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不想做保安的我们,流向短剧群演市场>目录
不想做保安的我们,流向短剧群演市场今年过年,我老爸老妈在家举着手机,津津有味地在看一部名为《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的短剧,每当出现付费解锁的按钮时,老爸就熟练地操作微信付款,点击继续观看——曾经他会因为一部需要买会员的电影,在网上四处搜寻盗版,如今面对40块钱一部的剧,却毫不犹豫地点击支付,还说要“支持原创”。
他一边点击搜索框,一边问我去年暑假在西安拍过的短剧叫什么,我说不上名字,也只好在片库中翻找熟悉的场景和主人公,但每一部短剧都是那么相似:主角从屌丝逆袭成为西装革履的“龙王”,被人看不起的赘婿突然被告知要继承亿万财产,穿越回上世纪捡破烂的穷光蛋一跃成为商界巨佬……随便点进去一集,主角的脸都要冲破屏幕似的,扇巴掌,下跪磕头,轻蔑一笑,不断转换的BGM和夸张的神情,共同构成一个名为“爽”的饕餮盛宴,直戳大脑皮层。
剧情一般会在到达最高潮时戛然而止——男主能不能成为总裁?女主能不能战胜恶婆婆?坏人究竟有没有受到惩罚?答案都在那个不断跳动着的充值按钮里——这也难怪我父母会如此沉迷其中,愿意为之付费。老爸边看边摇摇头说:“其实看完也没啥意思,不过就是忍不住想知道接下来怎么演,下次刷到还想看。”
翻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一部在临潼悦柳酒店拍摄过的短剧场景——绝对不会出错,那个男主还“打死”过我呢!可前3集找遍了,都没有看到我的身影。我羞于让老爸看见我在地上一动不动装尸体,再就是为了几秒的画面,买一整部烂剧实在不值当,便阻止了正想解锁那部剧的爸爸:“别看了,我到最后面才出现,就是一个被打死的‘小弟’,说不定导演都给剪了。”
我转而把那部短剧的链接发给了杨海,他一下来了兴致。据他说,他在里面有讲一句台词,得录屏留下来,等毕业回西安继续当演员。
遗憾的是,他付费看完全剧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身影,气得大骂导演有眼无珠。
1.
我和杨海是陕西渭南老乡,我家在渭北的小县城,他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市。我们高考以相同的成绩考入山东一所大学的同一专业同一个班,就是这么巧。所以我们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日常都以陕西话交流。故乡在交流中被夸大,我们在齐鲁大地回忆广袤的关中平原,感觉言语都无法形容这热爱。我提议:“暑假咱们去西安打工呗!下班还能去玩。”杨海当即就应下了。
因为家庭原因,从大一开始,杨海就在做各种兼职,疫情期间他在小区贴过封条、进过潍坊的电子厂、送过外卖,工作经验那是相当丰富,而我唯一的打工经历是在大一暑假跟着县城的冰峰汽水经销商老板卸货,每天累死累活10小时,最后结算,一个月就给了2100块。我失望至极,坚信省会西安会有更广阔的舞台,我只是龙困浅滩。
在与各自父母的软磨硬泡之后,我俩最终拿到合计1500元的盘缠,脑海里畅想着闲暇之余在大城市中悠闲漫步的场景,在西安北站集合。我们找到了西安乔家村的一座居民楼,中介在朋友圈里说“紧邻航天城地铁站”,实际上得穿过一条小巷子再走800米才能到地方,不过价格确实合适,750元一个月,有空调,双人床,厕所淋浴还带一个小沙发,忽略窗外密密麻麻纠缠结团的电线和五楼永远照不进来的阳光,还是相当不错的。
因为西安城不断扩张,乔家村周围田地被划作他用,村里人失却了土地,总得有新的营生,同中国大部分城中村一样,他们拆掉民居,加盖楼房,当起了包租公婆。我们住的这栋楼盖了7层,周围的楼栋也不遑多让,不断往上堆砌,巷道就越发拥挤幽深,电线在空中纠缠,阳光都变得弥足珍贵。
这些都是楼下的炒面师傅告诉我的,他颠勺的功力深厚,弓着腰腹部使劲,用锅铲精准下料。他已经在这里做了10年炒面了,见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现在西安的好多大老板都是在这扎过根的!”
