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梯看着简单，不过是个体力活，爬上了那几千台阶便算得上成功一半。但这可不是叫人随便走上三五日都行的，若是三炷请神香燃尽之前还不曾上问道坪，便会直接被排斥出去。
钟声响起，请神香便已经是点燃第一炷了。
司九霄默默的将刚才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在脑子里囫囵转了一圈，慢腾腾的迈出了步子，让自己混迹于人群之中，就这么跟着人群一道往那登天梯上面走去。
登天梯说是“天梯”，实则也不过就是两边青山中间一条长达九千阶的青石长阶罢了。与旁的梯子不同的，便是这登天梯之上有着太华山所下的咒文，若是寻常毫无灵根的凡人踏上，便会立刻被登天梯给送出去，根本不会叫他有上太华山去一探究竟的机会。
而若是有灵根的，随着这梯子越发向上，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偏生要叫你垂眸低头，弯腰叩首才能上山。
司九霄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这不过是凡人胡言乱语，这等天梯上的咒文他从前跟着游方道士的时候有所耳闻，所谓叫你弯腰叩首，不过是因为本身意志不坚，一遇外力便要弯腰，这等人便是上了天梯，恐怕也不会叫等在上面的仙长青眼以待。
登天梯行至一半，有块巨石，名唤做“半道”。只要爬到半道石的边上，也就意味着这九千阶梯已经走完了一半，对于不少想要来求一求仙缘、却实在没什么灵根天赋的人来说，看得到半道石便已经算是个安慰了。
从半道石开始，上山的人数便锐减了一半有余，剩下的也都是满头大汗，身上穿着好些的人周身还有几个家仆跟随，看起来还勉强算是整洁，那些独身前来、或是穷苦出身来碰碰运气的，已是鬓发散乱，狼狈不堪了。
那几个之前在山脚下出现片刻的监事脚下踩着飞剑，正隐匿了身形跟在这些登天梯的人附近。现下这么些人都坚持不住退了下去，自然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为首的那个青年修士见状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的道：“今次这些登天梯的弟子里面，好苗子倒是一个也无……近些年灵气也不曾枯竭，怎的好弟子都不知去什么所在了。”
“这一二十年间虽说药王谷避世，不曾开谷广收弟子，但白虹岛与蓬莱岛却不然，天底下也不是咱们太华山一家独大的，子车师兄也不必太过挂怀。”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娇俏女修嘻嘻一笑，摇头晃脑的道。
子车池无奈的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在师妹头顶一敲：“若是来的都是根骨上佳的苗子，怎么也是壮大太华山的事情，能有自是好的。”
他说罢，就准备借此机会与师弟师妹们好生教育一二，还不等他斟酌词句，一个眼尖的小师弟就“咦”了一声，抬手指着登天梯的方向道：“子车师兄且看，那处可是吵起来了？”
他这么一说，众监事的视线便都落了过去，只看见那登天梯之上原本都是三三两两分散的人，现如今皆是避开了一小块所在，那一小块站着六七人，其中三个站在一处，显然是一道的，另外一边的四个人看着气焰很是嚣张。
子车池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余光扫见几个师弟师妹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便笑道：“虽说登天梯之上不禁斗殴寻衅，不过也是好几回没见过当真在这个时候闹事的凡人了，倒是有趣，且去看看。”
身为监事，若随意插手这些前来拜山门之辈的争斗，一不小心恐怕落人口舌。子车池也并非头一年来做这监事了，若非要照顾几位师弟师妹，他其实并非那么想要去窥看一二。
也罢，不过看看。子车池跟在后面为师弟师妹们掠阵，一面这么想着。
恰巧，那无端与人争执的三人之中，便有司九霄。
他原本一个人踽踽独行，老老实实的顺着台阶往上走，毕竟爬这么九千台阶是个辛苦事，且“九千”还不过是个虚数，真要论起来，怕不是九万有余。
