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梅见怎么都说不通晏时来，也就不再游说了，只是昂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那双平日总是气定神闲的眼睛，现在却透着动物式的挑衅，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把晏时来撕碎。
晏时来长身鹤立，迎上了吕子梅的目光，同时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枪。
开始只在一瞬间，吕子梅与晏时来几乎同时抬起了手中的枪，飞速瞄准，向对方开了一枪，然后立即回身，站在了望江亭的柱子后面。
亭子里立刻扬起一股火药的味道，两人师从同一个枪械教官，一听到枪声，就知道自己并未打中对方。
“马克，你嘅枪法有进步！”晏时来大声赞道。
“你都有保持当年嘅水准！”吕子梅无法否认这一点，他从西点毕业之后，一直在拼命补课，还延请名师教习枪械，就是想在当年输给晏时来的地方找回场子。他以为刚刚自己会一击毙命，却没想到他跟晏时来谁也没讨到对方的好。
吕子梅尚不知道，他的手枪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最新款勃朗宁HP，晏时来用的却是刚刚从陆恒臣那儿借来的警察配枪，不仅射程短，稳定性差，后坐力还强，只开了一枪，虎口就被震裂了。
晏时来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上的血，不由暗骂了一句陆恒臣：出这么大的警都不知道带把好枪！
二人屏息凝神，试图听到对方的动静，却始终一无所获。
凭借着一种感觉，双方同时从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砰——砰——砰，向对方连开三枪。
亭子内瞬间烟雾弥漫，吕子梅好半天都没有听到晏时来的声响，暗想：这下应该击中了吧，刚想出去察看，却听到晏时来道：“马克，我哋连开四枪，都冇分出胜负嘅，不如换格斗。”
吕子梅想了想，道：“好，不过你要先将手枪交出来。”他始终对晏时来有所忌惮。
晏时来点点头，没听到吕子梅说话，这才想起对方看不到，便大声道：“好，我数一二三，我哋一起将枪扔到长桥上。一——二——三！”
只听呛啷两声，两把手枪同时扔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才缓缓停下。
吕子梅看着晏时来的枪，面露诧异：“你刚刚用嘅系呢一把枪？！”
晏时来点点头，道：“冇伤心，其实你都有打中我。”说着侧过身，让吕子梅看到自己手臂上被子弹擦伤的痕迹。
吕子梅冷笑一声，脱去外套，取出一根白布条，绑在了头上，上面还画着一只红色的太阳。晏时来知道这是日本人的“钵卷”，他既然系上了带有日本国旗钵卷，便代表此战不成功便成仁，于是也脱去了自己的外套，斑驳的血迹在白衬衫上更加明显了。
吕子梅左脚向前，双脚抓紧地面，两臂上架，沉声道：“亨利，你虽然受咗伤，但你嘅武器太差，刚刚算我哋打平。宜家我哋近身格斗，公公正正嘅比一局！”
晏时来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吕子梅着意看了他的身形，只见他左脚在前，右脚在从，两脚不丁不八，扎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马步。江风掠过晏时来的头发，水鸟鸣叫着从空中划过，他整个人却纹风不动，颇有渊渟岳峙之象。
吕子梅暗暗心惊，旋即强行收摄心神，再不多想，脚下疾步前驱，手刀向晏时来的脖子直直劈去。吕子梅出手快如闪电，一时只能看见他手刀的残影，他的手刀配合着步法，每砍一刀，晏时来便被逼得后退一步。他连劈十数刀，晏时来也被他劈得连连后退。只是无论他劈得再快，都只能将晏时来逼退，始终无法伤到他分毫。
吕子梅有些失望，晏时来突然一个跳步，避开吕子梅，口中道：“到我了！”提腿便向吕子梅双脚铲去，吕子梅感觉到他双脚紧绷如铁，要是不小心被铲到，腿一定会断。他不敢直撄其锋，只得几个跳跃，才堪堪躲过晏时来旋转如轮的双脚。
“好功夫！”吕子梅大声赞道，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功法。
“你都唔差！”晏时来沉声道。
二人在军校时便是一时瑜亮，两年过去，彼此都有新的进步，但仍旧和从前一样胜负难分。只是这一次比试事关生死，两人接连对战了几个回合，彼此都清楚：除非拼尽性命，否则今天他们谁也无法走出这个望江亭。
两人一个对视，同时猱身而上。晏时来双拳紧攥，每一拳都直奔吕子梅的身体中线而去，拳轨一短，速度便快。吕子梅一个激灵，他想速战速决！再一看他身上血迹斑斑，有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瞬间明白：他刚刚还在江湾路一号跟十几个特务打了极其惨烈的一架，体力远远不如好整以暇的自己。
吕子梅心中暗喜，当下并不还击，抱定一个“缠”字诀，将晏时来逗引得出拳越来越快。
两招过后，晏时来也看出了吕子梅的策略，瞬间变拳为手，直直插向吕子梅的双眼。吕子梅眼皮一痛，只好出手还击，两人顿时缠斗起来。
吕子梅身法轻灵，晏时来重心沉稳，二人所学驳杂，又各有所长。一时间，亭子里只剩下晏时来悠长的呼吸与吕子梅响亮的口号，夹杂在沉重的拳脚声中，使这场比武的气氛越来越惊心动魄。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人还是没能分出胜负。晏时来毕竟身负旧伤，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吕子梅听出他的气息已经没有开始时均匀，出拳时也有些许滞涩，不由暗自窃喜。
晏时来再次出拳的时候，吕子梅一弯腰，假装被他击中了腹部，向前倒去，却陡然一个空心跟斗，抬起左腿，将晏时来打翻在地。
