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寂星渊重归宁静,浩瀚的灰色本源之海微波不兴,流淌着包容万物终始的玄奥道韵。
秦昭盘坐于海天之间,周身气息与这片重掌的寂灭权柄完美交融,意念动间,似可感知诸界生灭轮回的细微涟漪。
然而,就在她心神沉浸于这圆满道境,梳理此番所得之际,异变悄然而生。
一种源自更深层次、更难以言喻的法则涟漪,自那刚刚平复的寂灭本源深处荡漾开来。
那涟漪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润物无声的渗透力,悄然漫过秦昭的归墟道体,拂过她圆满无暇的元神。
秦昭骤然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她试图调动寂灭权柄抵御,却发现自身力量在这涟漪面前,竟如阳春白雪,飞速消融、褪去。
归墟之境的道行,完整核心的权柄,乃至对寂灭大道的所有感悟,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仿佛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大梦。
视野开始扭曲,感知迅速剥离。
最后映入她意识的,是那片灰色海洋中央,一缕极淡极淡、却蕴含着某种至公至正、审判宿业意味的……澄澈金光?
下一瞬,天旋地转,万物归暗。
呛人的尘土气混合着霉味涌入鼻腔,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粗布衣衫渗入四肢百骸。
耳边是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与孩童压抑的啜泣。
秦昭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破败、结满蛛网的茅草屋顶。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发黑的稻草。
她试图坐起,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沉重,这具身体孱弱不堪,经脉滞涩,丹田空荡,莫说法力,连一丝内息也无。
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神识内视,空空如也。
寂灭核心、归墟道行,尽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灵台深处一点极微弱的清明,提醒着她过往并非虚幻。
“昭儿,你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关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秦昭转头,只见一名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穿着打满补丁棉袄的老妇人,正端着一个缺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碗里是少许浑浊的温水。
根据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此老妇是她的母亲周氏。
此地乃大胤王朝北境,一个名为苦水村的小村落。时值隆冬,天灾连连,赋税沉重,村中早已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原身因饥寒交迫,已病倒多日。
“娘……”
干涩的喉咙勉强发出声音,带着这具身体本能的依赖。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周氏浑浊的眼中泛起泪花,将陶碗递到她唇边,“喝点水,暖暖身子。灶上……灶上还有点草根汤,娘去给你热热。”
看着老妇人佝偻着背,颤巍巍走向那只有几块冷石的简陋灶台,秦昭沉默。
她感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虚弱与寒冷,这是一种久违的、属于蝼蚁般的凡俗生命的真切体验。
幻境?
她不知那缕澄澈金光究竟是何物,竟能将她这已然执掌寂灭权柄的归墟境存在,拉入如此逼真、如此彻底的凡俗困境。
但既入此局,便需破局。
依赖过往神通已是奢望,唯有依仗此身,寻得生机。
休养两日,勉强能下地走动。
秦昭走出低矮的茅屋,眼前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村落破败,屋舍倾颓,枯树寒鸦。
仅存的几十户村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裹着难以蔽体的破烂冬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村道旁,偶尔可见覆着薄雪的僵硬尸骸,无人收殓。
她试着回忆过往所知的凡人医理、农耕之术,却发现这具身体资质驽钝,记忆模糊,许多精深知识如同隔雾看花。
她如今,真真切切只是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苦村女。
秦昭道心坚韧,纵为凡躯,亦不改其志。
她开始利用这有限的条件,尝试做些什么。
她跟随村中仅存的老猎人入山,辨认那些无毒、可食的草根树皮,尽管双手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
她将记忆中模糊的、关于如何更有效挖掘保存这些食物的零星知识,用最朴实的话语告知村民。
她甚至尝试用茅草和破布,结合记忆里某种简陋的结构,帮一户失去顶梁柱的孤儿寡母勉强修补漏风的屋顶。
所做之事,微末如尘。
对于曾经弹指间星辰生灭的她而言,这些举动渺小得可笑。
但当她看到那户寡母接过她递过去的一小把苦涩草根时,眼中那瞬间亮起又迅速黯淡的微光。
