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麦田像一片绿海,微风过处,青翠麦浪翻滚不止。柏油马路两侧,白杨树宛若明绿色绸伞,崭新崭新的,挺立在微微的夏风中,哗哗作响。
“哎,你说她整天在学校里,又晒不着太阳,怎么也不白呀?”两辆并排而行的弯梁小轮自行车飞驰过村口与柏油路的交界处,车座上两个少女很轻的声音划过小满的耳畔,然后又轻轻划走,随风散去了。
这一年,吴晓曼十七岁,正在读高一,按照村里的惯例,大家这时仍然还管她叫着小名:小满。
身着浅绿衣衫的小满正蹲在自己的“大金鹿”旁,忙得不亦乐乎:满手污油地调试着角度,费力地试图将掉下来的车链条重新安到齿轮上去。
这件绿衫,是小满母亲去年赶集买来的乔其纱布料,又请了村上的裁缝给女儿做好的。它的领子两端延伸成了长长的浅绿色带子,自然松散时候就是飘带,当然也可以顺势打个结,这样就成了好看的蝴蝶结。小满很喜欢它的颜色和式样:简朴却不失灵动。
可是,这样的衣裳,那两位美女指定看不上。
关于这两位美女,不用眼睛看,只需这随风飘过的悄悄话,小满就知道她俩是自己的小学同学莉莉和艳艳。据母亲讲,她俩在城里打工赚大钱的。
说实话,莉莉和艳艳本来就长得漂亮,又会打扮,走到哪里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小满呢?普普通通,又不爱打扮,与之相比,她不过光滑的鹅卵石堆中的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罢了。
白不白,有什么没关系?
深吸一口气,小满一手摇动着脚踏板,一手捏着满是油污的链条往轮齿上挂,汗水滴落在了手背上,她只能用袖子擦拭了一把汗水。于是,有一些汗水便从眼角浸入眼里,涩涩的。小满对这种状况对小满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她没有感受到什么伤心难过,也没有任何的自卑之感。她所感受到的是幸运。所幸的是,早就掉了链瓦的“大金鹿”给她提供了方便修理的空间。要不然,因为有链瓦的存在,大小齿轮为链条预留的空隙大概也就和韭菜叶子差不多宽。于是,很快,链条很快就被小满成功搭到两个齿轮上了。
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小满用手慢慢试探着将脚踏板摇上一圈,嘿嘿,大获全胜!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又顺势撸了一把路旁的草叶擦拭完手上的油污,然后直起身子,将置在一侧的蓝布书包重新挂回车把,接着跨上这辆“大金鹿”继续赶路。这辆大金鹿自行车,就是学校广播站里所称的“宝马”:“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每到周末,这辆自行车都会陪着小满飞驰在小村与县一中之间,小满自然对自己的“宝马有着诸多的感慨。前段时间校园文学社征稿时,她也投了一篇稿子。嘿,居然被学校广播站采用了。
夕阳下,小满又跨上她的“大金鹿”沿着小村的沙土路飞奔起来。小路两旁,各家的菜园里,是深浅不一的绿色,一片生机盎然。
北侧,远处一处繁茂的辣椒园里,小满的父母正忙着摘辣椒。这是这个季节里全家生计的主要来源,丁点儿马虎不得。
翠绿的枝叶间,缀满了长长短短的辣椒和白白的小花。不少辣椒如同吹满了气的小绿气球一样,皱皱巴巴的皮肤变得紧绷而光亮。当然,红色的辣椒也偶有现身,有的红透了,有的才红了一半,还有的则刚刚变成红紫色。这些,指定是上次摘辣椒时剩下的“逃兵”,三两天的功夫,它们就由绿色变成了紫色或是红色。
小满赶紧回到家中,停好自行车放下书包,头戴竹篾挎上柳条筐步行来到菜园里加入了采摘的队伍。她左手扒拉着辣椒柴,找到那些“逃兵”和皮肤发亮的绿辣椒后,右手就麻利地将它们放进柳条筐里。
接着,弟弟们也放学回来了,他们也加入了这个队伍。调皮的大弟吴明还在柳条筐里放了收音机。他拧开开关,单田芳那沙哑的男中音在菜畦里响起:“话说包拯离了开封府…”
菜畦旁的一辆独轮车边,棕色的麻袋、印着“碳酸氢铵”的化肥袋子默默地等着更多的辣椒将它们的“肚子”撑得鼓鼓囊囊。白色的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咕呱咕呱”的蛙声此起彼伏着。全家人一边干活,一边听着单田芳的评书,其乐融融。
直到天色黑透了,小满一家人才开始收拾家什往回赶。
吃过晚饭,打开小院里的电灯,母亲用高粱穗做成的“饭帚”涮碗洗锅,小满也帮着收拾碗筷;父亲则把盛在小一些的“碳酸氢铵”化肥袋子里的辣椒统一再装到半满的棕色大麻袋里,弟弟们也在一旁帮忙。
“估计这一趟能卖一百多块呢!”父亲一边用力地往地上慡(shuang,轻轻巅动,使之内容物更加结实)麻袋,一边说:“其实,小满,如果你们不上学,像这样帮着我干农活,咱家的楼早就盖起来了!”