饶是司九霄早被老道士带着修行日久，爬到半道石的时候也还是觉得有些气喘，只好靠着山体一边缓步往上，只是看着走的艰难些，他的脚步却不曾停过。
多亏了老道士当年给他喂的不知什么药草，每年都要叫他吃一回，那药草咽下去生津止渴，还能润泽筋骨，倒是不凡，司九霄还曾问过这到底是什么，可惜老道士嘿嘿笑一笑便找借口混过去，根本不曾老实说出口。
只可惜他不寻麻烦事，麻烦事却定少不了他的。
半道石往上不过二十来阶，司九霄就听见前面不远有争执之声，抬眼只看一眼就咂了咂舌。
一个穿着暗黄长衫、肥头大耳、看着像是富户出身的少年正拦在另一个粗布蓝衣的少年面前，眉目间带着傲慢神色，好像要动手了一般。
这般状况司九霄之前也没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他着实不曾想到这登天梯上也能有二世祖仗势欺人。
司九霄是真没想要惹麻烦。但老道士当年带他四方游历的时候便说过，司九霄天生一副滚烫肝胆，自有一颗道心，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纵然面前是什么都不能叫他袖手旁观。
从没见过这么怕麻烦又爱惹麻烦的。老道士一面笑一面叹气，伸手在司九霄的眉心戳了一指。
那一指头余温尚存，现在都还烫着。
司九霄这么想着，就略加快了些脚步，靠近了去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那二世祖扯着脖子冷笑道：“我倒还没见过什么病秧子娘娘腔都能上太华山去，就你这样子，便上去了也是被打下山的份，还是现在少爷我就做个好事，让你早些回家找娘喝奶去吧！”
这蓝衣少年生的一个好相貌，肤色白皙，眉眼弯弯，气质柔弱，原本也称得上温文，只可惜他身量不足，看着像是生了病，面色白中透着点不正常的绯色。
二世祖原本只见色起意想调戏两句，却被蓝衣少年不轻不重的给拒绝了——能被族家选出来登天梯，怎么都是个小有名气的“骄子”了，在家要风得风，哪里被拒绝过，他当然忍不下这口气。
原先言语调戏的心也没了，二世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直接将这人给丢下去。
司九霄只觉大开眼界，名门仙山脚下也敢闹事的人竟能活到这么大。他原本就已经到了近侧，就一步踏前，正巧将少年给挡在了身后：“长眼界了，竟不知这位小少爷还认识别人的亲娘？”
斜刺里蹦出个司九霄，二世祖先被他样貌震住便是一愣。
少年生得俊朗，眸如点漆，唇角天生上翘，一副笑面见之可亲，再加上打扮得利落干净，眉宇间不卑不亢，让人心里不由得就觉得他出身不凡。
不过旁人觉得，二世祖不这么觉得。他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富庶，哪里看得上穿着干净却委实有些寒酸的司九霄。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来——这笑得只让司九霄觉得他恐怕是得了风寒：“穷酸鬼和病秧子，倒是一等一的般配，你要来做英雄，可付得起代价么！”
你要来招惹我，你可付得起代价么。
司九霄面色不变，唇角却翘的更分明了。他虽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品级的修士，但简单的观气之法还是会的，二世祖分明还没引气，跟司九霄打起来根本是鸡蛋碰石头。
他这么一笑，二世祖哪里还忍得住，捞起袖子就上前一步，站在司九霄背后的蓝衣少年一咬牙：“你敢动手！”
话音未落，二世祖就被司九霄给一巴掌拍了出去，地上滚了圈，很是狼狈的爬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道：“什么妖法！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九霄还没说话，就听见身侧传来声轻笑：“有眼无珠还怪旁人，兄台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难为天下人这么久都没找到。”
这话里的意思根本就是“你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套了麻袋揍一顿”。