7月20日,签订完“押一付一”的短租合同后,我们的微信余额加起来就剩下200元。后知后觉的我们,急忙在招聘APP上寻找暑假工——西安果然是大城市,什么图书管理员、影院售票员、游乐场管理员……看起来轻松又体面,且都标注有“大学生暑期招聘”的字样。
我当时觉得图书管理员看着不错,一个月3500块,没事还可以看看书提升自己。我们与招聘方取得了联系,最后定于第二天早上8点在地铁体育场站C口的中陕国际大厦3楼面试。
第二天进到大厦电梯,身前身后都是前来求职的大学生。进入到面试地点,我们才发现这里与预想的大有不同——映入眼帘的是“××劳务市场”几个大字,一个正在玩手机的女人一看到我们,便站起来热情地说要安排工作。
我们跟着她进到办公室,以为接下来会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来介绍工作内容,没想到一进门她就叫我们坐下,然后像背书一样,开始介绍他们的兼职有哪些,对微信里的预约根本不看。杨海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暗暗戳着我的手。
我们没了解到任何关于工作的实质内容,倒是那女人一直强调“今天参加面试明天就可以上岗”,最后,她拿出早早准备好的收款码,说按规定要收取200元/人的“介绍费”,我俩看着身边几个人已经举起了手机扫码付款,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存款,只好作罢,借上厕所的名义匆匆离开。
下午,杨海找到了一个给画板涂色的工作,要求用颜料填满空白,类似于小孩子的涂鸦,填好一幅画后,老板回收,听起来简单又轻松。我们立马坐公交车去了,公司在莲湖区的一个写字楼,9楼一整层都是各种各样的小公司,有的已经倒闭,玻璃门上锁,有的空无一人,只有明晃晃的电灯,继续往里走,“××工艺品经销处”到了。杨海推开玻璃门,有两个人正在认真打游戏,剩下的一个女员工领我们去了隔壁房间。
这次终于是和工作内容相关的谈话了,女员工拿出了几个泡沫板,上面印着动漫轮廓,告诉我们需要用指定的颜色填满画作,然后他们会以原材料2倍的价格回收。我们只需要挑选好要画的画板即可,成本有5块的有10块的。
这看起来比要200元介绍费实在多了,特别是当女员工叮嘱我们千万留心别涂错时,我已经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十足的信任。杨海也拿起画笔跃跃欲试,这时候,刚才那两个打游戏的员工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准备好的合同,一看条款,我立马觉出不对劲——就一个填色板,整了十几个条款?我想再仔细看看合同,却被他们敦促“名额有限,早签约早上岗”,等我瞟到中间一串小字“培训费388”以及底下数不清的违约赔偿、技术费等,我便偷偷拍下照片,拉着杨海跑了。
这天接下来,我们又遭遇了几次类似的要么要求缴纳所谓的保证金、要么挖各种坑的“大学生兼职”,办公地点偏偏都还在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里,看着高大上蛮正规,实际上都是骗局。多亏钱包窘迫,除了在西安漂泊的公共交通费用,我们并没实质性地上过当。看着招聘APP里千篇一律的轻松体面的工作信息,我们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还不如脚踏实地先吃点苦头来得靠谱。
转换思路后,杨海找到去年在西安一同贴封条的伙计——人家已经去了杭州发展,不过微信上西安的“日结临勤群”还没有退,群里每天都会发布数条西安各大活动的保安招聘。我们两人顺利进群,和里面400多人紧紧盯着工作机会的到来。
2.