当她看到那几个孩童因屋顶暂时不再漏雪而露出片刻安宁睡颜时,她沉寂的心湖,竟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微弱的连接与触动。
日子在饥寒与微末的挣扎中一天天过去。
村中的情况并未好转,反而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更加恶化。
储存的草根很快见底,冻毙者日增。
这一日,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那位曾教过秦昭辨认草药的老者,也因年迈体衰,加之饥寒,一病不起,奄奄一息。
村中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仿佛也随之熄灭。
秦昭守在老郎中的茅屋中,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老人,又看了看屋外围拢过来的、眼中充满绝望的村民。
她脑海中那些关于药草、关于医理的模糊记忆,在此刻强烈的意愿驱动下,竟变得清晰了一些。
她想起老者曾提过,后山悬崖背阴处,生长着一种名为石见穿的苦寒草药,对于驱寒固本有奇效,但采摘极为危险。
以往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才能勉强采到些许。
没有犹豫,秦昭拿起老者遗留的破旧药锄和草绳,在村民惊愕的目光中,顶着凛冽寒风,一步步向后山悬崖走去。
悬崖陡峭,覆满冰雪。
每向上攀爬一步,都需耗尽全身力气。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双手早已冻得麻木,仅凭一股意志牢牢抓住岩缝。
几次脚下打滑,险象环生,全靠那粗糙的草绳维系,才未跌落深渊。
她心中无喜无悲,只有一个念头:采到药,救人。
终于,在背阴处一处狭窄的石缝中,她看到了几株在冰雪中顽强挺立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正是石见穿。
小心翼翼地将草药连根采下,放入怀中。
下山之路,比上山更加艰难。体力几乎耗尽,每下一寸,都感觉双腿如同灌铅。
在一次踩踏松动的岩石时,她整个人猛地向下滑落。
电光石火间,她下意识地将怀中草药死死护住,背部与四肢在粗糙的岩壁上摩擦,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所幸下滑数丈后,被一株斜伸出的枯树拦住。
挣扎着爬起,不顾满身伤痕与几乎冻僵的身体,她踉跄着回到村中。
将石见穿捣碎,熬成汤药,喂老郎中服下。
又将其余分给几个病重的村民。她不懂高深医理,只能凭借那点模糊记忆和本能行事。
或许是草药确有效用,或许是村民求生的意志被这点微光重新点燃,服药的几人,气息竟真的逐渐平稳下来。
老郎中在次日清晨,悠悠转醒。
村民们看着秦昭,那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信任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
秦昭并未因此停歇,她意识到,仅靠采摘,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困境。
她想起一种在贫瘠土地上也能有所产出的垒土法,带着村民尝试将积雪、枯草、甚至有限的牲畜粪便混合,堆砌成垄,希望能改善来年春耕的土壤。
她回忆起一种利用风力提水的简陋器械图样,用树枝和破布勉强做出模型,与村中匠人商讨改进的可能,以期解决取水困难。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艰难无比,进展缓慢,且充满不确定。
她不再是那个言出法随的寂灭道主,而是一个需要为了一口吃食、一缕温暖而耗尽心力、甚至会失败的普通村女。
但奇怪的是,随着她一次次在寒风中奔走,一次次在灯下蹙眉思索,一次次与村民用最朴拙的语言交流、协作,她灵台那点清明,反而愈发稳固。
她开始更真切地理解生之不易,理解凡俗众生在苦难中挣扎求存所迸发出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破局而行动,而是开始真正地将自己视作苦水村的一份子,感受着他们的悲喜,分担着他们的苦难。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
在秦昭与村民们的共同努力下,那些简陋的垒土垄竟真的长出了一些顽强的野菜苗。
那架改进多次的风力提水装置,虽依旧笨拙,却也勉强能为村边那片干涸的土地引来些许溪水。
村中饿死冻毙的人,渐渐少了。
虽然依旧贫苦,但一种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在苦水村萌芽。
这一日,秦昭正在村口与几位老人查看新发的菜苗,忽闻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喊声。
循声望去,只见村东头张寡妇家方向浓烟滚滚。
她心中一惊,立刻向那边跑去,原来是张寡妇家。
她那个才六岁的儿子,为了多捡些柴火,不慎引燃了堆在屋后的枯草,火势蔓延,眼看就要吞没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孩子因惊吓过度,竟瘫坐在火场边,忘了逃跑。
村民闻讯赶来,却因火势凶猛,且缺乏工具,只能焦急呼喝,无人敢上前。
秦昭赶到时,火焰已窜上屋顶,热浪扑面。
张寡妇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欲冲进去,都被旁人拉住。
秦昭抓起旁边一个村民提来的、本欲用来灭火却因火势太大而不敢靠近的半桶泥水,猛地从头浇下,湿透单薄的衣衫。
随即,她用一块湿布捂住口鼻,在村民们的惊呼声中,一头冲进了火海!
