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间,陈碧珠就明白了晏时来的意思:
既然指使两个喝粥人散播狸猫换太子消息的人是芳姐,而指使芳姐的人是李水娘——整个南州都知道李水娘是她陈碧珠的死党。
那么如此一来……
怪不得刚刚晏时来会有那样的神色,他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深夜潜入陈家,又说了这么半天,只是想来指认她的元凶身份!
晏时来真正想说的,是这一切都乃她陈碧珠在背后安排李水娘布的局!
陈碧珠怔在原地,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说什么好。
晏时来怅然道:“我记得呢日,你同李水娘一道到差馆揾我。我无意中问起你阿哥同埋家嫂嘅事,你刚要回答,便被李水娘截住话头。宜家想返来,她是怕你言多必失,也怕我窥破天机。其实,太子一直系太子,根本就冇乜嘢狸猫换太子嘅事。乜嘢陶七婶,乜嘢种菜两公婆,都系你一手安排。”
陈碧珠苦笑道:“若真系我一手安排,点会将自己陷进呢度,出入不得自由。”
晏时来面色镇定:“话晒呢都系你屋企事,你陈大小姐点会冇办法。”
陈碧珠哼一声,不再说话。
晏时来道:“陈大小姐,你利用我都利用够咗。你借我刑侦队长嘅身份,使得这桩案子更像真嘅,好引得众人堕入彀中。”
陈碧珠冷笑道:“唔错,我系有心利用你。我利用你,才会自家揾来差馆。我利用你,才会咁鬼麻烦,搞乜嘢狸猫换太子。我若真利用你,就该任由你哋将小蝴蝶当做真凶杀咗。”
晏时来道:“若系让二太太就此伏法,无非系大户人家寻常宅斗,边个会在意。你来差馆揾我,顺理成章引出狸猫换太子嘅事,呢桩案子便可以陈家大少同埋大太太为咗争夺掌家权,不惜买转婴儿冒充陈家血脉嘅丑闻收场。呢样一来,陈家大少彻底声名扫地。试问,像咁样不择手段嘅人,又点可做得陈家偌大家业嘅掌舵人?”
陈碧珠听他滔滔不绝,说得严丝合缝,道:“我若真有咁样好计谋,又点会被人轻易破坏?”
晏时来道:“你千算万算,算唔到西洋竟有血型呢样嘢。陆恒臣只消取上几个人嘅血样,便验出婴儿确系陈家大少同埋大太太所生,你狸猫换太子嘅谣言不攻自破,呢才打乱咗你嘅布局。”
陈碧珠的面色这时已恢复平静,只是看着晏时来:“既然你都知道,点解在差馆呢阵,你纵要护住我?”
晏时来顿了顿,语气中有难掩的低落:“当时我虽觉察出有乜嘢不妥,但心头总系信你,纵以为你都被呢对夫妇蒙在鼓里。”
陈碧珠道:“血型结果冇让你怀疑我,呢两个喝粥人是但两句话,便让你开始怀疑我。”
晏时来道:“呢两个喝粥人系意外找到嘅,事先都唔知我会揾到他们。事实如此,由唔得我唔信。”
陈碧珠冷笑道:“由唔得你唔信,一切都系我陈碧珠所为,系未?”
晏时来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陈碧珠看着晏时来,多希望他能说一句否认的话,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而他的表情,他的姿态,无一不在说明,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陈碧珠与晏时来相识不久,最开始很不愉快,不过是她逼晏时来帮自己洗清冤屈,他也只是碍于被她捏住把柄,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帮忙。但这些天以来,两人一道东奔西跑,时常从白天忙到黑夜,有时还要共同面对危险,渐渐生出一种共事之谊。
陈碧珠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有信任的。当日,晏时来在警察局公然维护自己,甚至为自己丢了刑侦队长的职位,刚刚又夜闯陈府,她心中并非毫无触动。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陈碧珠看着晏时来,想起过往种种,心里五味杂陈。甫一张口,竟有一丝哽咽:“原来你呢样睇我……”
晏时来避开陈碧珠的目光,看向半空中的某处,硬起心肠,沉声道:“我知你有几狠,为咗要人惊你,连自己棺材子嘅身世,都要自家传扬出去。呢次都一样嘅,为咗这份掌家权,做戏做足全套。你一个女仔,自己名声尚且不顾,他人嘅性命,更加唔会放在眼中。”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信任全无,彼此默默,都不肯再说一句话。
窗外夜色如墨,窗内灯火如豆。不知是哪一扇窗子没有关好,一阵夜风萧然而来,拂动了窗帘。
陈碧珠囚禁日久,卧房内只穿一件单裳,夜风一吹,不由瑟缩了一下。不知是风冷,还是心凉。
晏时来终究忍不下心,默默走到窗前,合上了窗户。
他背对着陈碧珠,良久,叹道:“我查到宜家呢步,连你最后嘅活路都断咗,连我自己都冇想到。”
陈碧珠勉强道:“走到宜家呢步,岂系你我能够预知。”
晏时来转过身,看着陈碧珠的眼睛,目光灼灼:“你有冇后悔过,当日来差馆话我知,二太太并非真凶件事。”
陈碧珠昂首不语。
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余灯火摇曳。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吓了二人一跳。
陈碧珠虽在困顿之中,但好歹也是陈家大小姐,她的闺房,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谁这么大胆,敢深宵闯入陈碧珠卧室!