早上8点,群里弹出如下消息:“西安曲江电竞中心比赛安保20人,男,身高178+,形象良好无伤疤,工作时间:12:00-19:00,大概率提前下班,工资80元,可现场观看英雄联盟比赛。”
杨海毫不犹豫地加了保安队长的微信,报上我们两人的名字——现场观看比赛的福利令人异常心动,要知道,平时这种比赛光门票就得上百元,这下好了,既可以看比赛还能挣钱,多符合我来西安前的想象。
事实证明,我们还是想得过于美好。“现场观看比赛”不过是保安队长画出的大饼而已,20个保安最终只有3人在观众区,杨海和我被安排在了入口检票。面对涌入的观众,我们需要认真检查有无携带违禁品,证件是否合格。比赛开始后,所有保安还要在门口站岗,30分钟换班一次。
站岗还好,就是中午不管饭,挺到傍晚,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们看着门口形形色色的观众手里拿着香肠和面包,自己肚子“咕咕”地叫,也没啥办法。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群消息里的“19:00下班”只是少数最理想的情况,英雄联盟季后赛采取“五局三胜”的机制,哪一方能够最先拿下3局,本场比赛才会分出胜负。“晚上7点”只是他们计算得出的某一方“3-0”拿下比赛的最好情况,这甚至还不包括每局打完之后的短暂休息时间。
第一天,我俩在门口听着场馆里的欢呼声,迫切盼望着能够早点结束。可即便赛前解说预言某一方会碾压式取胜,但实际也避免不了强者会人情世故让对手一局,比赛以“3-1”结束时已经是晚上8点半,而做完最后的秩序维护工作后,已然接近9点。
我已经饿得心急火燎,不过杨海听一个哥们说会有加班费,1小时10块,要按这个时间,应该能拿到100块,所以也就忍下来了。
但最终,我们一人只领到了90块,杨海气不过,问保安队长,对方却指着手机上的时间告诉他:“现在是8点50,每超时1小时加班费10元,你这不到2小时,凭啥给你多掏?”
我们顾不上和队长争辩,着急去赶地铁,从曲江电竞中心到航天城的住处需要2次换乘,还要经过晚上游人如织的大雁塔站,根本来不及也不愿去细想值得与否。
没有其它合适的日结工作,我们在电竞中心又干了3天,每天检票站岗,偶尔摸鱼,随着赛事的白热化,每天对战的双方逐渐势均力敌,我们大都得工作到9点后,领完100元后便急忙去赶最后一班地铁。
第三天的下午5点,杨海说这场比赛有两个他喜欢的明星队员——Uzi和Jackeylove。这场的观众比以往多了两三倍,还有许多没票的粉丝也慕名而来,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偶像,我站在栏杆前面感受着身后汹涌的粉丝用力挥手尖叫,对面的杨海也偷偷拿出手机拍摄。
(编者注:Uzi,中国英雄联盟电竞职业选手,真名简自豪,别称乌兹、狂小狗;Jackeylove,同上,真名喻文波,别称阿水,两人都司职ADC。)
不出所料,比赛鏖战5局才分出胜负,里面的人看开心了,我们在外面想的全是“一会儿地铁停运了该怎么回去?”晚上10点,杨海站在退场通道的栏杆里面,他身后的粉丝们呼喊着偶像的昵称:“小狗!你已经很棒啦,小狗冒泡赛继续加油!”更有甚者,手拿鲜花试图冲进去,场面前所未有的混乱。
喧嚣直到选手上了大巴才逐渐消失。我们正准备像前几天一样脱下保安服领钱离开,保安队长却突然怒吼让我们站在原地,说是接到举报,有保安偷偷照相,要我们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检查有没有现场照片。杨海的脸一下就红了,被查出来后,他站在角落,看着我一言不发。
“扣一半工资!”保安队长指着他的鼻子撂下话。
电竞中心的人走光了,我俩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十字路口的车流。曲江的富人还是多,各种豪车,还有路边的街拍师。我试着叫出几辆车的牌子,杨海只在原地揉脑袋:“人家曲江富豪开车出去逛,我累死一天到手50!”