小满深知父亲说的“你们”,其实就是“你”。她非常清楚,父亲其实打心眼里是不想让女孩子上学的,毕竟“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花再多的钱,读再多的书,将来也是带到别人家去了;
父亲所说的盖楼也是实话。
读小学五年级时,小满家从村中央黑黢黢的稻草土坯房中搬到了村东头镶着透明玻璃门窗红砖瓦房;初中时,她瓦房东侧她家的大平房就已经盖好了。而且用的钢筋是一般人家的两倍多,还在平房的顶部预留了钢筋头,那意味着,可以直接在上面盖第二层,这就是楼!全村人都对这家乡镇上为数不多的“万元户”竖起了大拇指!
小满对这些钱是怎样赚来的更是心知肚明。父亲吴永勤真真正正名如其人:永远勤劳。天不亮,他就开始带着装满菜的大麻袋或是大驼筐骑车赶集去了。中午,他总是等到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回家吃饭。再毒辣的太阳,再热的天气,他也不怕。下午,他从来踏着暮色最后一个回家的。
一年到头,父亲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
他不但勤劳,还很有智慧:隆冬季节,他就把塑料包裹好的辣椒种子在揣怀里睡觉。这样辣椒,很早就发芽了。于是,小满家的辣椒也是最早“上市”的。“物以稀为贵”,早上市的辣椒能卖到两块钱一斤,等村里的辣椒都长成时,市场价格就会下降到三五毛,甚至一两毛。
父亲还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会尽量让自家菜园的品种多一些:辣椒、茄子、黄瓜和西红柿,每样都种上半亩。因此,自家的四间平房是村里盖得最早的,自家的收音机也是村里最先购买的现代电子产品,等到后来有电视机的时候,他们家也是最先购买的一批!
是的,如果沿着父亲的道路往前走,生活应该至少是衣食无忧的。
可是,可是,小满更羡慕的是东面邻居家的姐姐葵花。两年前,葵花姐已经考上卫校,吃上国库了!吃上国库,那就意味着再也就不用和泥巴打交道了。
她清楚地记得暑假里乡镇上的同学秀儿等人来找自己玩时,自己正蹲在菜畦里栽芹菜,十指肿胀而且指甲缝里都是泥巴的尴尬。
小满也很清楚,家里农活多,父母总是把干活放在第一位,认为看书写作业什么的都是耽误工夫。父亲的口头禅是:“咱们农村孩子,认识几个字,学学算数,能认识自已、会算账就行。”没错,吴永勤的双胞胎弟弟吴永堂就是这样的。
汪大妮这时也说:“对,你三叔大字不识几个,也就算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吧,但是能识数算账,能种庄稼种园、赶集卖菜,人家照样也是快快乐乐过日子!”
吴永勤就会接着补充:“咱庄户人,一没关系,二没钱,指望读书考学,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是的,当年,吴永勤就喜爱读书上学,是村上少有的几个高中生,到头来也还是照样种地打庄户!原本他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后来年因为取消了这个称号,他又没有当会计当书记的打算,于是开始了纯正的庄户人家日子。当然,也有人说,要不是当年考大学被人顶了,估计吴永勤早吃上国库了!
如此说来,“不得人”单纯成绩好,真的是好像白搭呢。可是,葵花姐家也并不比自己家富有,也没听说有什么关系!
读初中时,小满不敢和父母顶嘴,但用行动开始了叛逆期:她决心以葵花姐为榜样。
巧得很,站在自家的东平房顶上就能观察到葵花姐的行动!于是,小满假装到平房顶上晒玉米,开始了悄悄的“偷窥”。哦,葵花姐每天早上都出去沿着围村跑步,回来后就开始在房檐下的小方桌前大声读书!
于是,到了晚上,小满写完作业后就开始写日记:“今天,偷学到葵花姐的一招武功秘籍:早起晨练、晨读!”
于是,小满从初二起开始了刻苦的学习。没想到,她的学习成绩也奇迹般的飞速上升了。二十年后,同学聚会时,班主任还念叨:“我对吴晓曼的印象最为深刻!她一到初二,成绩跟坐了火箭一样,一下子进了班级前三名!”
也正是这样的成绩,终于让父亲和班主任一样从开始的不敢相信慢慢转变为了满心的期待。
灯光里,十七岁的小满一言不发,只是忙着帮父母尽快把家务活干完。等他们都休息了,自己就可以安心地读书写作业了!
堂屋里,橘色的灯光下,小满终于可以端起心爱的书本了。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三年前的算命先生、格子纸上的“约法三章”以及自己的红色指印。
窗外,微风吹过树梢,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远处的庄稼地和菜园里,绿海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