来人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满面凝重,却是陈炳发。
晏时来忙拦在陈碧珠身前:“系我自己私闯入来,同陈大小姐冇相关。”
他似乎是本能如此,全然忘了刚刚两人还在针锋相对,口角不停。
只是他这样,和当日在南州警察局,没有半分不同。
陈碧珠鼻头一酸,扭过头去,不发一言。
陈炳发两手交叉,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何叔道:“晏三公子,门外请。”
陈碧珠上前走了一步,语带央求:“阿爹……”
陈炳发冷冷道:“唔使惊,我又唔会吃咗他。”
晏时来毫无惧色,坦然而去。
惟余陈碧珠看着父亲带着晏时来离去的背影,满脸担忧。
何叔将二人送至起坐间,打开灯,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晏时来立在原地,不知这位叱咤风云的南州十三行总商会长要如何处置自己。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子,不管为了什么事,这样夜闯陈家大小姐的闺房,总归是他没理。
谁知陈炳发却只是平常语气,指一指那边的沙发:“时来,坐低先。”
晏时来不好拂逆,只好坐下。
陈炳发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宜家去职返屋企,都系为咗阿珠嘅缘故。”
晏时来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伯父言重咗。”心中却惊讶非常,陈家长孙意外夭折,轰动全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本以为陈炳发一定震怒非常,这才将陈碧珠囚禁在家。没想到他居然毫无责备之意,语气中满怀疼爱,倒让他看不透了。
陈炳发向晏时来道:“时来,适才你所讲,桩桩件件我都知道。但我宜家年迈,膝下只得呢一条女。无论她做下几多事,都系我陈炳发教女不善嘅错。宜家虾仔死咗,我已经失咗孙,难道你纵忍心教我连女都失咗?”
这一番话,舐犊情深,晏时来勉强解劝道:“难道形势已经凶险至此?”
陈炳发摇头叹道:“我陈家家规之严,想必你都听到过。宜家阿珠犯下大错,族中耆老个个气得眼红红,五伯公已经讲咗几番,要攞阿珠祭天……”
晏时来一惊:“乜话?”
陈炳发无奈道:“他系乜嘢人,你都见识过嘅。宜家他当阿珠系害死陈家长子嫡孙嘅罪人,恨她如死仇。若唔系我拦在头里,只怕阿珠早被他攞去杀咗。”
说完看着晏时来,只等他一个表态。
晏时来有些不安,但看陈炳发神色中似乎已有决断,只好道:“伯父以为点算好?”
陈炳发不慌不忙道:“其实,当日几多证据都指向小蝴蝶,她自家都承认,为咗妒忌买通芳姐,在满月当日进过虾仔间屋,喂埋毒药给他。何不将错就错,也算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这话说得好轻巧,晏时来不由笑了一下。
陈炳发横他一眼:“点?晏三少觉得我讲得几可笑?”
晏时来不卑不亢,昂首道:“不敢。但系……”
陈炳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话晒我陈炳发在南州也算系有些头脸,若然依我,我愿为晏三少走一遭,保你官复原职,继续风风光光做你哋刑侦队长。”
晏时来道:“伯父以为,我晏时来是为咗区区队长职位低头嘅人乜?”
陈炳发不以为忤,只道:“为你官复原职,也算系我答谢你当日在差馆,为保我阿珠甘愿以自家职位作保哋盛情。再讲……”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住,言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缓缓道:“你屋企兄弟几多,你宜家丢咗公职,想来晏总长都唔系几开心。听闻日日召你庭训,唔知传闻系真或假。”
晏时来听到这话,目光一震,不由看向陈炳发,这位南州城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他虽坐在轮椅上,但运筹帷幄的能力并不曾损害分毫,连自己被父亲日日召去痛骂这种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晏时来知道,眼前轮椅上的这个人,可以帮自己彻底摆脱目前的困境,只要他愿意闭嘴,只要他愿意推小蝴蝶出来顶罪。
可他真要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