我俩另外花费了56元打车回航天城,而保安公司也没有给报销的意思,心中的悲凉一下变成了愤怒。“四天没有怎么吃饭,每晚到航天城最早都是11点,我知道他们挣我们的人头费,但这么压榨谁受得了?”我跟杨海一同咒骂保安队长压榨人,临时加码扣钱,用自己的一半工资请杨海在村口的串串店吃了一顿,4毛一串,老板还送了一瓶大窑。
我们决定下一天不去了,但还是选择留在群里,等到队长点人时再退出,到时候让他找人都不好找。我俩阿Q一样地计划着,预备明天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好好休息一天。但没过一会儿,群里就新发布了一则某二手房销售网站的员工大会招保安的消息,一天120块,还管盒饭——这让我俩喜出望外,能吃饭,相当不错——虽然前一秒还在咒骂保安队长没人性,但下一秒我们就相视一笑进了群。
进群后,才发现群里已经满了500人,可通知里明明写着就需要200人。“这个网站可有名了,还上过央视广告呢,肯定是临时需要更多安保。”我俩寻了个理由自我说服。
次日,我们才领教了里面内卷的门道儿——群消息写“9点在沣河森林公园门口集合”,结果7点50分就有许多人在群里发“已到达”,群主的倒数随之开始:还差50人,还差40人……我俩站在北大街换乘站拥挤的人流中,目瞪口呆:“我×,怪不得拉500人!”
过了一会儿,群主又临时增加条件,“低于1米8的原地返回”。倒数继续:30人,20人……在距离终点只剩两站时,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宣布人满,然后在一片骂声中,解散群聊。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这是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
杨海瘫坐在座椅上不停口吐芬芳,一会儿说自己真贱又干上保安了,一会儿拽着我讨论:“你说全西安的保安能不能团结起来抵制这种公司?到时候一个人都招不到,大伙工资也就上来了。”
他有点怀念在电子厂的日子了,我们在炒面摊位彻底下定决心:死活不干保安了!
隔天中午12点,我俩在昏昏沉沉中醒来,看见日结群里有人连着发了5条同样的通知,那句话说得好: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7.26通告
地点:保税区C口
时间:15:00
4个群演(饰演骁龙卫,男生穿黑色鞋子即可,剧组提供服装)
2个群特(饰演唐总、赵总,30-50岁,自带好看的西服、打领带)
3.
保税区地铁站C口,我们几个群演被通知:拼车前往10公里外的西安市高陵区,剧组报销路费。
一幢玉米地旁边的别墅,门外精致的石刻被雨水冲洗得透亮,两边的绿植微微抖动。进入里面,亮黄色的灯光打在沙发上,几个人歪七扭八地躺在上面,都是正在等戏的演员。
“演‘骁龙卫’的4个人,过来穿衣服!”场务手拿4件白袍,叮嘱我们,这会儿隔壁正在拍摄,换完衣服后要从后门进去。
片场不大,灯光之下正准备着一场“对峙”的戏份。工作人员只有导演、摄像和灯光3人。导演示意男二的表情再凶狠一点,摄像师指导女主改换站位,这样光线好。手握太极球的“亲家公”,在努力练习导演要求的“放肆的笑容”,饰演“恶毒母亲”的女演员在角落背词——这场戏因为她的失误,已经重拍了4次。
“那我们两家就此定下婚约,小裴明天就正式嫁入叶家!”
“好!好啊!从此我们两家以婚为媒,财力合并。定能称霸夏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慢着!张总,你也知道,我和小裴早已在5年前给您磕头认亲,如今又怎么能因为别人的利益将自己的女儿拱手相让?”
