教时不小心失手……”
“原来她真的敢杀人啊。”
“是的,她真的敢,而且已经杀过人了。”
莲儿突然崴了一下脚,冰冷的双手死死揪着陆星儿:“谢谢你,谢谢你星儿。”
“那你真的……”
话还没问完,莲儿瞬间就否认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陆星儿叹道:“我想也是,你入宫也有些年头了,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所以她是装的?”
“大概是想找个理由教训你吧。”
莲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喊“娘亲”。
阿盼默默赶上来,扭头看了陆星儿一眼,柔声安慰莲儿。
“我真的没有下药害她,我真的没有……”
莲儿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陆星儿和阿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隆安十年的盛夏,陆星儿又多了一个噩梦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