这一声嘲讽十足，司九霄、蓝布衫少年和那二世祖都看了过去，只见个穿着猎猎红衣的少年人正站在他们两阶之上的位置，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红衣少年眉眼艳丽，斜眉入鬓，凤眼上挑，左眼角一点泪痣，一双含笑眸子竟是灿金的颜色，让人望而生畏，可待人定睛去看，那双眼睛哪里是灿金颜色，分明黝黑深邃，宛如古井。
二世祖还想要嘴硬说句什么，就见那红衣人双手一抱，哎呀一声：“若是请神香燃尽还未上山的，是不是要被请下去来着？”
“多谢兄台提醒，诚然是这么回事，我们还是先行一步，让这位继续在这儿哆嗦吧。”司九霄眼珠一转就明白了红衣人的意思，险些笑出声来，便顺着红衣人的话头促狭道。
这时候那二世祖才猛地想起来还有请神香这么一档子事，也顾不上自己被打了一巴掌，抬眼冲着司九霄恶狠狠的道：“等我入了长老门下，再来和你们计较！”
他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连忙就绕开了司九霄，向着问道坪爬去。
“这两个还有点意思。”站在子车池身后的太华弟子眨了眨眼，笑道，“那一青一红的，好像都是练气的修为了？”
子车池他们早就到了这附近，掐诀隐蔽了身形旁观了这么一场“英雄救美”，现下一个最是活泼的师妹已经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三个师弟看着都好生俊朗，恐怕上去了就要叫极乐峰白夜长老给收去罢？”
原本还想颔首的子车池动作一顿，伸出手在师妹头上一敲：“胡言乱语！长老收徒由得你胡说！”
师妹吐了吐舌头，连忙不敢多说，只继续看了过去。
原本站在司九霄身后的蓝布衫少年眼见二世祖走了，长出口气，转身便向着司九霄与那红衣人行了个大礼，苦笑着道：“多谢二位兄台援手，楚玉不胜感激……只是之后得罪了那人，恐怕……”
他话音未完，红衣人就笑出了声来，用格外玩味的眼神将楚玉上下都给打量了一番，轻轻的嗤笑道：“我说怎么会……原来竟是这么个脾气，修者修行从来顺天而修，逆天而行，你便这么点小事都畏畏缩缩，还上什么太华山？”
红衣人这话说的委实算不得客气，但司九霄却赞同的点了点头，向着楚玉道：“楚玉兄莫怕，他真要继续找上门来，大不了揍他一顿。”
他说的很是理直气壮，叫红衣人抚掌笑了起来。
“倒不是畏惧，只是怕给二位兄台添了麻烦。”楚玉摇了摇头，面上带了点羞涩的笑意道，“说来失礼，在下楚玉，还不曾问二位兄台的名姓？”
“司九霄。”司九霄性子疏朗，既然帮了忙，楚玉又分明有心结交的样子，他也没什么好扭捏的，顺口便报上了姓名。
红衣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旋即也道：“解雪迟，便叫我解雪迟就是。”说罢，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笑道：“若是再不快些走，恐怕真的要耽误时辰了，多余的话还是先上了问道坪再说罢。”
他说完，当先便往山上走去。
司九霄本就是为了上山而来，当然不肯落于人后，几步就追了过去和二人并肩，正看见解雪迟那身如火一般的红衣上有不明显的银色丝线，刺绣出一只飞舞的凤凰来。
似是察觉到了司九霄的视线，解雪迟半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么盯着我作甚？”
“觉得解兄与众不同，兴许是已经入道了么？”司九霄沉有些好奇的看着解雪迟，就见那人脸上笑容明媚，很是理所当然的道：“是，我原是因着旧友在此，故而才来太华山的，不过你为何说与众不同？”
“你不是也已经引气入体了么？”解雪迟道。
引气入体乃是修者能够沟通天地灵气，踏入修行之道的第一步。司九霄五岁跟着老道士修行便引气，只是老道士不肯教他什么功法，这才卡在练气一层不得寸进，反倒是积累雄厚。
楚玉被他们俩的对话说的一愣，张了张嘴正准备要说什么，还不等话出口，便听见“当”的一声。
三人恰踩在了问道坪的边缘，一阵无形气浪自他们身后陡然生出，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少年人面色一变，往前连滚带爬的冲了两步，可惜已是来不及了。
那人被气浪一推，很快就从登天梯上消失，再看不见人影。
“诸位且随我来。”子车池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在了司九霄三人身侧，眼神有些复杂的看了他们一眼，当先走在了前面。