……
我透过面具鼻孔的缝隙,看着客厅里的争斗,之前无聊时看的网文,现如今竟被人演绎了出来,角色都是脸谱化的,甚至不需要凭借台词就可以看出谁是反派。开演后,短短几句台词就能把反转、打脸、扮猪吃老虎等演个齐活。
副导演过来给我们讲戏:等会儿穿黑衣服的反派一挥手,你们就上,拿刀作势要砍男一,这时候男一化身“龙王”,你们就被打倒在地上,就这么简单。
确实不难,除了第一次进场时有个“骁龙卫”摔了一跤。调整过后,我们第二次入场,恐吓,倒地死亡,都堪称完美。
导演看着监视器,对着杨海竖起大拇指:“死得挺像!”杨海以为这就演完了,起身后摘下面具就要离开,却被摄影师叫住:“第一天干群演吗?近景还没拍呢?再跑几遍!”由于剧组的资金有限,没有那么多摄像机,只能用一个设备拍完远景、近景、特写等镜头,演员的工作量就加大了几倍。
最终,我们总共死了5次,满打满算演了1个小时才算拍完。结束时正好饭点,我俩吃了一碗剧组的西红柿鸡蛋面后才打车回去。对比之下,在电竞中心做保安,饥肠辘辘地站一天岗,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
“哥们,你还有其它群演群吗,能拉我一下吗?”临下车前,杨海又要了几个西安的群演储备群,拉我进去,“干群演太爽了,往地上一摔就有钱!”
我们在拼多多上各买了一套90块的廉价西服和一双20块的皮鞋(在西安做群演,大多数角色都需要这套行头),又在楼下的日用品店买了两条10块钱的皮带,就此正式踏入西安影视圈。
群演每天的出工时间不固定,但基本都在下午之后,睡一个懒觉赶去剧组玩手机等戏就好。我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路上,短剧剧组的拍摄地点遍布西安全城,接戏之后,一定要算好路上的时间,近的地方可能就半小时,远的地方坐地铁晃悠两小时后还得坐一趟公交。
拍了两周戏后,我们几乎坐遍了每一条地铁线路。在白鹿原影视城,我饰演的黑帮小弟被男主角一个摆腿踢翻;在文创小镇,杨海成为身穿花衬衣的混混,同样逃不过悲惨的命运;宴会大厅上,我俩并排冲向来抢婚的男主,被两枪干死,以奇怪的姿势倒下,眼神交汇后,被对方的狼狈样子逗笑。就这么躺几次,起来拍拍土,直接换衣服,80块到手,打道回府。
再往后,在咸阳礼泉县体育场,我们拍过一场30秒的观众拍手戏;在蓝田县一个小区里扮过打手;也回过临潼悦柳酒店,本色出演保安——这次是阻止女主角进入。那场戏结束之后,杨海站在旁边的北大牌匾下,拍照发朋友圈炫耀,不远处是贾平凹文化艺术馆,闭馆5个月了,只能在窗外看看。
印象最深的是一场在终南山的戏,我们早上6点就坐车前去三桥地铁口,上了剧组斥“巨资”租的一辆大巴。那场戏是大结局,据说一整部剧的大部分经费都砸在了这里,我们群演算是其中最廉价的。大巴拉着满满一车人去到周至县,车的最后面还坐着一个外国胖子,蓝眼睛,上车就睡觉,到地方后支支吾吾操着英语问导演要自己的剧本,导演和场务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准备英文剧本,只知道有一个外国人的角色叫“雷神”,戏份是干掉穿越而来的男主。那老外听不懂导演嘴里的陕西话,眼巴巴望着我们这一帮年轻群演寻求帮助,最后是我旁边一个群演打开有道词典,一句一句地教他。
“你就当你是‘雷神索尔’。”这句话翻译过去,老外才大概明白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直拍到了下午,我和杨海躺在地上,他身穿黑袍,扮演“倭国武士”,我一身“米国大兵”装扮,旁边还有一个“泡菜国战士”——“三方会战”刚结束,十几个群演被“夏国将军”打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眼前驶来一个吊车,几个工作人员手里抱着一捆麻绳,捆在了“雷神”身上,老外刚吃完剧组的麻食,面露难色。导演一说“开始”,3个场务一起将“雷神”顺着吊车顶部的挂钩往上拉,有个场务的布鞋太滑,没使上劲。老外在半空中正准备比划释放雷电,突然就自由落体而下,吓得我紧闭双眼。幸亏临落地5米时,总算是把人拽住了,老外下来时面无血色,导演急忙跟人解释问题不大。
渐渐的,我们不满足于每天一场戏、进账80元的现状,开始尝试一天接两场戏,比如早晨8点在这个剧组,下午4点去另一个剧组。中间的8小时一般足够拍完早上的戏份,然后赶地铁去下一个剧组,这样一天就有160块。
理论可行,但具体实施起来意外在所难免。杨海第一次两头赶场就翻了车——他早上接了一个“宾客”的角色,一帮人坐在一起,充当“背景板”,虽然不用倒地身亡,可主角不走,宾客也没办法抽身,一直得等到当天所有戏份全部结束。可他下午还有个“打手”的戏,眼看着快到时间了,这边导演还不让走——要是在那边放人家鸽子的话,就会光荣登上群演圈“封杀令”,短期内再想接戏,可就难了!