晏时来眼睁睁看着吕子梅的腿向自己踢来，却没有足够的体力支持自己躲开这一击，只得硬生生用肩膀扛了下来，同时右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吕子梅看晏时来始终无法起身，才缓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亨利，亨利，想不到两年不见，你已经变咗一个软脚虾，做乜突然同我下跪嗟。”
晏时来扶着膝盖，勉强抬起头，笑道：“因为我想同你求饶啊！”说着突然暴起，死命扣住了吕子梅的咽喉。
吕子梅一阵剧痛，用蛮力掀开了晏时来，拿住他双手，跪在了晏时来的脖子上，口中仍在嘲笑：“啧啧啧，真系可惜，我哋在西点嘅同学睇唔到，当年嘅打狼勇士，宜家居然变成一个偷袭嘅小人。”
晏时来的声音已经被吕子梅挤压到变形：“冇杀咗你，真系可惜。”
吕子梅冷笑一声，渐渐开始发力，晏时来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颈上的大动脉却跳得越来越厉害。
吕子梅道：“亨利，你冇担心，话晒我哋都系老同学，不消五分钟，你就可以解脱了。”而晏时来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头脸越来越涨红，双手也渐渐放弃了挣扎。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飞出了亭子，在南州城上空盘旋，他看见自己去参加陈记同兴行的开业典礼，就是在那儿，他认识了陈碧珠。他们一起去查案，同生共死，默契非凡。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对自己冷言冷语，而自己就一直逗她。
哎，阿姑，以后就没法再逗你笑了……
吕子梅感觉到身下的晏时来已经不再动弹，渐渐放下心来：晏时来，冇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硬颈，唔肯为我所用吧。他这边还在叨叨，却突然有一个硬物抵住了自己的后心。
“起身！”是陈碧珠的声音！
吕子梅举起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只听晏时来“哈”地一声，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吕子梅看着陆恒臣去扶晏时来，心内暗道可惜：就差一点点了！
陈碧珠将手枪向前抵了抵，道：“我只有一件事要问你，去年五月初九，陈家祠堂出事，我阿爹不仅摔咗腿，纵在呢度睇到一段谶语，讲乜‘南州陈，冇六根，众杀猖狂禄难保，百年基业成孤坟’，系唔系你嘅手笔？”
吕子梅不以为意：“我随口一编，你居然背得住。”
陈碧珠胸膛不住起伏，却仍强压怒气，道：“我想，应该就系从呢段谶语开始，我阿爹觉得‘冇六根’呢三个字所指嘅其实唔系他嘅断腿，而是他太监嘅身份。而你，恰恰利用咗他嘅弱点，用心理暗示引他慢慢入局，最后变成你哋梅津家族嘅杀人工具，系未！”
吕子梅不屑一笑：“世上点会有鬼嘅，只有他呢样不男不女嘅太监，自己心内有鬼，才会相信有乜嘢五鬼逆天术。我只不过讲咗一个小小嘅大话，他就上当了，只能怪他自己蠢。”
陈碧珠只觉浑身发冷，道：“世人本无鬼，但你比鬼纵要骇人。”
吕子梅刚要说话，却听“砰”地一声枪响。
他一低头，只看见自己的心口已经被子弹打穿，正在向外流血。
吕子梅双目圆睁，眼中写满了震惊与不甘，却再也没有力气转身去看陈碧珠了。
吕子梅和他的阴谋一起，轰然倒地。
陆恒臣呆呆地看着陈碧珠手里枪口的白烟，看上去比吕子梅还要震惊。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他……他系日本军部要员嘅独生仔……省政府知道他在南州，已经派咗专员……杨局长应该等阵就会同省专员一道来呢度了……”
陈碧珠看着陆恒臣魂飞魄散的样子，道：“唔使惊，人系我杀嘅，我自会承担责任。”
陆恒臣有些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他系日本人，他们想侵略中国，系我哋嘅敌人来嘅，你杀嘅对……”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有些头疼，好端端出个警，结果把这么一号重要人物弄死了，等会儿应该怎么向省专员和杨局长交差呢。
“算我杀嘅！”
晏时来突然出声道，陈碧珠与晏时来同时诧异地看向他。
晏时来语气平淡：“反正前阵我也杀咗何叔了，多一个少一个，都冇乜分别嘅，何必再多你一个上咗日本人嘅追杀名单？”
陈碧珠还想说什么，晏时来已经站起身来，拿过了陈碧珠手里的枪：“冇时间犹豫了，我宜家就行。”
陈碧珠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塞给了晏时来。
晏时来抓住了她的手：“冇担心我，我有办法嘅。”
陈碧珠一阵鼻酸，他这一去，他们此生还能重逢吗？
晏时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阿姑，等我返来。”便踏上了长桥，向江岸走去。
“晏时来！”陈碧珠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晏时来站在长桥上，回过身，陈碧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许是连日多事，晏时来瘦了不少，在凛冽的江风中显得格外瘦削。陈碧珠抓紧自己的心口，眼眶渐渐湿了。
晏时来向她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下了，只是微微一笑：“等我返来！”
不一会儿，陈碧珠眼中的那道人影，便消失在茫茫江岸上。
江水茫茫，陈碧珠不知道晏时来会去向何方，但她知道，无论在哪里，他们都会抱持着同样的目标与信念，恒久地奋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