浓烟刺眼,烈焰灼身。
这凡人之躯,瞬间感受到皮肉被炙烤的剧痛。
她强忍不适,凭借记忆冲向孩子瘫坐的位置。
屋顶的茅草带着火焰不断坠落,一根燃烧的梁木轰然塌下,阻隔了前路。
火势越来越大,空气灼热得难以呼吸。
秦昭看着不远处那吓傻了的孩子,又看了看那阻路的烈焰。
她知道,以此身之力,恐难带他一同冲出。
就在这一瞬,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周氏递来的那碗温水,老郎中醒来时浑浊眼中的泪光,村民们看着新苗时那希冀的眼神,还有眼前这孩子惊恐无助的脸庞……
没有权衡利弊,没有考虑值不值得。一种源于生命本能、超越个体生死的意念,在她心中轰然爆发。
她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身旁一张被火焰半焚的破桌推向那塌下的梁木,暂时顶住一个空隙。
随即,她扑到那孩子身边,用自己湿透的、已然开始燃烧的身体,死死将他护在身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朝着那暂时顶住的空隙外推去。
“出去!”
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厉喝。
孩子被她一推,踉跄着滚出了火海范围,被外面的村民接住。
而秦昭,因用力过猛,加之体力耗尽,身形一滞。
头顶上方,那根被破桌勉强顶住的梁木,发出最后的呻吟,带着熊熊烈焰,轰然砸落。
炽热的灼痛感瞬间吞噬了她全部的意识。在陷入彻底黑暗的前一刹那,她心中并无恐惧,亦无遗憾,只有一个念头:
“若能再多救一人……”
仿佛过去了无尽岁月,又仿佛只是一瞬。
秦昭的意识自无边黑暗中缓缓苏醒。
没有灼痛,没有虚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圆满。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悬浮在那片纯净的灰色本源之海上空。
归墟道体完好无损,掌心的寂灭核心缓缓旋转,散发着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包容的浩瀚道韵。
方才那数十载的凡尘经历,那饥寒交迫,那生死一线,此刻清晰如昨,却又仿佛只是一场洗礼道心的幻梦。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在那灰蒙蒙的寂灭道韵深处,一丝极淡极细、却纯粹无比的澄澈金光,如同烙印般,悄然融入其中,与寂灭本源完美共存,不分彼此。
功德?愿力?
她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正是这丝源自凡俗苦难中、由最微末善举与牺牲凝聚的金光,成为了打破那绝灵幻境的最后一把钥匙,也让她真正理解了寂灭的另一面。
寂灭,并非冰冷的终结。
在终结到来之前,那每一个生命于苦难中绽放的微光,那蝼蚁般挣扎却永不放弃的意志,那源于本能的互助与牺牲……
这一切构成生之过程的璀璨与沉重,同样是寂灭大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循环得以延续的基石。
真正的寂灭,包容这一切,见证这一切,并在终极的宁静中,为新一轮的生蕴藏所有可能。
她之前所执掌的,是力量层面的寂灭权柄。
而此刻,她所领悟的,是蕴含了生之重量的、更加完整的寂灭真谛。
心念一动,她身影自本源之海上消失。
下一刻,她出现在苦水村的上空,隐去身形。
俯瞰下方,那村落依旧破败,但村边那片垒土垄已泛新绿,简陋的风车在春风中缓缓转动。
村民们依旧在为生计奔波,脸上却少了几分麻木,多了些许生气。
张寡妇的儿子已然长大,正帮着母亲修缮房屋。
周氏坐在自家门槛上,眯着眼看着孙辈玩耍,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皱纹。
他们不记得曾有一个名为秦昭的村女,曾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但那场寒冬里凝聚的微弱希望,那份于绝境中不曾熄灭的互助之火,却已悄然改变了这个村落的命运轨迹。
秦昭静静看了片刻,心中一片宁静。
她转身,一步踏出,重回那无垠星海。
身后,是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身前,是维护诸界平衡的永恒职责。
掌寂灭权柄,怀众生悲悯。
这一日,她途经一方名为青霖的中等修真世界。
此界灵气尚可,有宗门林立,亦有凡俗国度亿万生灵。
按常理,此等世界之生灭轮回,于她而言不过恒河沙数,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她神念扫过此界凡俗地域时,一丝极不协调的、充满衰败与痛苦的怨憎之气,引起了她的注意。
循迹望去,乃是一处名为大渊的凡人国度。
此刻,这个国度正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瘟疫笼罩。
染疫者周身精气神以一种异常的速度枯竭流逝,血肉干瘪,神魂黯淡,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中化为枯骨,死状凄厉。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瘟疫并非天灾,其源头隐隐指向某种人为炼制的阴邪咒力,且这咒力之中,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冥狱宫手段同源的死寂气息。
冥狱宫虽灭,其遗毒竟已渗透至此等偏远凡俗界域?
秦昭眸光微冷,若在以往,她或会直接以寂灭权柄抹去这瘟疫源头,拨乱反正。
但此刻,她心念微动,并未立刻施展神通。那凡尘幻境中的经历,让她对介入二字有了新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