当天我扮演的“杀手”挂了后,就准备去赶下一个场子了,杨海在视频里拉着脸朝我求救,但我也分身乏术。最后是一个咸阳乾县来的伙计张星救了场,替杨海演了那场戏。张星是我们在终南山楼观台认识的,后来再出现类似情况,我们仨就互相救场。
4.
张星教我们说:“宾客、群众不接;保安、警卫,慎接;剩下的杀手、打手、混混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听起来就会死的名字,都可以放心接。”
除了角色,不同剧组给群演的待遇也有差别。第一次在片场见到的那种一个摄影师一个摄像机拍多个镜头,在西安短剧圈是行业惯例,毕竟经费有限,也都能理解。但有的剧组就纯粹是无良,丝毫不在乎群演会不会串戏,刚死了的“杀手”,会被立马拉去当“保安”,“保安”退场,后戴上墨镜又是“保镖”,这么多角色,群演演一天价格仍然是80块。杨海被坑过一次后,就骂骂咧咧地拉黑了那个“群头”,还让我也退群,其他人去那个剧组演过一次后,也基本再不去了。
演的短剧多了,光是看布局和装饰,我就能大概推测出这部剧的受众和剧情。
比如,一场宴会厅的戏——新人结婚,反派动用武力,想要横刀夺爱,并借此机会羞辱男主,未曾想男主是隐藏实力的“幽冥帝君”,挥挥手就是“十万兵力”,反派吓得跪地求饶……这种大概率是“男频”;一场酒吧戏——“上层人士”正在开狂欢派对,身份普通的女主被门卫拦在门外,路过的亲姐姐和闺蜜团都对其一番羞辱,“都是一个妈生的,你怎么有个这么不争气的妹妹,不像姐姐被赵公子邀请”,然后“赵公子”就适时出现,无视浓妆艳抹的姐姐和闺蜜团,径直走到女主面前:“我来晚了,你没事吧?”……这种大概率是“女频”。
这些爽剧虽然角色设定和剧情每场略有不同,但底层逻辑类似:反转、打脸、跌宕起伏。“难道说?”“莫非他就是?”“原来你……”这样的台词屡见不鲜。如此脸谱化的角色,到后来,甚至主演都有了一套程序化表演方式,来对应剧本里不同演绎要求:怒目圆睁、轻蔑一笑、咬牙切齿……
成为群演的第15天,我和杨海在浐灞后海拍了一场夜戏。与以往的反派角色不同,副导演从车里掏出皱巴巴的天蓝色警服和警帽。衣服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味,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可是第一次饰演正面角色,我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衣帽,精心扎好皮带。导演看杨海是大个子,还递给他一个手电筒:“今天晚上,你就是巡逻民警,拿着手电筒,照射一下岸边的男女主角。”
导演一声“开机”,我们4个“警察”同时进入场内,杨海的表演尤其浮夸,得意洋洋地迈着步子走向那一对男女,按照剧本,他本应该是用灯光随意一照后,发觉没有异样,再沿原路返回,可那晚身着警服的他在灯光和镜头加持下,莫名感受到一种使命感,他用手电筒直接照到了男主角脸上,随后鬼使神差地给自己加了一句台词:“大半夜的,注意安全啊!”
导演对他的即兴发挥赞不绝口,对着旁边人说:“警察就是这个范儿,不然也太像保安了。”杨海凭借着这灵光一闪,那晚获得了近乎双倍的工资——150块。旁边的人还告诉他,这种有台词的,是“群特”。
群特,大白话就是“特殊的群演”。要在反派挨打前,第一个站出来对着主角挑衅:“小子,你挺狂啊,兄弟们,给我上!”在落败后又带头求饶:“爷爷饶命,我知道你的厉害了。”就这样,一场的报酬就翻了倍——但前提是得到副导演的认可,能流利念词的作品,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我和杨海配合拍了一段互相挑衅的视频,用微信笔记捏造了一份演员经历,甚至把普通话证书都加了进去。杨海还让我给他拍了一个流畅的自我介绍:我是杨海,今年21岁,现就读于山西传媒学院播音主持专业(学历是乱编的,他打赌导演不会真查)……
时间:2023年8月11日
地点:大明宫三桥
角色:绑匪群演3人、群特2人、要求台词功底好
服装要求:黑色西装一套,黑鞋
视觉年龄:25-35岁,男
看着群里发出的通告,杨海毫不犹豫就给“群头”发了刚准备好的视频,对方5分钟后发来回复:“行,明天早上9点到昂。”
大明宫家居城四楼有几间专为影视拍摄打造的房间,其中一间粗糙装修成了监狱的模样,空心塑料链条,假蜡烛……拍摄时,杨海和另外两个绑匪负责将女主角拖进监狱房间,我没能抢到群特,只能戴着墨镜站在老大身后,挣的少但简单点。
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女主角那天仅仅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吊带裙。她光着脚丫子,脸上是化妆师刚涂的灰,在进入“监狱”的过程中,不断挣扎蹦跳,摄影师就拿摄像机对着她的私密部位尽情特写,一旁的导演在3个平板电脑组成的“监视器”前目不转睛。
这真的能播出去吗?短剧可以这么大尺度吗?当我切身体验过在聚光灯下不同角度的窥探后,现场两个摄影师都憋着笑,女主角还得红着脸继续表演。“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便宜了魏子峰那家伙?”杨海说着自己的台词,挤出邪淫的笑,双脸通红。我想,幸亏有墨镜,给我们保全了最后的体面。
打通“群特”这一条路后,杨海在各类表演中逐渐得心应手,曾经的“黑帮小弟”,成了“带头大哥”,宴会厅中双手背后站在远处的“宾客”,也成了和主角侃侃而谈的“座上宾”。虽然角色的结局同样是倒下、死掉,可这种短时间就实现的阶层跨越,还是让他沉醉其中。
我就混得远远不如他了,大多数情况下,还只是“小弟”和“尸体”,每天盯着群里,保证能串上两场戏,尽量减少和他的收入差距,内心确实多少有点嫉妒。可我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如他,或许是对于演员这一行的热爱不够,所以便每天呆坐在爽文场景里安然赴死。
收入稳定且充裕后,我俩从刚来西安的窘迫里解脱出来,杨海从片场“下班”后,便直奔出租屋楼下的网吧,我则要稍晚点去跟他汇合。两瓶1升装的冰红茶,够我俩在网吧玩到深夜,摸回自建房时,偶尔能遇到在巷口站着的白衣少女,和这条幽深潮湿的巷子格格不入,路口几个男人在蹲着抽烟,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凌晨1点,我和杨海在七楼顶层上晾衣服,看见楼下的烧烤店里有两个光着膀子的醉汉扯着嗓子吵架,他们一个拿着酒瓶,一个举着板凳,梗着脖子歪头大骂。
“杨警官,你不过去伸张正义?”我打趣杨海。
他坐在板凳上闭着眼吹风,没回我,转而突然感叹:“咱们都快开学了,正儿八经没在西安逛过呢。”
我这才想起暑假开始时的计划,但现在却早没了兴致,我们每天从航天城出发前往不同的目的地,从来没有在钟楼和大雁塔下过车。
那两个醉汉终究没打起来,也不可能打起来。
5.
8月20日,距离开学仅剩5天,我俩的群演生涯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最后一场戏在丝路欢乐世界,我们又遇上了张星。他和杨海应导演要求,脱掉西装,只着白衬衣,并解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露出胸膛,还罕见地上了妆。他们要表演的内容是调戏男主角,只见他俩满面春色地走进来,然后就被我饰演的“墨镜打手”赶跑,他俩一边跑还一边翘兰花指。
半小时后,我们就收工了,杨海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仿佛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最后一次表演,并没有如我们预想的那样画上完美句号——我们在厕所里脱下廉价西装,仔细一看,裤裆处都开线了,赶紧扔在了门口的绿色垃圾桶里。
拍完后,张星喊我们先别走,他说来丝路欢乐世界拍戏可不是经常的事,平时光门票就得200多块,这次以演员的名义进来,可不得好好玩玩?于是我俩跟在他屁股后面,混入排队的人流,玩了一个又一个项目,算起来,这可能是我们来西安后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娱乐活动。我整个人在过山车上身体悬空转了180度,周围的一切飞快闪过——来西安已经1个月了,为什么满脑子还是想的头几天干保安的日子?
不管饭,低工资,随叫随到,摆手就滚,被鸽了是人之常情,抱怨的代价是接连几天的无事可做。我承认我们真是运气好,在偶然之间发现了西安的短剧剧组,那些每天在各个临勤活动中巡逻的保安同行,有的年龄偏大,有的迫于身高的劣势,留给他们的选择空间极其有限,每天在站岗的时候,他们会想什么?想今天的饭吃什么?几点结束工作?赶不上地铁怎么办?该怎么回到乔家村,纺织城,八里村……
张星给我们说了他的打算——9月份要去杭州的短剧剧组碰碰运气,听说那里比西安还要热闹,可以跟着剧组不用来回跑,说不定哪天被人慧眼识珠,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
我们在出租屋楼下湘菜馆吃了一顿离别宴,张星还拿了一瓶红酒来,是之前做红酒博览会志愿者时主办方送的,他叫不上名字,吹牛X说是意大利名酒,还让服务员上了一个醒酒器和3个高脚杯。杨海尝了一口,太苦太涩,赶紧扒拉了两口辣椒炒肉。
这天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总能感到张星和我们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
“‘尹天仇(周星驰电影《喜剧之王》的男主角)’,祝你成功!”我说。
张星“啊”了一声,没听懂我说的啥。
结束后,我看到了杨海发的朋友圈:“杨海的暑假,已杀青。”
暑假这段当短剧群演时光,还是很快乐的。我还记得那场在宴会厅里的戏,男主角讲完一句尴尬的台词后自言自语:“成天拍这种尬剧!”而女主角念完一大串名词后被内容逗笑。还有一个陕北的群演,因为口音过重,总把“幽冥帝君”念成“幽冥帝jiong”。
西安的古城余韵与现代气息共存,古代现代的戏都能找到相应的拍摄地,1300万的常住人口,意味着巨大的底层劳动力储备。和张星告别之前,杨海曾如此感叹:“80块一场(戏),这么多剧组,也只有西安了。”
唯一有点失落是:以前,我总觉得,作为陕西人,西安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幸福感爆棚的市民,能给自己带来不少身份上的自豪感,但这个暑假的末尾,我和杨海手里提着换下来的皮鞋和西服,在回城中村的车上看到绿地中心的两座大楼时,会不由苦笑:“跟我有啥关系呢?”
后记
2023年11月,看到网上消息,广电总局宣布启动为期一个月的专项短剧治理工作,共禁止了25000多部、136万多集短剧,我不知道我们之前拍的那些剧有多少石沉大海。
朋友圈里,加过好友的一些导演正在叫苦连天,说自己的艺术不被理解,只能转变制作方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